第二節(jié) 印度戲劇中,有一種哲學劇,其特點是概念的人物化,深奧的哲學概 念被打扮成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粉墨登場。作者通過劇情的展開,使他 所信奉的哲學體系得到闡述。這類劇最早可能起源于佛教,后來被耆那教 和印度教的一些派別所接受,大肆發(fā)展?。尤其是印度教中一貫熱衷于文 我國的志怪小說《西游記》的許多素材來自西域,從中也可以捕捉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的影響 (如明人謝肇淛已指出唐僧師徒四人,其實是佛教瑜伽行派主張之八識的化身)。 藝宣傳的毗濕奴派,創(chuàng)造了許多這類劇本。其中最早的是克里希那彌濕羅 的《覺月初生》?全劇分六幕。其主要情節(jié),首先是老國王補魯沙(原人)為摩耶(幻)所誘惑,他們一起生出了“心”。摩耶又想辦法立心為王,于是產生一切幻相。新王“心”有兩個妻子,一個叫“有為”,一個 叫“無為”。前者生“大癡”,后者生“明辨”。兩兄弟一生下來就相互為 敵,都在爭奪王位。首先是“大癡”占了上風。于是“貪愛”、“欲望”、 “我慢”、“嗔?!钡榷际艿街赜?,他們?yōu)椤按蟀V”王攻城略地,并主掌朝政;圣典、正道遭到蔑棄,唯物主義和那濕諦加(包括佛教徒和耆那教徒 在內的“異端邪說”)成為潮流。而“明辨”則在謀求推翻王朝和爭奪 地盤。但要最終戰(zhàn)勝“大癡”,“明辨”王還必須同“奧義”(指奧義書梵 我一如的思想)結婚并生出“覺悟”來。于是“明辨”就派“信仰”和 “寂靜”母女去向“奧義”勸婚。而“大癡”王則命令“嗔?!保ㄅ?、“貪 心”(女)、“渴愛”(女)和“害”(女)把“信仰”和“寂靜”抓起來, 嚴加看管。又命令“騷亂”(女)和“邪見”(女)去制服“奧義”。但有 一個法力強大的女修道人“虔敬”在幫助“明辨”王。她把“信仰”從大 癡的妻子的手中救了出來,并派后者去要“明辨”離開“愛”、“嗔”,和 “奧義”結合。在第四、五幕,“明辨”王先是命令“求實”去戰(zhàn)勝“愛 欲”,“忍耐”去戰(zhàn)勝“嗔?!?,“知足”去戰(zhàn)勝“貪心”,最后在婆羅奈城 與“大癡”展開決戰(zhàn),終于打敗了“大癡”。老王“原人”重新取得統(tǒng)治。 “心”被“虔敬”派來的“辯才天女”命令只能以“無為”為唯一的正宮 皇后,并立“明辨”為太子。這個戲劇闡明了如下基本思想: (1)世界是 通過“原人”(至上我、梵)與“幻”的結合產生,因而是虛妄的; (2) 解脫的根本途徑在于通過虔敬,并且依奧義書和《薄伽梵歌》的教誨,領會至上神、大梵才是真正的主宰。它宣傳的虔敬解脫,與羅曼努阇的巴克 提道一致。 任何真正的宗教崇拜,都是一場精神的對話。在每個人的宗教實踐 中,最重要的是人的理智和神的啟示的關系。歐洲自中世紀以來,就一直 存在著自然神學和啟示神學兩大傳統(tǒng),前者認為通過人的理性,可以從自然經驗中通過類比推理而達到對神的認識;后者認為神完全超越于世界 的,因此不可能從經驗出發(fā)達到對神的任何認識,因此對神的理解只能來自神的啟示。十九世紀末興起的自由主義神學在精神上屬于前一傳統(tǒng),強 調對圣經進行歷史的、理性的解釋,認為人的理性可以認識上帝的真理, 但他們在強調神的內在性時往往忽視了他的超越性;與此相反,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盛行的新正統(tǒng)神學,認為神完全超越世界,因而徹底否認人 能夠通過其有限的理性認識上帝,所以認為一切關于神的知識只能來自神 的啟示。這兩種截然對立的觀點,都沒有真實反映在信仰中神與人的對話 聯(lián)系,自由主義忽視了神的超越性,也就否定了宗教生活中人的自我否 定、自我展開的基礎,有可能使信仰變成人的獨白;而新正統(tǒng)神學否認神 的啟示與人的理解的關聯(lián),“從人到神無路可走”(卡爾*巴特語),從而使 啟示成為神的單方面行為。在這兩種情況下,信仰的對話結構都被破壞 了。在這個問題上,蒂里希的立場較為合理。在他看來,神學就是在神的永恒真理和人的有限理解之間的一個“中介”。因此他的神學可以稱作是 一種“中介神學”或“對話神學”。崇拜就是一種信仰的對話。一方面對 話不是一個自我滿足的信仰主體的單方面的理性思考,而是以超越者的啟 示為核心;另一方面,啟示也只有通過人的理解才能得到實現(xiàn)。因此這就 在宗教崇拜中,建立了包括神的啟示和人的理解之間永恒互動關系的信仰 對話邏輯。 在印度宗教中,商羯羅主張完全通過理智證會超驗的真理。盡管由于 商羯羅所強調的智慧本身是超越的,因此他的實踐宗旨并不完全同于西方 的自然神學,但他也像后者一樣否認啟示在宗教中的作用,所以在這里也 沒有理解與啟示的宗教對話。而羅曼努阇的神學企圖用毗濕奴虔敬派對神 的慈悲恩寵的強調,來彌補商羯羅這種唯理智主義的缺陷,因此在這里崇 拜不是人的單方面行為,而是神與人的互動。這種互動就是人與神的對 話。室利毗濕奴教所開示的全部宗教生活(修道論):罪惡與救贖、獻身 與恩賜、虔敬與恩寵、解脫與和合,就這一對話的全部內容。 這種崇拜的對話結構的建立,還在于在哲學上,人的自我和一個趄驗 的人格神的真實存在的確立。像商羯羅那種無差別的本體是不能成為宗教 崇拜的對象的,作為真實的崇拜對象的神必須是一個包括其自身本質和偶 像、符號在內的全體,這個全體還必須是一個現(xiàn)實的人格,必須是有真實 情感、意志,能響應人的祈求、贊美和愛的“天父”、“上帝”、“主宰”。 羅曼努阇的毗濕奴神正是這樣一個上帝。另外作為對話一方的自我,不能 是佛教和商羯羅哲學所說的那種純純粹虛妄的假相,它必須是一個有獨立的自我意志和自我理解的真實的存在,羅曼努阇的自我就是如此。 對于毗濕奴教而言,崇拜(巴克提)是一種愛的對話。從阿爾發(fā)的宗 教生活可以看到,虔敬(崇拜)不僅是謙卑的自我貶斥,而且是充滿至愛 柔情的。每人都生有愛的本能,但有限的愛只能產生有限的幸福,只有獻 給至上無限之大有的愛,才能帶來無窮的幸福。崇拜與愛都包含了一種對 話結構。人把神當作情感交流的對象,神被當作人的親人和朋友而愛著 人不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愛,對神的愛是一種不可扼制的需求和渴望, 就像飽含乳汁的母親渴望嬰兒吮吸一樣;與純潔的神圣之愛相比,塵世的愛顯得蒼白瑣屑,簡直微不足道。神也必然會對崇拜者的愛產生回應。神珍惜虔敬者的每一份獻禮,即使它卑微如一花一草,并且慈悲顯現(xiàn)為各種 化身,以滿足虔敬者的渴望。虔敬就是人與神的一種對話,最后人并沒有 消滅其自我,虔敬的最終結果是人進人天國,永遠伴隨神的左右,這就是 神與人之間建立了最終的和諧。 在印度思想中,羅曼努阇是與基督教最為接近的,他甚至被稱作印度 教中“隱藏的基督徒”。這種一致,體現(xiàn)在他真實的上帝經驗和崇高的道 德與宗教理想中,也體現(xiàn)在他從人的罪惡出發(fā)一直到與神的最終和諧的全 部修證中。根據他的哲學,人和世界都是神的肢體,其存在應服務于神的 目的。神是宇宙的自我,是普遍的“大我”。但我們每個人的“小我”與 這“大我”并不總是一致的,這種不一致性就是我們的原罪。基督教認為 罪惡的本質就是人的個體性,因此人生而有罪;羅曼努阇也認為人的靈魂 從神分離而與肉體結合是罪的本質,因此生命本身是有罪的。罪惡來自無明和業(yè),人不知道他的存在是完全屬于神的,不知道就神是他的自我,而誤以為自性(物質存在)就是他的真實自我,將變滅無常的塵世快感,當 作人生之至樂,從而遠離神,遠離神的精神世界,這就是人類墮落的原 因。罪惡意識是一切真正的宗教生活的起點。而真實的宗教意識則起源于 對個體小我與普遍大我之間的矛盾的自在反思。人生的目標,即最終的拯 救,就是通過否定小我,完全歸宿于神,這是通過人的虔敬和神的恩賜實 現(xiàn)的。這些觀念都與基督教所說根本一致。在羅曼努阇看來,作為修證的 目標,解脫的個體是沒有塵世生命的純凈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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