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王喬丹檔案 公貓,孤兒,父親小白車禍身亡,母親小黑難產(chǎn)而死。頭部、身體以及尾巴,繼承媽媽純黑的毛色;腹部與四肢像它爹雪白,延伸到脖子底下。 一 九零年代的第一年,我在曹家渡農(nóng)貿(mào)市場門口撿到一只流浪貓。年輕的公貓,骨頭很輕,又圓又滑,手指穿過它的胯骨,摟住苗條腰身。它不驚慌,鼻孔里熱氣與男孩呼吸混雜。它的兩只前腳搭住我的肩頭,收縮爪子,讓我撫摸腳掌心軟軟的肉墊。我給它起名小白。 我家小小的院落,曾種滿花花草草。爸爸用鐵絲網(wǎng)搭起頂棚,纏繞遮天蔽日的葡萄藤。記得夏天夜來香的味道,春天的月季與薔薇,冬天搬到室內(nèi)的君子蘭,每年短暫開放一瞬的曇花。小白就養(yǎng)在這些植物中間,偶爾在墻紙上留下貓爪印子,惹得我爸勃然大怒。 我晚上抱著它睡覺,撫遍它全身三匝,從兩只薄薄的耳朵到脖子再到肋骨,變化多端最不順從的火紅尾巴,掃到小腿肚子毛茸茸的,又熱又癢。我媽和老師都警告我,貓身上有跳蚤,但我無法與小白分開。 有一天,它失蹤了。媽媽告訴我,小白出去談戀愛了,跟馬路對面的黑色母貓。我專門去那片老房子找過小白,甚至想趕走母貓,但一無所獲。流浪貓不是寵物,你不能指望它陪伴你一輩子,或者相反。 兩星期后,小白突然回家。我驚喜地抱起它,但它的眼神有些怪,甚至讓人害怕。這只貓不再跟我親密,變得神出鬼沒,一兩天不見蹤影,時不時叼只老鼠回來,整棟樓都能聽到我媽的尖叫。直到它被卡車撞死的那天。 我沒有目睹車禍的過程,就在門口的街上。當我看到小白,它已在柏油路面打滾,腦袋壓扁,血濺一地,沒幾分鐘就斷氣了。媽媽蒙住我的眼睛拖回家。我哭了一個禮拜,并在曹家渡的每個角落,尋覓這只尾巴尖上有火紅斑點的年輕公貓。 我一度相信貓是一種會死而復生的動物,某個夜晚,它將目光幽幽地趴在窗外看我。我記得外婆葬禮后,她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夢中。我幻想外婆還能復活回家,每晚抱著我撫摸后背,后來才知道那叫托夢。但我再沒看到過任何一只與小白相同的貓,也沒有夢到過小白。 二十多年后,我冷得牙齒打顫。荒蕪的天井上空,飄過一朵灰色的云。老頭讓我回屋坐下。我不慎坐在一只大花貓上,它發(fā)出厭惡的叫聲跳開。我真誠地向它道歉,盡管它的皮毛顏色跟沙發(fā)布太像了。老頭揮拳砸了大花貓一下:“巴克利!不準你上沙發(fā)!” “查爾斯·巴克利?”我居然記得這名字,中學時有個同學超級崇拜他。 “嗯,84黃金一代的巴克利,他在76人、太陽還有火箭都打過球?!?/p> 在如同難民營的房間里,我如坐針氈。流浪貓們竄來竄去,不時有尾巴掃到我臉上。想必老頭是一個人獨居。 “快點滾!”他暴怒地喝道,我以為收到逐客令,但他按住我的肩膀。他在對貓說話,它們是自己翻墻進來的,“都是些打家劫舍的強盜?!?/p> 老頭對流浪貓的評價不堪。但他不會對貓動用武力,除了口頭警告與嚴正抗議,別無他法,屋里的貓氣只會愈加旺盛。 “我該走了?!碑吘乖缫巡皇俏业募遥呐逻€能從墻壁縫隙里聞到發(fā)育第一年的荷爾蒙。 “別走?!标幊恋那锶障挛纾项^禁止我離開沙發(fā)。底樓采光本就不好,玻璃窗蒙著厚厚的塵埃,經(jīng)年累月的貓毛,屋子變得分外昏暗。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聽到喉嚨里含著痰的低沉聲音,“我原來住在馬路對面的老房子里。我記得你們家,還認識你外公,跟他在蘇州河邊走過象棋?!?/p> “當我還是小學生,你就認識我了?” “是的。我養(yǎng)過一只全身黑色的母貓。有一天,它帶著一只白色公貓回家,尾巴尖有紅色斑點,就是你的小白。它在我家只待過兩個禮拜就走了。后來,它在街上被卡車撞死。我替它收了尸,埋在三棵櫻花樹下?!?/p> 我才確信無疑,小白真的死了,并且沒有復活。 “它害死了我的貓?!崩项^說。小白死后,黑色母貓懷孕了。隔了兩個月,母貓難產(chǎn)而死。唯獨一只貓崽存活下來,超乎尋常地強壯,比普通小貓大了兩圈。大概是它在娘胎里擠占了過多空間,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和同胞兄弟姐妹。 老頭用羊奶一滴滴把它喂大。這只精力充沛的小公貓,即便沒有母貓示范,三個月就會抓老鼠,六個月跟成年貓一樣大。它的頭部、身體以及尾巴,繼承了媽媽純黑的毛色,腹部與四肢卻像它爹雪白,延伸到脖子底下。古人說這種毛色叫“烏云蓋雪”,若肚子也是黑的,就叫“四蹄踏雪”。 “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喬丹?!?/p> “貓王喬丹?” 坐在充滿貓味的沙發(fā)里,我感到渾身燥熱,大概被貓的體溫傳染上了。想起坐在我汽車前蓋上的大貓,黑亮的皮膚猶如邁克爾·喬丹,這片“烏云”蓋住的“雪”,來自我的小白。要相信人的第一感覺,它果然認得我。 “是,它是小白的兒子,也是曹家渡的貓王?!崩项^回答。 二 1995年,喬丹成為方圓一公里內(nèi)的貓王,統(tǒng)治核心在蘇州河邊的菜市場,連續(xù)讓三十六只母貓懷孕生了上百只小貓。 流浪貓家族風調(diào)雨順,公貓荷爾蒙旺盛,母貓春心蕩漾,老貓身體健康,該交配的都交配了,絕無剩男剩女,幾乎每一窩小貓都存活了。 大量居民投訴,流浪貓發(fā)情叫春擾民,影響準備高考的孩子復習。許多人家過年把咸魚、風鵝吊在陽臺上,常常半夜被飛檐走壁的賊貓掠去。 秋冬季,馬爾薩斯理論應驗,恰逢嚴重的通貨膨脹,菜市場價格暴漲,肉食供應緊張,水產(chǎn)尤其金貴。僧多粥少,要貼秋膘的貓,餓得皮包骨頭。 往年是鼠患猖獗,而這一年的老鼠被貓吃光了,曹家渡貓滿為患,大街上有成群結(jié)隊的貓族出沒,根本不懼怕路人,猶如打家劫舍的強盜,看到好吃的就蜂擁而上,引起街道黨委的高度重視。 曹家渡分屬三區(qū),干部們隔一條街老死不相往來,此番打破行政界線,坐在滬西狀元樓開現(xiàn)場辦公會。一眾人酒足飯飽,糟溜黃魚和醉雞在胃里發(fā)酵,聯(lián)合發(fā)起規(guī)??涨敖^后的“滅貓運動”。 各居委會大媽帶頭,在主要路口張貼橫幅“嚴格執(zhí)行計劃生育,嚴厲管控野貓數(shù)量”。計生委傳授各種絕招,大量投放含有毒藥和避孕藥的貓食;聯(lián)防隊員徹夜巡邏,看到流浪貓就用網(wǎng)兜捕獲,送去貓肉煲批發(fā)市場;他們在流浪貓最喜歡出沒的地方,放置危險的捕獸夾,夾傷了一個男孩的腿才撤掉。 每天早上,都有幾十只貓橫尸街頭,更不用說在陰溝里餓死與凍死的,死貓腐爛的臭氣熏天。 1995年是中國乙亥年,“禪師”將之記錄為“乙亥之亂”。貓王為保護家族,跟三個街道的干部,進行持久而慘烈的對抗,無數(shù)次偷襲聯(lián)防隊員,許多人被它抓傷咬傷。它甚至夜闖街道辦公室,在主任的桌上留下貓屎,撕爛“滅貓運動”的紅頭文件。 街道辦惱羞成怒,貼出告示,懸賞兩百塊,捉拿“惡貓”,打死也給錢。每天都有“烏云蓋雪”的死貓送到街道辦,無法確認是否貓王,一律給兩百塊打發(fā)了。 冬至過后,“禪師”給電視臺寫了封信,晚間新聞報道了“滅貓運動”,市領導剛出國考察歸來,有感于貓狗在國外地位崇高,親自下了條子,批示這種“運動”勞民傷財,破壞投資環(huán)境,有違國際大都市形象。 “滅貓運動”無疾而終。 經(jīng)此一役,到了1996年春節(jié),貓王家族的種群數(shù)量降到不及五十只,處于滅絕邊緣。第二年,曹家渡的老鼠泛濫成災,街道辦再次動員居委會大媽張貼橫幅,開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滅鼠運動。 說話之間,有那么幾秒鐘,“禪師”變得一動不動,仿佛一具骷髏,或一尊化石。 我不太相信如此戲劇性的故事,1995年的“滅貓運動”,更像天方夜譚。不知不覺,麥乳精已見底,我的胃里裝滿奶粉、可可豆、小麥粉。 這個布沙發(fā)有熱烘烘的貓味,讓我像個小男孩昏昏欲睡,我隨口說了句:“禪師,你這個故事足夠拍一部電影了!” “電影?”老頭像個侏羅紀公園的長頸龍起來,“我想起一個地方——滬西電影院,放映廳樓上有很多貓窩。有一年,貓王喬丹是在那里過冬的。” ——節(jié)選自蔡駿中篇小說《貓王喬丹》,首發(fā)于《十月》雜志,選載于《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連載于ON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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