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張地說，你的心臟是你一生中最重要最忠實的伙伴。它大約從胚胎第六周就開始為你服務，幾十年如一日不知疲倦地工作，就像一臺永動機。它的確太累了，早就應該讓它好好休息。

你的喉嚨有了些響動。你的肺也開始停擺。你的胸不再起伏，你的鼻子從此再也聞不到大自然的芬芳。那四月的梔子、八月的桂花、十二月的臘梅，帶著雨水氣味的柚子花的香味，曾經(jīng)那么讓你迷戀。從此至親的人再也聽不見你的鼻息。那鼻息，曾讓幼小的兒女們親切溫暖、讓親愛的人意亂情迷。

你的大腦暫時還在工作。你能感覺到寒冷從腳底不斷向上漫延，身體像慢慢沉沒在漫無邊際的冰水之中，無法掙扎，但也并不痛苦，甚至還有一種超脫飛升的快感。親人們的哭喊聲若遠若近，似有似無，你人生的大戲，正演到落幕前的高潮，但你卻無動于衷。你很疲憊，你只想在冰冷中長眠。

親人們把你從蓋著白被單冷得像冰窖的床上抬起來，擺放在冰棺里。你何嘗愿意離開伴隨你一生三分之一以上時光的床。生在床，死在床，欲生欲死在床。床承載著塵世。床見證了你人生花朵的開放與凋零。從這一刻起，你永遠向床告別。冰棺比床更冷。親人們通常會讓你在冰棺里呆兩到三天，幸運的是，你此刻已感覺不到寒冷。親人們輪流守夜陪伴。你白布蒙面躺在冰棺里，他們躺在外面。親人們一般并不怕，他們會把你當作永遠的沉睡。間或有親人想起你在生時的場景，流下幾滴眼淚，像唱歌似的哭泣幾聲，這是生者應盡的義務。

許多親朋趕來了。他們當中多數(shù)表情漠然，只有少數(shù)臉上露出悲戚。低回的哀樂、白布一直是流行的主基調(diào)，其他儀式或繁或簡。對樂隊來說，這是他們平凡的一天。他們在白喜席上吃飽喝足，然后隨便吹上幾支樂曲，只要將節(jié)拍拖長，《歡樂頌》也會變成《安魂曲》。這一切，你躺在冰館里渾然不知。你可能喜愛寧靜，但親人們總得寄托哀思。農(nóng)村入殮、下葬儀式可能有點繁雜，但社會總的潮流是提倡綠色安葬。無論裝進木棺的土葬、烈焰焚燒的火葬、鳥獸分食的天葬、葬身魚腹的水葬、藏尸樹洞的樹葬，除非你生前立有政策許可的遺囑，你身不由已，無法選擇。

殯儀館的車來了。兩三名專業(yè)人員，一般是男性，他們進到廳堂里，其中一人提著裝尸袋。他們屏退旁人，只留下你最親近的人，揭去你臉上的白布，將你從冰棺中抬出來，換上親人準備的新衣，塞進裝尸袋里。之所以是塞，并非他們對你不敬，是因為你的身軀已凍得硬梆梆。他們可能使勁壓著你的手，讓你盡量躺成活人立正的姿勢。這個過程花了很多時間。他們最終拉攏了裝尸袋。你躺在里面，從外面看上去像走私過境被查處的碩大根雕。樂隊吹奏聲大起來，哭聲多起來，甚至燃起了長長的鞭炮，如果你有知，肯定會被吵得皺起眉頭。親們戴黑袖套、披白布，沒有麻衣就用麻線別在臂上。朋們只在手上象征性地搭一塊白毛巾。親們在前捧遺像、陪哭，朋們在后舉花圈、陪走，隊伍跟在殯儀館車輛后迤邐而行。一程后回柩，遺像送回，多數(shù)送行者解散。如果遺像上有你的靈魂，從此你的靈與肉正式分道揚鑣。

陵園里寧靜肅穆。寧靜是因為偌大的園子里工作人員很少，平時來人也很少。肅穆是因為山坡前有成排的墓碑和柏樹，來這里的人面容肅然。對面高高的煙囪還是這里被稱作“火葬廠”時的產(chǎn)物，雖然里面很久沒冒煙，但似乎隱約還能聞見一股焦肉味?，F(xiàn)在升級后的焚尸房在另一邊。殯儀館專用車停在門前。車上的人下來熟練地把你抬上焚尸房其中一只爐子門口。左邊一只爐子標明“工作中”，旁邊有兩三個面容悲戚、淚痕未干的人。爐門拉開，師傅說，告別吧。親人們下跪、哭泣，甚而呼天搶地。與棺葬入殮一樣，這是你的身體與親人最后的訣別！從此你的肉體將消失在茫茫世間宇宙之中?；蛟S有靈魂，但將是陰陽兩隔；除非有來生，但不知要幾世幾劫。

你被電動鋼柜緩緩推入方形通道，有點像你活著時做過多次的CT掃描。如果你有知，你也許會有心理準備。這次迎接你的不是X光，而是刀山火海。鋒利的刀無聲劃開了你的胸腹。你不是兇案當事人，這里也無法醫(yī)，解剖僅僅是為了讓你從這個世界消失得更迅速、更高效、更徹底。被解剖的你身上被噴淋上柴油或汽油，工作人員毫不猶豫按下點火鍵。一生中，你的思想或許不止一次被點燃，但這時卻是你的肉體第一次被點燃。你體會過青春燃燒、血液燃燒的浪漫，當你的肉體燃燒起來時，你才會知道人的本質(zhì)就是碳水化合物。爐里的負壓讓爐外的空氣像臺風一樣猛撲過來，你的肉體火焰熊熊，你剛穿上的新衣、發(fā)膚首先被火舌舔凈，接著你的肌肉也碳化為飛灰被不斷吹散。為了燃燒得更充分，工作人員還打開焚尸爐背后一扇小窗，用鐵鉤把你翻動幾次。你骨骼的燃燒比較頑強。你碩大頭顱骨上的眼、鼻、嘴的位置在烈火中成了空洞，某個時刻，火焰中你的頭顱似乎還一度呈現(xiàn)出微笑的表情。

你經(jīng)受烈火焚燒的時候，你的親人去了大廳辦理火化手續(xù)。臺前都是臂帶黑袖、面容悲戚的人。臺后工作人員談笑若常。大廳的一面，擺放著大大的木架，展示著各款骨灰盒。款式有方盒、長棺、圓罐等，材質(zhì)有陶瓷、大理石、琉璃、漢白玉、檀木、水晶等，從幾十元至幾千元不等。這是你未來漫長歲月的居身之所。選哪種款式、哪種材質(zhì)，取決你的親人的喜好及經(jīng)濟能力，與你無關(guān)。大廳的另一面，是陵園墓地分布圖。一排排，一格格，每一個黑點表示這里已有人安家，藍點表示已有人預訂。很早開發(fā)的老區(qū)已密密擠擠，基本已無空位。開發(fā)不久的新區(qū)，黑點也漸多起來。位置不同點的價位不一，如同活人住的樓盤、樓層。

工作人員將你的親人帶到選定的那個點上。對應那個點的，位于陵園山坡上某排某號。這里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石碑很像電影院里的座位。點上是一個面積約一平米用大理石圍起來的淺坑。淺坑剛好容許并排放下兩個骨灰盒。安放碑石的位置有一條槽。碑石得從城里刻制，然后送到此處安放。無論你生前居住是豪宅還是陋室，無論面積多大，這里只給你一個平米，一視同仁，也算公平。

而此時的你，還身處煉獄，這過程長達一個半小時。這是你的肉體消失的時間，而棺葬，通常需要一年。是將肉身托付給火焰，轟轟烈烈，放射出人生最后的光芒？還是將肉體交給細菌，在陰暗的土地下零落成泥？人生的結(jié)局個個一樣，但生命結(jié)束的過程各各不同。這牽涉到你的生命觀，但已容不得你思考。你再也無法思考。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爐門被打開，鋼柜重新退出來了。剛退出的鋼柜如剛出窯的磚塊，有些灼人。柜里的你早已面目全非，只剩幾塊燃燒過后仍然灼熱的灰白骨狀物。那主要是你的頭顱骨、少量大腿骨的灰燼。骨灰，不是黑色的。你肉體中的碳在劇烈燃燒之后，已隨風吹散，就如同你一生的過往。骨灰，是灰白色的。這是骨中鈣質(zhì)的顏色，這是你在這個世間上最后呈現(xiàn)的色彩。師傅將你灼熱的遺留物掃在鐵斗里，倒在水泥池。用風扇吹涼，為的是不至于將骨灰盒燙裂。師傅還要將你的骨灰敲碎、碾壓。如果你有知，你或許會在心中默默吟誦于謙《石灰吟》中“烈火焚燒只等閑”、“粉身碎骨渾不怕”的詩句，可詩中那是石灰石。

你至親的親人捧上剛選購的骨灰盒。師傅把你的灰燼鏟進骨灰盒，用一方紅布遮蓋。無論你生前有多重，現(xiàn)在親人捧著的，都是輕飄飄的你。這些輕飄飄的灰燼，就是你曾經(jīng)來這世界走過一遭的痕跡。你的骨灰盒被安放在你的點位上，這是你人生中最后定格的、在塵世間的座標。碑石被立起來了，上面刻有你以及你親人們的名字。你的瓷質(zhì)照片被鑲嵌在其中，從此不知要經(jīng)歷多少風霜雪雨。碑石林立，松柏蒼翠，你的前后左右，有男女老幼日夜相伴，應當不會寂寞。此后每年清明，你的親人應該會來看你，在你碑前點兩支蠟燭，奠一杯薄酒，燒幾沓紙錢。時光飛逝，你的碑文以及照片將漸黯淡，直至漫滅。許多年后，你的親人也未必能想起你的容顏；數(shù)十年后，你的后人也未必能記起你的名字。石碑有字與無字又有何異？

陵園另一側(cè)的山坡，又一塊新地正在平整。陵園大廳里，又一塊平面圖將掛起來。黑點，又將不斷占領(lǐng)這些方格。

陵園的路，每天都有人走過。你，我，我們，都在路上。無論你有沒有準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