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讀書抄書,多有活潑之妙。他對于晚清詩人掌故軼聞的愛好真是濃厚,恐怕不亞于今天我們對各種“八卦消息”的興趣。安迪考證,《中文筆記》里有最晚年代標識的讀物,應(yīng)該是1993年10月出版的《鄭孝胥日記》,次年4 月錢鍾書住院直至去世。我們?nèi)タ础坝财け尽钡谌膬怨P記,錢鍾書下功夫仔細審看,用很大篇幅來摘錄鄭孝胥記外室金月梅的所有文字。他記著石遺老人跟他說的,鄭孝胥堂堂一表而元配奇丑,且妒悍無匹,就假裝說自己為國事要夜起外出鍛煉筋骨,實際是去找小老婆睡覺。 錢鍾書抄《南亭筆記》卷十四,記梁鼎芬對兩湖書院學(xué)生演說兩宮西狩,淚隨聲下曰:“你們想想看,皇太后同皇上兩天只吃了三個雞……”尚未說及“蛋”字,已嗚咽流涕,語不成聲。抄《鄭孝胥日記》時也記湖北人拆其名“鼎芬”二字的聯(lián)語“一目高懸,屁股拆成兩片;念頭大錯,頸項斫了八刀”,據(jù)周劭先生考證,這出自蒯光典等人之手?!吨形墓P記》有讀蒯著《金粟齋遺集》的內(nèi)容,唯一有批注處,即是關(guān)于蒯光典對梁鼎芬的厭惡攻訐(引自《世載堂雜憶》)。錢抄的《鄭孝胥日記》還錄一嵌字聯(lián),原文謂“南皮嘗為翼庭者集對云:在天愿為比翼鳥,隔江猶唱后庭花”,實際上大家更熟悉的說法是李士棻譏周翼庭所作,見汪康年《莊諧選錄》卷三。錢鍾書對李士棻本人的掌故也很熟悉,筆記中讀了《天瘦閣詩半》總結(jié)說:“芋仙平生最得意事,為得曾文正贈詩,與朝鮮使臣唱和,次則蒙曾沅浦贈鈔,與張孝達同門;更次則有上海兩妓所謂靚人碧玉者,喜誦其詩。皆反復(fù)道得口津出者也?!辈Ⅻc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十一回“亦寫芋仙,則淋漓惡毒矣”。按即小說人物“李玉軒”,高伯雨有《索隱》一文,論之甚詳。錢鍾書似不熟悉《海上花列傳》,那其中有一高亞白,也是影射李士棻。 周星譽(叔子)與周星譼(素人或涑人)、周星詒(季貺)兄弟,與錢的好友冒效魯也有親戚關(guān)系。錢讀如皋冒氏叢書本的《五周先生集》時并未多說什么,只提示我們周沐潤(文之)的掌故“鶴翁”(冒鶴亭)知道不少,但《外家紀聞》里面未載,反而見于徐珂的《聞見日抄》中。又忍不住記錄說,文之狎盧家巷褚氏妓的詩,有“豈緣風月關(guān)防密,或者春秋責備嚴”這等妙句,實則“光緒中有人于吳市見周、褚唱和冊子”,這倒是“鶴翁”的《小三吾亭詞話》提到過的故事呢。錢鍾書讀《越縵堂日記補》,很注意李慈銘早期日記中與“言社諸君”的關(guān)系。在他看來李起初讀書還不多,但是周星譼在日記上評點“儼以長老自居”,極推重莼客當時的學(xué)問,忍不住諷刺說:“偶讀書已蒙此不虞之譽,其不好學(xué)者更可想矣?!焙髞砝畲茹懪c周氏兄弟絕交,日記中多有涂抹處,錢鍾書猜測都是涉及周家的事情,比如有一大段濃抹的內(nèi)容,他根據(jù)上面的眉批斷定是涉及周星詒的話。但周星譼的那些評語都無涂抹,反而還在有一處肉麻的箴規(guī)之批語上做了圈點,“如此亦幾見真實受用素人之勸哉”。 李慈銘私人生活頗有些不足為外人道之處,這與他婚姻上的問題頗有關(guān)系。錢鍾書評議其日記中批識王星誠詩處,“詳記自浙入京還滬狎妓事,艷思麗藻,褻而能雅,是好文字。蓋居鄉(xiāng)時,與婦馬氏異室以居,同床不夢,屢議買妾事,迄未成。琴弦不調(diào),劍鋒欲試。至是香洞肉林,色荒情急,實有如伶玄所謂‘慧通而流’者矣。獨是米湯乍灌,真已魂銷(云苕欲以身相托問八字云),香澤方親,乃成病渴(每宿后輒體中不快,或腹痛),又不免貽笑土老子、槍頭耳”。 易順鼎仿趙之謙“悲庵”而自擬“哭庵”一號。錢鍾書注意到其日記中“有每天哭泣幾次之記”。《哭庵傳》說自己中年喪母,在墓旁修建草舍守孝,“暫以哭終其身”,欲有“殉母”之舉。又作《倚霞宮筆錄》,說母親顯靈降乩,不許其死。錢鍾書譏笑說:“蓋實甫欲博孝子名……而復(fù)惜命,故托之母靈。” 錢鍾書不僅看見樊增祥把咖啡當鼻煙吸、買機器自制冰淇淋,還注意到陳銳《裒碧齋集》中有首詩(題作《送劉采九還里》)說劉鳳苞嫌咖啡不甜誤認牛油為白糖的笑話。近人王栻主編的《嚴復(fù)集》,前言說嚴復(fù)回國去天津北洋水師學(xué)堂任總辦而“不預(yù)機要”(陳寶琛語),說明李鴻章對嚴復(fù)不重用。錢鍾書批注說:“不知嚴復(fù)是為癮君子也。編者于第五冊前影印英文日記,第三冊704、730頁‘與四弟觀瀾書’,瞠目無睹。全書亦未及嚴氏此節(jié),真咄咄怪事也?!庇⑽娜沼浿袊缽?fù)說自己一下午抽兩管。第三冊704頁,說自己吸食鴉片的經(jīng)歷“可作一本書”,730頁,則對弟稱“兄吃鴉片事中堂亦知之”。這雖然不算特別醒目的關(guān)節(jié),但是于文字中的生活細節(jié)特為敏感者,則應(yīng)該是可以注意得到的。 我們從《中文筆記》才知道,原來錢鍾書早就看過黃人的《摩西遺稿》。他在卷首略記各家序所提及詩人之生平,謂其“以狂疾死”,眉批道:“《爾爾集》附甲午年作小詩第五首云:‘阿姊慧過我……中道病狂易……先后成兩人,友愛終一氣。遣嫁傷母心,不字遭物議’云云,蓋其姊亦病狂不字?!币菜闶恰耙栽娮C史”——證其家庭病史了。這都是心細眼明的表現(xiàn)。 筆記中讀晚清詩人的別集,錢鍾書多有幾句評價,算得是藝林月旦的掌故談資。比如說陳三立詩有時“好談新學(xué),虛遣新名詞,往往類《新民叢談》所謂哲理詩”;說陳銳詩“不成體制,每似打油”,有“名士不學(xué)”所導(dǎo)致的笑話;陳衍詩,“佳處不過《江湖小集》、《桐江續(xù)集》”;張佩綸的名句“惜花生佛意,聽雨養(yǎng)詩心”,乃是“廣雅佚詩古體”;梁鼎芬詩“氣粗語大,橫沖直撞處太多”,“詩集偶有長題及序,皆不成句”;李慈銘詩“平淺無味,膚廓不切,一意修詞”,“近體對仗并不能工”;又謂李士棻詩格卑俗,“雖專騖標榜而不得儕于真名士也”,其詩只配和王韜、袁祖志之流唱和,“刊登《申報》而已”。他還嘲笑孫雄編的四朝總集題為“詩史”是“牽強不通”,“人多詩雜,了不知其命名用意”。孫德祖的《寄龕詩質(zhì)》,更不在話下,錢鍾書嫌其“才短”,只抄了一首《十月望重得云門寄詩再和》的“第一絕”,謂“全集惟此二十八字稍有趣”。這些“酷評”當然有個人意氣在其中,不得當作公正的判詞。錢鍾書少年時好學(xué)黃景仁(《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卷一》),于是他不滿張際亮“甚薄黃仲則”,說他“較之仲則,直是傖夫耳”。 《圍城》里董斜川說:“老輩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況愈下,‘不須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此前有人已經(jīng)指出源自陳寶琛的摹本羅兩峰《上元夜飲圖》題詩后兩句:“不須遠溯乾嘉盛,說著同光已惘然?!卞X鍾書讀《滄趣樓詩集》的筆記里,在此處批注引明末詩人曾異撰的《紡授堂二集》卷五《送董叔會重游都下》其三“送君莫道成弘事,猶記當年萬歷初”,看來也不算陳寶琛的獨創(chuàng)(這條也收入《容安館札記》第七百五十則,見第2158頁)。他對《光宣詩壇點將錄》中的“呼保義宋江”,也有不少妙見與酷評,《札記》已說“散原尚能以艱澀自文飾”,“竟體艱深”,“多用澀字”,于俗字“惟恐避之不及”?!吨形墓P記》說得更清楚,言其屢用“照”字、“攜”字、“蒼”字、“魂氣”字、“搖鬢”字,又一處于集中摘句,對這些使用頻度很高的“澀字”劃線標示,有什么“萬古酒杯猶照世,兩人鬢影自搖天”,“忍看雁底憑欄處,隔盡波聲萬帕招”,又有什么“提攜數(shù)子經(jīng)行處”,“提攜萬影立黃昏”,“下窺城郭萬鴉沉”,讀者諸公是否覺得眼熟?不就是《圍城》里董斜川詩句“數(shù)子提攜尋舊跡,哀蘆苦竹照凄悲”、“秋氣身輕一雁過,鬢絲搖影萬鴉窺”那些用字的材料嗎? (選自《掌故(第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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