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樊雪春 臺灣師范大學副教授 中華團體心理治療學會理事 臺灣張老師.法官訓練中心講座教授 那一天,在打折的量販店中,人潮來來往往,大量呼出的二氧化碳,使空氣顯得混濁而沉重,貨物架上五花八門的貨品正等著顧客拿取,為了吸引參觀人潮,貨品像道路上的安全島,擺滿了走道的中心,順勢延伸到兩側(cè),人來人往更加困難,連走路都感到擁塞。我推著購物車,閃避來往的人與車,推車的碰撞聲不斷,銷售人員的聲音回蕩在整個空間,此起彼落的叫賣聲從四面八方而傳來。 整個店里找不到一絲留白的空間,我的心情也充斥著混亂。 ……………………………………………………………………………………………………… 突然一幅畫面抓住了我的視線,那是一幅精致的寫實古典畫,畫中有一位女人和一位小孩,女人橫躺在草地上,手中拿著一顆蘋果,而小女孩光著身子,望著女人,兩人一起在草地上對看著,女人的表情似乎有點嚴肅,小女孩的臉上則有一些困惑的神情,兩人中間隔著一段距離遙遙相望。 時間和空間在欣賞畫的那一刻都靜止了,透過觀看,我和畫之間創(chuàng)造了一種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戴著我飛出嘈雜的人聲,混濁的空氣,摩肩接踵的擁擠,一霎時,在生命中創(chuàng)造一種寧靜的空間和片刻,我好像走進畫中一般,混亂的心情轉(zhuǎn)為平靜。 當時我并不了解這種聯(lián)系對我個人的意義,在一股莫名的心境下,彷彿這畫邀請我?guī)丶?,于是我買下了這幅畫。 回到家,我拿下書房那幅雷諾瓦的午餐畫,畫里有多到數(shù)不清的人頭,換上了這幅「母與女」,這是我自己為它取的名字。 原本,這畫的命運就像以往買的裝飾品一樣,剛掛上去有一些新鮮感,趁著新鮮每天總要看它幾回,每次總看到母親臉上的嚴肅,小女孩臉上的困惑。 在新鮮感過去之后,它就理所當然的掛在墻上,就像屋子里的臺燈、鏡子、書桌一樣理所當然,慢慢的也就忘記了它的存在,忘記了生命中曾經(jīng)有過一幅畫曾經(jīng)感到過的嚴肅和困惑。它就像呼吸一樣,沒有透過再注意就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原本它就像生命中曾經(jīng)感動過的事物一樣,將走入塵封的歷史和記憶。沒有想到,后來發(fā)生的一些事使我和它之間有了新的情感。 …………………………………………………………………………………………………… 買畫的兩個月后,我懷孕了,在初為人母的喜悅中,我歡喜的打理一切事務,辭掉過多的外務,注意飲食的均衡;每天吃三大碗飯,兩盤青色蔬菜,兩盤白色蔬菜,加上媽媽奶粉,熬骨頭湯,吃豬肝補血,我努力的注意一切細節(jié),每天和肚理的娃娃說話,在超音波的影像中,他看起來只是個小胚胎,在我的心目中,他彷彿已經(jīng)有了靈魂。 然后,一切的欣喜和準備卻在一個事情之后有了轉(zhuǎn)變。 「恭喜你!是個女娃娃!」醫(yī)師望著六個月身孕的我,在超音波的影像中,宣布了他的判斷。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很困惑。 多年來,一直覺得自己對生男生女的態(tài)度是很開放的,先生也說過,他喜歡女兒,然而想哭的感覺是那么直接震撼到生命的核心,似乎是理性無法理解的生命層次。 接下來的半個月,有些夢纏著我,在夢中看不到我的孩子,我只看到一群男娃娃,看不到我的女娃娃,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穿著裙子的小女孩,她背對著我,我看不到她的臉,很驚慌,一直說著:「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p> 心境由欣喜轉(zhuǎn)為慌張。 先生為了安撫我的心情,把預先買好的嬰兒床架了起來,在里面放了一個女的布娃娃,他說:「這樣就可以看到了!」 ……………………………………………………………………………………………………… 幾天后,我?guī)е碓谢啬喜坷霞摇?/p> 坐在餐桌旁,我看著媽媽在廚房忙進忙出,忙著煮些營養(yǎng)的東西,好給我補身體;只見電鍋蒸著當歸雞,鍋蓋像吐氣的大青蛙,冒著一陣陣的蒸氣;煮菜的鍋子在瓦斯爐上嘁嘁喳喳的響著,另一個爐子則煮著鮮魚湯,她一會兒爐子 ,一會兒電鍋的穿梭著,她不斷忙著,我坐在一旁,望向她,看到她的背影,聽到鍋鏟敲著鍋子的聲音,聞到補藥的香味。 她的背影是我最熟悉的姿勢。 小時后,當她洗衣服的時候,我會看到她蹲著身子,彎坐在小板凳上的背影;她縮著脖子,雙手用力揉著衣服,彎曲著腳,在溫度只有十度的冷空氣中洗衣服,讓寒冷的空氣和肥皂的強堿侵蝕她的手,摩出厚厚的繭。 站在她的身后,我只聽到刷子刷過衣服的聲音,還有流水聲,聞香皂冷冷的香味。 另一些時候,她忙著家庭副業(yè),有時是縫補手套,有時是焊電子零件,有時是編竹籃子,她認真負責的注意著手上的針線、零件和竹片,而我則看著她的側(cè)身和她的背,全心全力的注意著她和她的專心。 …………………………………………………………………………………………………… 上街買菜時,我站在她身后,看著她挺直的背影,呼天搶地的和菜販們討價還價,在那物質(zhì)缺乏的時代,為了省五角錢,常常要爭得面紅耳赤。 「這個白菜都有點爛了,還賣那么貴?!鼓赣H嫌棄的說。 「哪有,才一棵不好,其他都很好。」小販急著解釋。 「哦!還有蟲呀!」母親驚呼的。 「才一個小洞呀!」小販面色不悅的說。 「少算一快,我就勉強拿回家。」 「沒辦法喔,不然少五角好了?!?/p> 「好吧!好吧!」 母親一把收下菜,心中嘀咕著省下的五角錢,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而我,則像一把又爛又有蟲蛀的白菜,心中充滿了羞愧,低著頭,站在母親的身旁,期待時間趕快過去。 母親說:「有嫌才有買!」 她一直用嫌棄的方式,得到她要的,而我也是在她嫌棄的過程中成長。 …………………………………………………………………………………………………… 成長的歲月中,她嫌我洗澡洗不清凈,帶著菜瓜布好心的把我拎進浴室,做一場脫皮之旅,她洗得很高興,我則是低著頭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就這樣一直幫我洗澡到十八歲。 她嫌我頭發(fā)太長,蓋住了眼睛,把我拎到理發(fā)店,剪一個西瓜皮,齊耳的短發(fā),露出一塊青青的頭皮,理發(fā)師一面剪,我一面掉著眼淚,心中氣她的專斷又不敢表達,只有透過眼淚表達憤怒,她則在一旁欣喜著這個清爽的發(fā)型。 當青春期的叛逆開始時,我才有勇氣拒絕她在我身上做的一些事。 這些拒絕使她很傷心,她覺得我拒絕了她的好心好意,其實我只是想保有自己的隱私和權(quán)利,在這種母女糾葛中,我開始離她越來越遠。 從剛開始看著她的背影,一直到后來漸漸遠離她,我慢慢習慣了自己在這份關(guān)系中的位置。這一切就像戲劇中演員的走位,每個角色都有他應該在的位置,我也就在每一次與母親的互動中選擇了我的位置,雖然剛開始是母親為我選擇的,或是說她的忙碌和嫌棄安排了這樣的位置,也許這也是她習慣的位置。 長久以來,我習慣看到她的背影,習慣和她有距離?!噶晳T」帶著我日復一日重復著這個動作,重復我們彼此的關(guān)系,重復母與女的情感。 …………………………………………………………………………………………………… 我很少去思考自己喜不喜歡這樣的母女關(guān)系,就向母親不曾轉(zhuǎn)身,不曾問我:「你需要什么?」她很努力給我她所想給的,卻無心了解我想要的,而她想給的往往和我的需要的有出入。就像現(xiàn)在,她燉著當歸雞,準備塞給孕期毫無食欲又會孕吐的我。 如果我拒絕吃下當歸雞,她會覺得我拒絕她,她會滿懷憤怒的把雞自己吃光光,一面責備我拒絕她,然后好幾天不和我說話,或是吐幾句惡毒的言語: 「養(yǎng)你沒有用,將來靠你要餓死。」 「沒人要的雞我自己吃。」她恨恨的說。 一只雞,一雙鞋子,一件衣服,一堆芒果,一個發(fā)型…..,拒絕了這些都等于拒絕了她。 我常常在她的好意和自己的需求中有沖突,以前我會吃下她的雞,穿上她買的不合腳的鞋子、衣服,捧著一堆爛芒果吃下去,頂著她喜歡的發(fā)型。 現(xiàn)在,坐在餐桌前,我想著:到底要吃下她的雞再吐出來,還是辜負她的好意,就不吃了!我們母女一直在這樣的沖突中彼此相待。 我處在她不問需要的關(guān)懷下有著不滿,而她在我的拒絕中有著失望的痛苦。我很努力想照著她的期望做,而她也很努力要給我一切,但是結(jié)果是我常常嘔吐,而她常常失望。就像小時候半夜她為我熬的藥草,她辛苦了整夜,要塞進我嘴里,而我不耐苦味,吐在地上,她只好在地上收拾她的失望。 這一天我勉強吃下雞腿,因為看到她的辛苦。 …………………………………………………………………………………………………… 當晚,我睡在床上,胃腸翻滾得厲害,在似睡似醒的夢境中,出現(xiàn)了外婆家的庭院,我看到童年時的母親,她大概只有六歲大,穿著短短小皮襖,剪著短短的頭發(fā),流著兩管鼻涕,哭著拉著一個女人的衣角,女人背對著她,她那樣努力的拉住女人,我看不見女人的臉,我站在一旁像個旁觀者,靜靜的看著小女孩拉著女人的衣角,看著她哭,也看著女人的背。 那女人突然轉(zhuǎn)頭向右,我看到一張右側(cè)熟悉的臉,是外婆的臉,她又向左轉(zhuǎn)了一下,而我看到女人左側(cè)的臉,很驚訝那左側(cè)的臉竟是媽媽的臉,我看看小女孩,她變成童年的我,我的靈魂竟然裝在媽媽的軀體里。 我醒過來,帶著疑惑和不解。 如果說這一生我對母親有什么抱怨的話,就是她那硬塞的好意,使我不知道如何拒絕她;從不問我需要什么,我在期待中等著她來問我,問我的需要?,F(xiàn)實中,我由期待等到失望,由失望等到灰心,灰心變絕望,絕望轉(zhuǎn)成一種完全的冷默,冷默變成一堵堅硬的墻,擋在我們之間,使我們維持一種親密的疏離。 事實上,墻外的我,還在等。 …………………………………………………………………………………………………… 我在朋友關(guān)系中等待,我在夫妻關(guān)系中等,我在人生中等,等著有人問我: 「你需要什么?」 我在和朋友相處的過程中發(fā)怒,我在夫妻關(guān)系中發(fā)怒,我對老天爺發(fā)怒,我對人生發(fā)怒,當他們要硬塞東西給我的時候。 媽媽童年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閃過,她似乎也在等待什么,等著外婆給她想要的東西。 那一天晚上,我失眠了! 因為失眠,「習慣」在一種疲累的狀況下,運作得不太自然,我看到不一樣的景象。母親還是燉著補藥,我依舊看著她的背影,只是這個背影和記憶中的不一樣了,童年的背景比較僵直,像一座高高的墻,很有力量的墻,現(xiàn)在的背景呈現(xiàn)出一種幅度,有點弧形的曲線,媽媽五十歲了,她的背老了,我則長大了。 重要的是,媽媽的背像座矮矮的小墻了,它不再巨大剛硬,像六歲的我所看到的。這座小墻,現(xiàn)在我一跨就可以過去了。 我想著要不要跨過去。 晚上,我到她的房間,坐在她的面前。 從背面走到前面,我花了三十年!而我知道她花了五十還沒走到外婆的面前,我不想到了五十歲時還站在她背后。 我從她的背面走到她面前,和她聊一聊她的生活,她低著頭說著工廠里發(fā)生的一些事,一些我很陌生的事,一些我不曾關(guān)心的事。 在她的生命中,她也在等。 …………………………………………………………………………………………………… 談到夜深時,我問她:「媽,你曾經(jīng)想要過什么東西嗎?」 她露出小女孩般的笑容說:「有一次人家送妳舅媽一種蜜粉,好細,擦在臉上好白,好漂亮哦!」 我說要幫她挑一個,她說不用了,她還不習慣別人問她的需要,更別說別人要滿足她的需要,但是,她臉上的笑容和陽光一樣燦爛,有著六歲女孩的純真。 回到臺北,我去買了一種很白的蜜粉,郵寄回南部。 兩天后,我在錄音機上聽到她的留言:「女兒呀!謝謝妳啦,那個蜜粉涂了好漂亮,會不會花很多錢?我可以寄錢給你!」聲音里洋溢著幸福。 我在外地求學十多年,結(jié)婚七年,這是她第一次打電來給「我」,前兩次是為了「通知」爸爸出車禍的事。 聽完她的留言,我哭了,童年的淚水掉了下來,無奈和不滿也流出來,這時,我一抬頭,書房墻上那幅「母與女」正好映入眼廉,奇妙的事發(fā)生了,畫中母親臉上的表情竟充滿溫柔,而女兒臉上掛著好奇,最初的印中,兩個人之間是有距離的,此刻卻看到她們的身體交錯在一起,小女孩彷彿坐在母親懷里。她們彼此互望著,母親看見她的女兒,她的女兒也看見了她。 …………………………………………………………………………………………………… 我開始也在夢中看見我的女兒了。 臨盆前,媽打電話來問:「女兒呀!你有需要什么嗎?」 我告訴她什么都不缺,因為有了她這句話,沒有缺憾了。 當然,她還是免不了沖到童裝店去血拼了一下午,買了兩萬塊的嬰兒衣服和用品;到山上運了四十公斤的米酒,據(jù)說原住民釀的酒比較補,適合坐月子。到棉被店打了兩條五公斤重的大棉被,準備給我女兒保暖;外加中藥鋪買了三十帖生化湯。
我收下她的好意,這一次她說:「 沒吃完也沒關(guān)系」。 而我,就是不再嘔吐了! End 樊雪春老師,讓我感到溫暖的一位恩師。許久未見,想念! —— 心理念念不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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