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林 雪晴云淡之三 紙本水墨 138×69厘米 2014 陳子林,1927年生于陜西乾縣。早年受教于西安國畫名宿馮友石,蒙其指授,打下學習國畫的基礎(chǔ)。新中國成立初期入伍,從事宣傳及美術(shù)編輯等工作,1954年轉(zhuǎn)業(yè)考入西北藝專(西安美術(shù)學院前身),畢業(yè)后留校,隨馮友石于新創(chuàng)辦的國畫系就職,任系干事。1962年起因國家政策先后被“精簡”、參加“社教”,后分配至眉縣文化館工作?!拔母铩逼陂g,曾遭誣陷而受盡酷刑,幾乎被打成反革命。1980年調(diào)回西安美術(shù)學院,任教于師范系。1981年赴敦煌臨摹壁畫一年,得稿三百余,為人稱道。然先生自視闕然,以為未也,乃毅然改弦更張,潛心于大寫意花鳥,意在打開格局。故不拘常法,筆勢縱橫,水墨狼藉,如傾如訴,令觀者駭目驚心。而回顧前賢,復(fù)自慚弗如,以為放縱太過,遂于90年代后,再度沉潛,錘煉筆墨,力求渾涵有韻致。越十余年,畫風又大變。至晚歲,筆墨益進,天趣活潑,清新自然。蓄養(yǎng)既久,則漸至佳境。 2016年4月,先生九十壽慶于西安舉辦展覽之際,于其畫室“一草堂”接受了本刊采訪。 陳子林先生采訪 趙權(quán)利(以下簡稱趙):可否談?wù)剬εe辦您這次個展的感想? 陳子林(以下簡稱陳):……沒啥感想……累得很…… 趙:依您數(shù)十年從事中國畫教學和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對當前這方面的狀況有些什么評價? 陳:還是令人有點擔憂。中國畫教學,就培養(yǎng)學生的方法來說,從20世紀50年代起已經(jīng)和民國不一樣了。民國時期我上小學時候,教學還比較傳統(tǒng),老師很負責任。娃們上課時,老師畫一個比較完整的示范作品,然后手把手教學生畫。高中時跟馮老(馮友石)學畫,也是比較傳統(tǒng)的方法,手把手地教。當然,現(xiàn)在也有手把手教的,但和過去比,老師對中國畫的理解變了,教的內(nèi)容也就不一樣了。我已離休多年,有時從娃們(指學生)那里聽到,再從他們的畫上看到,大學里學了三年,還不知道筆咋用,對中國畫筆墨的運用、章法的處理還沒有入門。當然,這種情況是幾十年形成的,不是一下子就這樣,關(guān)鍵是有些老師就不知道用筆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說個不好聽的話,是一代不如一代。當然人的成長也很復(fù)雜,不是單方面因素決定的。比如大的社會環(huán)境,個人的家世、人品、秉性,還有努力的程度不同,結(jié)果都會不一樣?,F(xiàn)在都說學習是為了生存,上大學是為了找個工作,我看這是很成問題的。過去50年代的大學還不是這樣,當年西安美院創(chuàng)建國畫系,很多人還是有當國畫家的理想。當然,“念經(jīng)的多,成佛的少”,才子也要吃苦才能成才,因為中國畫難度還是比較大的。中國畫是文化的事情,傳統(tǒng)文化被破壞了一百年,如果傳統(tǒng)文化沒有了,儒家、佛家、道家這些都不講了,國畫就成了無本之木。但是國家畢竟很大,傳統(tǒng)文化畢竟是這個民族根性里頭的,只要有合適的氣候土壤,給以適當?shù)囊龑?dǎo),還是會長出來。 1951年與戰(zhàn)友(站立者左二) 1966年在秦嶺山區(qū)石頭河水庫寫生 趙:請您談?wù)劗斍盎B畫的狀況。 陳:現(xiàn)在的花鳥畫,特別是工筆花鳥畫做戲太多。用了很多辦法,表面看起來很細致,但修飾太多,做工太多。有人提出要很好地學習宋畫,但對宋畫的精神理解得太少,所以技法也消化得不夠。寫意畫也是這樣,大寫意說得很大,但沒有多少意,也不見寫,還是做工太多,做意太強。怎么才算大寫意,關(guān)鍵是對“意”的理解。我理解大寫意的“大”,是不在乎你的筆有多大,墨汁潑了多少,紙用了多長,而是人的心要大,但也不是個人的野心大,而是心胸大、心量大。心大了境界就大。“意”就是意境、意趣,只要心量大,也許一個很小的畫也是大;心量小,也許你畫了幾百米,還是小。你把小我、自私自利忘掉了,就成為大;你在小我的范圍里,把名利地位看得太重,總是被這個束縛著,圍繞著這個轉(zhuǎn),畫得再大也只是個粗,不是大。 1966為陜西水電工程局創(chuàng)作石頭河建設(shè)工地山水畫 1975年陜西省年畫創(chuàng)作班(后排右五) 趙:1988年曾舉辦過您的個展,當年我們參觀展覽時感到很振奮。您現(xiàn)在認為那次展覽和這次有什么不同? 陳:那時的畫還是在“放氣”,出氣呢?!拔母铩敝形?guī)缀鯁柿嗣?,但總算掙扎著活了下來,所以心里面積壓的就一放為快。座談會上,修軍老漢很激動,夸我說咱長安畫派后繼有人了,實際上咱跟長安畫派沒有啥關(guān)系。老漢還說,我不反對你賣畫掙錢。這話也對著呢。拿歷史來講,徐渭呀、鄭板橋呀,很多大家也賣畫,但關(guān)鍵是看你能把畫這個東西要怎樣畫得像個畫。1988年至今近三十年了,我的畫是有了些變化,主要是用筆用墨有了點講究,去掉狂野之氣和潑墨潑彩,追求天然空靈的意趣,做到筆筆求寫。我盡量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努力消除憤怨情緒,去除名利欲望。還有,書法上我也下了點功夫。畫可以不畫,字要天天寫。我經(jīng)常讀黃賓虹及八大山人的作品,這對我啟發(fā)很大,特別是他們精到的用筆用墨。我是個畫壞畫很多的人,這使我從失敗中體會到了尋找較為滿意的筆墨的樂趣。 1981年在敦煌(右二) 1981年在敦煌進行臨摹 趙:和過去比,現(xiàn)在年輕一代接受的教育不同,受到政治的干預(yù)少了,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多了,對中國畫越來越認識到筆墨的重要。但對筆墨是什么,可能理解得還不夠深。您可否談?wù)勀鷮P墨的理解? 陳:對筆墨的討論好像有很多,吳冠中“筆墨等于零”的說法就很轟動。學生一聽,中國畫筆墨等于零,完了,于是不重視筆墨了。這對年輕人的影響很不好。我在想,什么是筆墨?不是把毛筆蘸上墨在紙上一畫這叫筆墨,但很多人可能就是這樣理解的。過去老先生說這張畫筆墨好,就是說這張畫好;說筆墨不好,就是畫不好;要是說這畫沒有筆墨,那就不看了。很多年來我覺得這個說法很神秘,當然現(xiàn)在明白了。筆墨其實就是行筆運墨,筆怎樣運行?墨也是行筆寫出來的。筆墨的內(nèi)涵是全方位的,不僅僅是物質(zhì)上的意思,不是毛筆蘸上墨,蘸上水,畫到紙上就是筆墨。你的六根通用,你的個性、情趣、風格、意趣、觀察、體會等等在筆下流露出來,造型、意趣、形象表達得好看、美,有情趣,就叫有筆墨。用筆符合天地萬物的道,運墨符合天地萬物的道,變化意趣很微妙豐富,沒有人為造作,就是好筆墨。吳冠中說“筆墨等于零”,這個話本身很矛盾。既然承認有筆墨,怎么是等于零呢?等于零就是沒有筆墨。有筆墨就有表達,至于表達得高低好壞那是另一個問題?,F(xiàn)在年輕人很多也不錯,還是能懂中國畫的筆墨,這是好事情。但要自己能畫出來,還得有一個很艱苦的過程。中國畫是要發(fā)展,但萬變不離其宗,筆墨這一點是不能丟的。趙孟頫說的“用筆千古不易”,也有這個意思。作為中國人,如果我們覺得連筆墨都可以丟的話,那對后輩來說是有罪的。不過我相信也丟不了。這么大的國家,這么多的人,這么好的條件,這么悠久的歷史,哪能那么容易就丟了?不可能的。藝無止境,筆墨也是沒有窮盡的。那么多老先人畫了那么多好畫,筆墨也是變化無窮,就說明筆墨沒有盡頭,筆墨質(zhì)量的提高沒有窮盡。像黃賓虹的筆墨,如果再活九十歲,也還是年年不一樣,還跑不到頭。 1991年與張振學等人受邀為天安門進行創(chuàng)作(左二) 陳子林 清露 紙本水墨 68×136厘米 2006 趙:這些年您是怎樣錘煉筆墨的?有什么方法?能不能把您的絕招亮出來? 陳:這個沒有什么絕招,絕對沒有。有時候看看自己過去的畫,也覺得不可思議,怎么畫出來的?想一想,主要是對自己有要求,要努力,到將來眼窩閉下之前,都一直在努力。這個我應(yīng)該能做到,也可能是咱的慣性吧。當然,方法也很重要。我常給娃們說,我是個很笨的人,只會吃苦下功夫。那一年到敦煌去,看見老先人那壁畫,線條畫得那么好,人物造型那么生動,感受很深。你看元朝那個千手千眼觀音,那個手呀畫得厚墩墩的,肌膚感覺是潤的。這全都是由筆法來的,這一點絕對不能含糊。筆上站不住,不可能有那個效果。我想著老祖先那些民間藝人,手怎么在墻壁上懸起來畫?這個難度很大。我的用筆也從這里得了益。那一年我臨摹了很多敦煌壁畫,上顏色的、白描的稿子,就都是這樣手懸起來畫的。這一點我是吃到那個甜頭了。 陳子林 不畏浮云遮望眼 紙本水墨 136×68厘米 2013 趙:錘煉筆墨肯定要下苦功,但有的人下了苦功也不一定能長進。是不是筆墨訓練中還有個什么在起著作用? 陳:我不這樣認為。大多數(shù)畫家,下了功夫,雖然畫不到神品、逸品,畫到妙品、能品,也是可以的。功夫下到總會有效果,總會有收獲。有人請教于右任,怎樣能把字寫好?于右任想來想去,說沒有比多寫更有效的辦法了。這話說得多好。當然,還有一點,“工畫者多善書”,中國畫筆墨訓練的途徑是啥?通過啥訓練出來的?就是寫字,寫字能解決用筆很多問題,這些都可以從實踐里面得到體會。畫到困境了,停下來,寫一陣子字。寧可不畫,但字非寫不可,必須天天寫。在興國寺(西安美院舊校址)住的時候,曾經(jīng)寫過一百天字,不畫畫。寫字不是一個機械性勞動,對人的思維、心境都很有作用。寫字要寫到很專心,心很靜,不僅是練手,也是在練心性。想要在畫上有進步,那就必須寫字,不能含糊。過去說人畫畫不行,說他提不起筆。筆又沒有千兒八百斤重,咋就提不起呢?那意思就是你不會用筆。筆毛是軟的,到你會用了,用起來跟鋼錐一樣。寫字要用心,不要想那么多,不要想怎么樣畫得好,心要完全靜到一定程度。從歷史上來看,很多大畫家字都是第一流的,像黃賓虹、齊白石,還有很多古人的字,都是很厲害的。 陳子林 樹老花疏 紙本水墨 136×68厘米 2014 趙:說說您小時候的經(jīng)歷吧。 陳:我青少年時期比較喜歡寫字,學過柳公權(quán)、顏真卿、魏碑、龍門二十品等。學畫主要是臨《摹芥子園畫譜》。我小時候?qū)懽纸?jīng)常被老師夸。有個遠房親戚叫王貫一,字寫得好,也能畫,在我們那地方很有名??谷諔?zhàn)爭時期,王貫一在廟里墻壁上畫了個“馬踏日寇”,有馬、大刀、日寇,好得很,我記得很清楚。有次來串門,看到我寫的字,就在字上畫滿了紅圈圈,上面批的是“壓倒全聯(lián)”,意思是在那一帶比誰都好。我的天!娃們一看,這不得了,把我也張得不得了。還有個老師叫朱懷德,字寫得不太好。有次我們一伙娃們在一塊,我說:咱老師的字寫得不好。娃們說:我告你去,你還說老師的字寫得不好。這一下把我嚇得不得了?,F(xiàn)在想起來這些事很有趣。 陳子林 春汛 紙本水墨 136×68厘米 2014 小時候我對畫畫的興趣也很有意思。那時我舅娶了個啞巴媳婦,手很巧,天上的鳥飛過去,她馬上就可以繡出來。那時我七八歲,對這個印象很深,算是有些啟蒙作用。我伯家有匹馬,拴在樹上,我就拿個粉簾紙,還有石板筆畫那馬。過去農(nóng)村過年也買不起啥,我也畫老虎,下山虎,惡得很,畫點這個算是過年。上小學時候畫畫也考試,有的娃畫得不好,就讓我替他們畫,我就給人家娃們代筆呢。完小時候我的老師叫李昌榮,西安師范畢業(yè)的。那時候?qū)嵭行聦W,有點改革的意思,這個老師給娃們弄的畫板,就是個板板釘兩個帶帶,和現(xiàn)在的寫生板板差不多。從這老師那里接觸到拿毛筆畫畫,上顏色。后來到了乾縣城里面的陳家巷,有個鄰家,我叫她嬤嬤,他老漢當過永壽縣縣長,能畫畫,畫過一個老壽星。那時候這嬤嬤五十來歲,人很好,老漢已經(jīng)不在了。她給我說:那個老壽星是你伯伯畫的。這是我接觸的第一個裱好的卷軸畫。我把那個畫臨摹了好多遍。那時沒有宣紙,就在油光紙上畫,用的也是爛毛筆。當時我上初中,有個十四五歲吧,就是覺得那畫很神奇。老壽星臉上那幾道線,還有手都畫得非常好。 陳子林 傲霜枝 紙本水墨 68×46厘米 2016 我讀初中時,在美術(shù)老師孔哲夫房子里看到一幅馮(友石)老的山水,不大,小小的,一看畫得這么好,人家說這是西安一個叫馮友石的老先生畫的。從那開始我對馮先生就仰慕了,想著啥時候能去拜師學習。1947年,我初中還沒畢業(yè),慕名來考興國中學,考場在西安北大街二中,幸運得很,考上了。上學后,我參加了興國中學的美術(shù)研究會,會址在興國寺上面那一排窯洞里。參加研究會是馮老推薦的。馮老當時是興國中學的美術(shù)老師,住在西村。我在宣紙上臨摹了一兩張芥子園,拿到他家里叫他看。他看了蠻高興,說這娃還不錯,師母也說這娃畫得還可以。我很高興,就對馮老師說我想?yún)⒓用佬g(shù)研究會,馮老說能行,叫我去找當時研究會的會長劉乃福。美術(shù)研究會是個自發(fā)的群眾組織,會長是會員選舉的,1948年我被選為會長。美術(shù)研究會有十幾個娃,有初中的,有高中的,都很不錯。同學們在課余作畫,馮老師經(jīng)常手把手地改畫稿做示范。他常說:“我們是為藝術(shù)而作畫,我們不問政治?!泵駠鴷r候國慶,學校學生唱大戲、辦畫展,美術(shù)研究會在學校平房里頭辦展覽還賣開了。老師說娃們可憐,畫賣得便宜,給娃們換些紙。西安市的人都跑去看戲買畫,熱鬧得很。畫展結(jié)束時,賣的不少,記得我畫的老虎啥的,紅條條貼滿了,好多人說給他再復(fù)制一張。馮老師的畫跟娃們的畫價差不多,有的娃就說馮老師這畫太便宜了。馮老說是要給你們換紙,賣那么貴干啥?從那以后,我算是正式喜歡上畫畫了。 陳子林 笑口常開 紙本水墨 68×46厘米 2016 趙:80年代您回到西安美院任教后,去敦煌臨摹壁畫一年,之后為什么沒有繼續(xù)人物畫創(chuàng)作? 陳:那時候我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不能貪多了。中國畫是借物抒情的,不在你畫什么,而是看你怎么畫。早期我在花鳥畫上練習比較多,所以選擇了花鳥畫,而且都是梅蘭竹菊這些常見題材。 陳子林 灼灼其華 紙本設(shè)色 68×46厘米 2016 趙:您對今后的創(chuàng)作有何規(guī)劃? 陳:我已經(jīng)九十歲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只是覺得現(xiàn)在的畫還有很多不足,沒有想到畫什么或怎么畫。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筆不能停下來?!拔母铩蹦切┠晔芰诵┛啵⒄`了些時間,但對我熱愛的藝術(shù),我沒有悲觀喪氣。我只有忘掉磨難,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把心底里的意趣寫出來。我?guī)资隂]有給自己節(jié)假日。 趙權(quán)利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美術(shù)研究所研究員 (本文原載《美術(shù)觀察》2017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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