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世紀初，蒙古人在漠北突然崛起，成吉思汗和其子孫率領(lǐng)的蒙古鐵騎幾乎橫掃整個歐亞大陸，在世界史上開創(chuàng)了一個蒙古時代。一個偏處大興安嶺一隅的弱小部落，何以在13世紀初成為橫跨歐亞大陸的蒙古大帝國？這個問題一直是中亞史乃至世界史研究的重大課題之一。

       蒙古民族是以大興安嶺森林部落和呼倫貝爾草原部落兩大原蒙古人集團為核心，后來融合蒙古高原的突厥游牧部落以及一部分流亡漠北的契丹、女真乃至漢族農(nóng)牧民，最終形成的民族共同體，可謂起于松漠之間。

       考古發(fā)現(xiàn)表明，蒙古人的興起經(jīng)歷了四個重要階段：一、額爾古納河山林；二、騰汲思海（今呼倫貝爾湖）；三、斡難河源頭不兒罕山（今肯特山）；四、成吉思汗的崛起。真正的蒙古人是成吉思汗統(tǒng)一蒙古高原后出現(xiàn)的，13世紀初以前蒙古先民尚處于原蒙古人（Proto-Mongolia）時代，并非現(xiàn)代民族學意義上的蒙古人。我們先從蒙古民族早期考古文化談起。

       據(jù)現(xiàn)代史家分析，蒙古與鮮卑同屬于講蒙古語的民族，起源于大興安嶺。拓跋鮮卑建立北魏王朝以后，受中原文明濡染，將原始故鄉(xiāng)的鮮卑人視為“夷狄”，不愿再和他們合用一個族名。于是，北魏史官偷梁換柱將他們改名“失韋”，隋唐以來稱“室韋”。這樣說是有語言學根據(jù)的，中外研究者都注意到，室偽、鮮卑實際上是同一族名serbi（亦作sirbi或sirvi）的不同音譯。蒙古人就從大興安嶺西麓的室韋人分化發(fā)展而來。

       北朝至隋代，室韋一直生活在長安東北七千里之外大興安嶺的深林中。隋代“室韋分為五部，不相總一，所謂南室韋、北室韋、缽室韋、深末坦室韋、太室韋。并無君長，人民貧弱，突厥常以三吐屯總領(lǐng)之”。據(jù)近年考古調(diào)查，內(nèi)蒙古東部東烏珠穆沁旗、西烏珠穆沁旗、阿巴嘎旗、正藍旗和多倫縣境內(nèi)，相繼發(fā)現(xiàn)突厥石人。這些石人的形態(tài)相似，多為墓前石人，高約1.3米，正是第二突厥汗國統(tǒng)治蒙古祖先的見證。

突厥石人

       蒙古祖先起源于額爾古納河流域，在今天內(nèi)蒙古、黑龍江和俄羅斯交界地帶，史稱“蒙兀人”。1990年，為了配合中俄兩國聯(lián)合開發(fā)額爾古納河水資源，內(nèi)蒙古文物考古所在額爾古納右旗奇干鄉(xiāng)調(diào)查發(fā)掘了兩處古遺址，出土了很多壓印方格紋、壓印網(wǎng)格紋和指甲紋陶片，今稱“嶺后遺址”和“十八里遺址”。 

       唐開成五年（840年），在黠戛斯人打擊下，畏兀兒人的祖先回鶻西遷中亞和漠南。蒙古高原出現(xiàn)一個生活與政治空間，隨著遼王朝的擴張，黠戛斯人退縮到薩顏·阿爾泰以北，漠北出現(xiàn)大片無人放牧的草原，于是蒙兀人便向西面草原地帶大規(guī)模遷移，最后于11世紀在鄂嫩河與克魯倫河源頭肯特山一帶建立了自己新的家園。

       俄羅斯考古學家在鄂嫩河北岸發(fā)現(xiàn)過許多蒙古祖先的獨木棺墓葬，男性墓往往隨葬兵器、鐵馬鐙等；女性墓則隨葬銅鏡、樺樹皮制作的“顧姑冠”。

頭戴顧姑冠的契丹女子，胡瓌《番騎圖》

       元末熊夢祥《析津志·物產(chǎn)》記載：“蒙古棺，用大木去外皮，削成圓木鉼開作蓋，中銙作人形，冠服一如平時。合之，以鐵釘合之?！背杉己刮髡鲿r，隨身帶著一口棺材，用整塊橡木挖成，里面鑲著金箔，外套三道金箍。近年內(nèi)蒙古敖漢旗出土了這樣一個獨木棺，年代在13-14世紀。

       1926年，俄羅斯學者康德拉提耶夫（S.Kondratiev）在蒙古國鄂嫩河中游岱盛山（Daichin ）發(fā)現(xiàn)一處蒙古先民遺跡。此山位于蒙古國肯特省巴特希雷特鎮(zhèn)與賓代爾鎮(zhèn)之間，在賓代爾鎮(zhèn)西約12公里，巴特希雷特鎮(zhèn)西南45公里。山上有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中世紀古城，今稱“成吉思汗石墻”或“奧克洛克奇城”，意味“施舍者城”。

       古城坐落在岱盛山東南坡，平面略呈不規(guī)則三角形。南面城墻用石頭壘成，又在內(nèi)側(cè)用泥土修飾墻面。其他三面石墻只用石頭壘砌、未敷泥土?，F(xiàn)存城墻高度不一，高約2.7-3.6米，周長3.2公里；北倚巖山、南臨開闊地?？档吕嵋蚱鸪鯇⒋顺悄甏ㄔ谠?。

1962和1966年，蒙古考古學家佩爾列（Kh.Perlee）兩次考察奧克洛克奇城。他根據(jù)城內(nèi)采集的陶片，推測此城年代實際上在遼代。

       據(jù)韓國-蒙古考古隊1998年調(diào)查，石墻東、北、西三面也有和南城墻相似的出口遺跡，那么，奧克洛克奇石城原有四個城門，當?shù)鼐用窨赡苁褂妹晒虐?，所以城?nèi)未見任何房屋遺址。韓國-蒙古考古隊在城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冬取暖用的火坑以及蒙古人特有的獨木棺葬。從墓中隨葬的鐵馬鐙看，年代大約在11-13世紀。無論如何，“成吉思汗石墻”當系成吉思汗祖先重要營地之一。

       《契丹國志》卷首有至正四年（1344年）雕版墨印《契丹國地理之圖》，內(nèi)容表現(xiàn)契丹人所建遼王朝的疆域、山川大勢、京府州鎮(zhèn)、長城關(guān)塞以及周邊部族。這幅地圖上所標“蒙古山”、“蒙古”，皆與遼代蒙古諸部落在漠北的活動相關(guān)。

       值得注意的是，這幅地圖把“蒙古山”標在遼上京的正北，后者在今天內(nèi)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林東鎮(zhèn)南郊。從地理位置看，“成吉思汗石墻”所在地岱盛山，似即《契丹地理之圖》所標“蒙古山”。南宋彭大雅、徐霆撰《黑韃事略》記載：“黑韃之國號大蒙古。沙漠之地，有蒙古山?！泵晒派皆谀?，猶如泰山在中國，是蒙古部落早期活動區(qū)域的重要坐標之一。奧克洛克奇城的發(fā)現(xiàn)，為研究蒙古山的位置及其在蒙古民族形成過程中的作用提供了重要線索。

鄂嫩河風光

       據(jù)《蒙古秘史》記載，成吉思汗誕生地在鄂嫩河畔的“德魯溫·博勒多克”（Deluum Boldog）。德魯溫·博勒多克在蒙古國肯特省東北的達達勒縣（Dadal Sum）。根據(jù)《元史》及藏文書籍，中國學者邵循正、周清澍、李治安論證成吉思汗于金世宗大定二年（1162年）1月1日出生。為了紀念成吉思汗誕生750周年，1962年，蒙古人在德魯溫·博勒多克立了一座紀念碑。

成吉思汗

       據(jù)《蒙古秘史》記載，成吉思汗崛起之前，塔塔兒人是蒙古高原的霸主。蒙古部落勢單力薄，不得不依附于土拉河流域的克烈郡。在漢文史料中，塔塔兒人被稱作“韃靼”或“阻卜”。金朝與漠北阻卜部落本來有松散的從屬關(guān)系，由于阻卜人后來不肯效忠金朝，右丞相完顏襄與西北路招討使完顏安國自臨潢府發(fā)兵，在金章宗明昌七年（1196年）北伐阻卜。據(jù)《金史》記載，完顏襄征服阻卜后，在克魯倫河畔“九峰石壁”勒銘紀功。

       蒙古乞顏部與阻卜有世仇，便聯(lián)合克烈部夾擊阻卜，從斡難河（鄂嫩河）發(fā)兵追至斡里扎河（今蒙古東方省烏勒吉河），殺死阻卜部落的首領(lǐng)。事后，克烈部首領(lǐng)脫斡鄰被金朝封為“王”（后來訛稱“王罕”），其子封為小部族官“詳穩(wěn)”。鐵木真在剿滅阻卜之役后，被金朝封為級別較低的“札兀惕忽里”（糺軍之長）。

       令人振奮的是，完顏襄紀功碑60年代初就在溫都爾汗市東南巴彥忽塔格鎮(zhèn)附近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處墨書摩崖題記，位于克魯倫河中游南岸三座小石山的西山，即《金史》所謂“九峰石壁”，今稱“色爾文·卡勒格題記”（Writings of Serven Khaalga）。完顏襄紀功碑與正史相關(guān)記載略有不同。《金史》的“北阻卜”，紀功碑作“北術(shù)勃”。紀功碑說北阻卜滅于“明昌七年六月”，正史則作“明昌七年八月”。

       1991年，蒙古學者策本道爾吉與日本學者加藤晉平在漢文題記東面18 米處又發(fā)現(xiàn)一處女真文墨書題記，高約3米，凡9行，與漢文題記大同小異。這個發(fā)現(xiàn)首次披露，完顏襄紀功碑分別用女真文和漢文兩種文字書寫。盡管鐵木真在剿滅阻卜之役只被金朝封為級別較低的“札兀惕忽里”（糺軍之長），但是對于弱小的蒙古部落來說卻相當重要，標志著成吉思汗統(tǒng)領(lǐng)下的蒙古民族的崛起。

       女真文是金朝的官方文字之一，有女真大字和女真小字之分，語言屬于阿勒泰語系通古斯語。金太祖完顏旻天輔三年（1119年），完顏希伊以契丹大字和漢字為基礎(chǔ)，加減筆畫創(chuàng)制女真大字；金熙宗完顏亶天眷元年（1138年），又創(chuàng)制女真小字，屬于拼音文字，流通時間約五個世紀。女真語是滿-通古斯語的一支。從語音學的角度看，女真語更接近于今赫哲語，即俄羅斯遠東地區(qū)那乃語。

       金章宗時，蒙古乞顏部已從鄂嫩河流域的蒙古山西遷克魯倫河上游薩里川一帶。蒙古汗國建立后，成吉思汗在克魯倫河上游建夏季行宮——薩里川哈老徒行宮。1907年，日本學者那珂通世最先注意到清代地圖標識的“噶老臺泊”和“袞泊”就是明成祖北征之地“雙泉?！薄Ｋ_里川哈老徒行宮就在明代雙泉海，《元史》稱“軍腦兒”（Gun Nuar，深湖）。

       據(jù)日本新瀉大學教授白石典之（師從加藤晉平）調(diào)查，哈老徒行宮在今蒙古國中央省巴彥德勒格爾縣哈老徒河（Galuut）西岸。這條河的發(fā)源地有一泉水，今稱波羅流兀特泉，北邊還有個舊鹽湖。在波羅流兀特泉之北大約五公里處有一座古城，今稱波羅流兀特土城。金幼孜《后北征錄》說：薩里川“前有二海子，一咸一淡……”。又說：成吉思汗宮殿西南十里出有涌泉之湖。據(jù)白石典之調(diào)查，波羅流兀特土城就是哈老徒行宮遺址。那么波羅流兀特泉，當即哈老徒行宮之南十里的“軍腦兒“。

       哈老徒行宮只有一道闌馬墻，古城西南不遠處有三個小型建筑。明初金幼孜跟從燕王朱棣北征，途徑薩里川。他在游記《后北征錄》說：“雙泉海即撒里怯爾，元太祖發(fā)跡之所。舊嘗有宮殿及郊壇，每歲于此度夏?！惫贤叫袑m外三個土堆，就是《后北征錄》所謂“郊壇”。

       作為金朝的封疆大吏，成吉思汗多次從肯特山南麓營地到金朝凈州（今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市四王子旗烏蘭花鎮(zhèn)西北25公里城卜子村）納貢。這時，金朝統(tǒng)治者開始警惕日益強大的蒙古部落。《析津志·河閘橋梁》曰：“萬歲山土，乃是畏吾兒之天山，又名金山。山中有泉若乳，彼中名孫腦兒。金章宗與畏吾兒結(jié)婣，移北山并泉來燕，成此山，厭其王氣也?！比f歲山，就是北海瓊?cè)A島白塔山。明喜七年，與金章宗結(jié)盟的并非新疆畏吾兒人，而是成吉思汗所統(tǒng)蒙古部落。

       金章宗時，成吉思汗正在肯特山南麓軍腦兒湖一帶游牧，肯特山就是《析津志》所言“天山”或“金山”。軍腦兒，明代稱“雙海泉”，也就是《析津志》的“孫腦兒”。其名源于蒙古語GunNuur（深湖）。金章宗模仿軍腦兒在金中都北郊挖了一座湖泊，又模仿肯特山在湖中心堆了一座鎮(zhèn)山，這就是今天北京北海公園瓊?cè)A島白塔山。金章宗挖湖造鎮(zhèn)山的本意是要“厭其王氣”，沒想到卻把蒙古人引到北京。元大都新宮落成前，忽必烈就住在瓊?cè)A島的廣寒殿，他把北海和中海當作新宮的“太液池”，并將金朝的鎮(zhèn)山改為“萬歲山”。 

       成吉思汗在位前期有四大斡耳多（帳篷），指鐵木真在位前期在鄂嫩河、土拉河、克魯倫河“三河之源”建立的四個行宮（源于蒙古語Ordu）。其中，冬季行宮在“斡難河的阿魯兀忽可吾”，秋季行宮在“土兀剌河的黑林（合剌屯）”，春季行宮在“怯綠連河的闊帖兀阿闌”（曲雕阿蘭），夏季行宮在“薩里川的哈老徒”。除了冬季行宮，其他三個行宮目前均已發(fā)現(xiàn)。

       成吉思汗最大的行宮在曲雕阿蘭（KhuduuAral）。窩闊臺定都哈喇和林城以前，曲雕阿蘭的地位實際上相當于蒙古汗國的首都。近年蒙古高原考古最偉大的成就之一，就是曲雕阿蘭行宮遺址的調(diào)查發(fā)掘。我們到曲雕阿蘭考察時，日本蒙古聯(lián)合考察隊已將發(fā)掘區(qū)域回填，成吉思汗行宮遺址與大草原渾為一體。

       曲雕阿蘭行宮位于德勒格爾汗縣阿布拉加鎮(zhèn)南邊13公里處。遺址西邊有一個為紀念《蒙古秘史》成書750周年所立的紀念碑。如果不是遺址現(xiàn)場留有日本考古隊搭建的一所小木屋，我們很難相信這片大草原上一個微微隆起的土丘竟是成吉思汗大斡耳多曲雕阿蘭行宮所在地。曲雕阿蘭（Khuduu Aral）位于克魯倫河與增克爾河之間。阿布拉加（Avraga）遺址長1500米，寬500米，前方蜿蜒著一條小溪。整個遺址沒有絲毫特別之處，與大草原渾然一體。

       1961年，東德-蒙古考古隊首次發(fā)現(xiàn)阿布拉加（Avraga）遺址，佩爾列隨即報道了這個重要發(fā)現(xiàn)，可惜沒引起學術(shù)界的充分注意。1972年，蒙古科學院考古所邁達爾來此地調(diào)查，在遺址內(nèi)發(fā)現(xiàn)石柱礎(chǔ)、鑄鐵車輜以及冶鐵留下的炭渣。

       1992年起，日本-蒙古聯(lián)合考古隊一直在阿布拉加遺址調(diào)查發(fā)掘，并勘測了遺址位置圖。成吉思汗行宮一般建在泉水附近，阿布拉加河發(fā)源地托松湖（Toson）即蒙古國著名礦泉水產(chǎn)地之一。1996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世界文化遺產(chǎn)保護計劃確認了成吉思汗曲雕阿蘭行宮遺址的發(fā)現(xiàn)，并實施保護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