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八點不見不散 作家:青青 經作家授權發(fā)布 寫蕭紅要不要寫寫許廣平,這個問題我想了許久,許廣平對于蕭紅的意義遠沒有魯迅大,但蕭紅之所以能與魯迅親密無間地見面,交談,都與許先生有關的。蕭紅去世之后,許廣平于1945年、1946年寫過兩篇追憶蕭紅的文章,都是見證二蕭在上海生活、工作最真實可信的資料。喜歡蕭紅的人繞不過許廣平,況且從許廣平這里我們看到一個愛魯迅的“子君”,也可以看到女性友情之脆弱和親密的質地,實在是很有意味的。 許廣平是魯迅生活上的良伴,二人感情真摯,愛情甜美。有《兩地書》為證,有題《芥子園畫譜三集》贈詩為證: 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 也許最初的愛情是理解與溫柔構成的,但許廣平與魯迅結婚后,總是在忙碌。來了客人,都是許廣平下廚房。魯迅喜歡北方口味,許廣平就提議請個北方廚子,十五元的工錢魯迅覺得貴,請不得。此后依然許廣平下廚。魯迅生病,在樓上單吃,許廣平每回送菜上樓時,都是在樓下仔細挑選的,要揀嫩的菜,只要葉,不要莖,魚肉揀燒得軟的,沒刺的。魯迅不陪的客人全由許廣平代陪。
在蕭紅眼里,許先生(許廣平)對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樓跑著,所穿的衣裳都是舊的,次數洗得太多,紐扣都洗脫了,也磨破了,都是幾年前的舊衣裳……許先生冬天穿一雙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時還穿著……許先生買東西也總是到便宜的店鋪去買,再不然,到減價的地方去買。
從性格上看,許廣平是那種大氣、爽朗、有決斷,相對比較粗放一類的女人,好處是為人大度寬容,不拘小節(jié),情緒比較穩(wěn)定。不足是敏感力要差些,特別是對一些細微纖弱的感情變化,感覺要遲鈍得多,比較缺少藝術家的心靈感應。也因此她對魯迅心靈深處脆弱、敏感、病態(tài)的一面,感知不會很深入。 在魯迅與許廣平的愛情中,主動的是許廣平,魯迅是被愛。婚姻里,愛的那個人總之要辛苦一些的,她從愛情的一開始就是付出的,這種付出一直延續(xù)到婚姻里,魯迅愛的她都愛著,魯迅做著的她都認為是重要的,魯迅交往的人她都視之為朋友,不管是不是她自己喜歡的類型。這里面,有多辛勞,有多忍耐,就有多少愛情。 就是因為魯迅要結交二蕭,許廣平就馬上視二人為朋友,這個是不容置疑的。因為她愛著魯迅,凡他說好的一定不會差了。她在《憶蕭紅》一文里這樣記錄見到蕭紅的印象:
中等身材,白晳,相當健康的體格,具有滿洲姑娘特殊的稍稍扁平的后腦,愛笑,無邪的天真,是她的特色。但她自己不承認,她說我太率直,她沒有我的坦白。也許是的吧,她的身世,經過,從不大談起的,只簡略的知道是從家庭奮斗出來,這更堅強了我們的友誼。何必多問,不相稱的過早的白發(fā)襯著年輕的面龐,不用說就想到其中一定還有許多曲折的生的旅程。 我們用接待自己兄弟一樣的感情招待了他們,公開了住處,任他們隨時可以到來。[1] 蕭紅當然也是極聰明的,她看到了許,馬上像姐妹一樣拉住她,攀談起來,女人的親熱是很快的,這與她們反目的速度幾乎可以成正比。你若在公開場合看到兩個女人談得笑靨如花,可千萬別認為她們就是密友,她們可能僅僅剛剛認識。蕭紅的敏感聰明幫助了她,她越表現得天真,許廣平越放心。這個她是極明白的。她與海嬰成了好友。第二次見面,她送海嬰的是一對棗木旋成的小棒槌和一對油光發(fā)亮的核桃。蕭紅的玩物很討海嬰喜歡,魯迅去信致意:“代表海嬰,謝謝你們送的小木棒,這我也是第一次看見。但他對于我,確是一個小棒喝團員。他去年還問:‘爸爸可以吃么?’我的答復是:‘吃也可以吃,不過還是不吃罷。’今年就不再問,大約決定不吃了。”
蕭紅不僅送海嬰禮物,還經常陪他玩,在家里還親自做她最拿手的烙油餅和包餃子。聰明的蕭紅深知如何討好女主人,她到了魯迅家時常幫助許先生做飯,二人邊做邊談,說了許多女人間的私房話。也許,蕭紅知道,女人之間的友誼與她們分享的秘密成正比,秘密越多,她們的友誼越牢固。 蕭紅告訴許先生她自己經常頭痛,有婦科病,每次月經時都肚子痛,許廣平大方地告訴了許多自己的經驗,讓蕭紅吃烏雞白鳳丸,蕭紅吃了很有效,快活地秘密地告訴了許先生,許先生為能幫助她感到快樂。這些分享拉近了二人的距離。但也許她看出了魯迅喜愛蕭紅,也許是魯迅對蕭紅的廚藝贊不絕口讓許廣平心里不太舒服,反正,在1945年寫的《憶蕭紅》里,表現出對頻頻來訪的蕭紅的厭煩:“終于她到日本去了。直至魯迅先生死后才回到上海來”,請注意“終于”兩個字流露出來的微妙的意味。而在此后的1946年寫的《追憶蕭紅》中更清晰地表達了對蕭紅的不耐煩:“……這時過從很密,差不多魯迅先生也時常生病,身體本來不大好。蕭紅先生無法擺脫她的傷感,每每整天的耽擱在我們寓里。為了減輕魯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勞,不得不由我獨自和她在客室談話,因而對魯迅先生的照料就不能兼顧,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也是陪了蕭紅先生大半天之后走到樓上,那時是夏天,魯迅先生告訴我剛睡醒,他是下半天有時會睡一下中覺的,這天全部窗子都沒有關,風相當的大,而我在樓下又來不及知道他睡了而從旁照料,因此受涼了,發(fā)熱,害了一場病。我們一直沒敢把病由說出來,現在蕭紅先生人也死了,沒有什么關系,作為追憶而順便提到,倒沒什么要緊的了……” 蕭紅生前,也回憶過這段日子,她寫道: “魯迅先生很喜歡吃北方飯……有一天約好了我去包餃子吃……以后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荷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贊成,而我做的又不好,可是魯迅先生還是在桌上舉著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好嗎?” 而周海嬰在《魯迅與我七十年》里,是這樣回憶這段日子的:……這時候父親也總是下樓,和他們一邊交談,一邊參觀蕭紅的做飯手藝,包餃子和做“合子”(餡餅)這些十分拿手的北方飯食,一眨眼工夫就熱騰騰地上了桌,簡直就是“阿拉丁”神燈魔力的再現。尤其是她那蔥花烙餅的技術更絕,雪白的面層,夾以翠綠的蔥末,外黃里嫩,又香又脆。這時候父親也不禁要多吃一兩口,并且贊不絕聲,與蕭軍、蕭紅邊吃邊談,有說有笑,以致壓在大家心頭的陰云似乎也掃去了不少。這時我小小的心靈里只有一個愿望,就是希望他們能夠常來,為我們帶來熱情、帶來歡快…… 周海嬰當時是孩子,孩子對美食的回憶總是快樂的吧?許廣平不同,作為家庭主婦,還有什么比丈夫夸別的女人做的飯食好吃更令人心情失落的呢?估計魯迅是明白許廣平的心思的,所以在對蕭紅的手藝“贊不絕聲”之余,還要向許廣平請示“我再吃幾個好嗎?” 許廣平是無私地愛著魯迅,雖然她對蕭紅過頻的來訪心生怨懟,但她卻忍耐著,還像朋友一樣接待了蕭紅,這一切是因為魯迅喜愛著蕭紅,這她內心是清楚地知道。 一個妻子的委曲求全,做太太的溫柔敦厚,全在這忍耐成全里了。如果沒有許廣平的溫柔敦厚,就不可能有二蕭,特別是蕭紅與魯迅親密無間的交往,如果沒有許廣平的忍耐包容,也不可能有蕭紅在魯迅面前的任性嬌縱。特別是蕭紅去日本的當晚,1936年7月15日,魯迅在在家里設宴為蕭紅餞行,許廣平親自下廚做菜,魯迅日記當天有記載:“晚廣平治饌為悄吟餞行。”想一想,許廣平當時的處境是丈夫危在旦夕(10月19日魯迅逝世),兒子年幼,作為一個主婦,一個妻子,她當時的心境該是如何焦慮與苦澀,我想,那晚上,她注視自己病重的丈夫的目光是憂慮的,抱起孩子的手臂是沉重的,她看著發(fā)燒的魯迅靠在躺椅上,還在關切地叮囑蕭紅:“每到碼頭,就有驗病的上來,不要怕,中國人就是會嚇唬中國人,茶房就會說‘驗病的來啦,來啦!’ 許廣平此刻作為一個愛著的妻子,勞累過度心力交瘁的主婦,暗懷妒忌的女人,礙于丈夫的名望與面子,她只能把一切偷偷地咽進肚子里,自我消化,就是此后對魯迅與蕭紅的追憶文字,也只字不提,僅僅是從字里隱約地透出些怨氣。這得多么包容溫厚的胸懷才能做到,此刻,我不禁為許先生一大哭了。 [1]許廣平:《憶蕭紅》,載1945年11月28日上?!洞蠊珗蟆の乃嚒?,署名景宋。 (本文選自《落紅記》一書) 作家簡介:青青,原名王曉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詩歌學會副會長,河南日報報業(yè)集團駐濟源記者站站長。著有《白露為霜——一個人的二十四節(jié)氣》《采藍》《小桃紅》《落紅記——蕭紅的青春往事》《訪寺記》等。其中,《白露為霜》獲孫犁散文獎,《落紅記——蕭紅的青春往事》獲第二屆杜甫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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