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博奇 自澳門開埠以來,這塊彈丸之地出現(xiàn)難以數計的賭商,從中誕生諸多大人物,而其中頭一號,則是號稱“澳門第一代賭王”的盧九。此人的崛起與隕落,可謂“時也運也命也”。 盧九是廣東新會人,出身寒微,少年時父母雙亡,淪落至澳門,在錢莊當伙計,“稍有積蓄,設寶行錢號,既而以善營商業(yè),雄財一方”。盧九原名盧華紹,排行第三,“軀干雄偉,頭特大,故俗人又稱之大頭耇”。“耇”字粵語發(fā)音與“狗”相近,所以鄉(xiāng)人又以“狗”稱之,盧九在澳門發(fā)跡后,“盧狗”之名雖流傳甚廣,但有失身份,于是改為盧九。 在葡萄牙人治下,澳門經濟實行“承允制度”,各行各業(yè)均需向政府“投標承辦”,不僅煮賣鴉片、開設賭館需要專營權,就連豬肉、養(yǎng)蠔、魚販等平常生意都不能例外,甚至販夫走卒、垃圾運輸、糞便處理也要獲得準入資格才能開業(yè),否則就屬于非法經營。 不止如此,葡澳政府還出臺詳細的規(guī)章制度和法律條文對商業(yè)進行管治,如《澳門雇工章程》、《牛肉販賣章程》、《開設爆竹廠章程》等。尤值一提的是,葡澳政府鼓勵華人通過集股公司的形式從事商業(yè)活動。因商業(yè)制度條文陸續(xù)出臺,澳門早期華人更容易獲得先機。 據林則徐在1839年的調查,當時澳門僅7033人,5年后,澳門成為自由港,人口從此開始大幅上漲。盧九1860年前后來到澳門,適逢人口激增,爆發(fā)大量謀生機會,等他站穩(wěn)腳跟、小有積累,正好趕上各項商業(yè)制度出臺,乘著“承允制度”的東風而迅速崛起。 盧九從錢莊起步,涉足貿易、地產、賭博、鴉片等多個領域。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曾從事豬肉經營,長期壟斷澳門豬肉市場,是19世紀晚期澳門著名的“豬肉大王”。 當然,盧九最重要的舞臺在賭業(yè)。盧九經營賭業(yè)達40余年,從番攤、闈姓、白鴿票到慈善彩票,幾乎涉足所以賭博類型,長期經營形成壟斷之勢,是清末澳門第一賭王。不僅如此,盧九還與港澳商人合伙,將賭業(yè)版圖擴張到鄰近的廣東省,經營各類賭博生意多年。 1900年,盧九一舉競得廣東省為期八年的白鴿票經營權,勢力橫跨澳門、廣東,為同時在澳門、廣東開賭第一人。 然而,這一步棋,非但沒有讓盧九的事業(yè)更上一層樓,還將他推向萬劫不復的境地。 盧九之所以能夠進入廣東賭業(yè),與李鴻章有莫大關系。1900年5月,李鴻章接替德壽任兩廣總督。為支付《馬關條約》中對日賠款,朝廷早將各省財政搜刮一空。李鴻章上任時,廣東財政已經山窮水盡,為了解決財政困局,李鴻章取消了德壽在任時頒布的禁賭令。 廣東緊鄰澳門,民間不可避免染上賭博之風,張之洞任兩廣總督時,為了振興破敗的財政也曾打過開賭的注意,但當時阻力甚大,最終未能成行。不料十余年后,由李鴻章實踐這一夙愿。 這此廣東放開賭禁,引得本地大小賭商瘋狂爭搶,也驚動了澳門賭壇。盧九聞訊與友人合組宏遠公司,經過一番激烈競爭,取得廣東全省白鴿票為期八年的經營權。為此,宏豐公司除了每年向廣東財政上繳洋銀80萬元,還要“另報效銀八十萬元”。但李鴻章認為“八年之期,為日太久”,應先讓盧九嘗試一兩年,倘若賭業(yè)發(fā)展迅猛,他還需酌情增加費用。盧九對此早有預料,主動增繳洋銀40萬元,以防官府中途要求“加餉”,或者被競爭對手“耍手腳”,高價抄了后路。 原本以為板上釘釘,不料廣東政局突變。李鴻章當了不到兩個月兩廣總督,慈禧太后一道諭旨“著李鴻章為全權大臣”,將其調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填補兩廣總督之缺的還是那個德壽。德壽是禁賭派人物,對李鴻章的做法腹誹頗多,李鴻章一走,他就開始打擊賭商。 德壽禁賭,是為提升教化、修養(yǎng)民息,但手段不重,所以“禁猶未禁”,其下各級官員有恃無恐,陰奉陽違,借機勒索錢財,中飽私囊。為了應付各級官吏,盧九著實破費了不少銀兩。這期間,廣東冒出一家福泰公司搶奪白鴿票經營權,廣東善后局以此為要挾,示意宏遠公司“加繳餉項”。盧九只得照辦,由此一來,宏遠公司每年要向官府多繳11萬銀元。 令盧九意外的是,德壽官椅還沒坐穩(wěn),又被調走。接下來,兩廣總督在1900年一年中又換了兩任。鹿傳霖當了10天總督,就被陶模取代,陶模干了1年半,德壽第三次代理兩廣總督。每一次新官上任,盧九就得花錢打點門路,生意還沒起色,就花出去一大筆開支。 到了1903年4月,德壽又被調走,兩廣總督換成一個厲害角色——岑春煊。 岑春煊是改革派,早年與維新人士過從甚密,吸收了不少新派思想,并大膽推行。他本是官宦子弟,少年有惡名,花錢捐了一個工部主事,才步入仕途,做了高官后,居然開始主張從嚴治吏。署理四川總督時,岑春煊一舉彈劾四十余名官吏,就此得了一個綽號“官屠”。 1903年4月,朝廷命岑春煊署理兩廣總督,甫一上任,便在廣東全省禁賭。 這一次禁賭,與前幾次不同。之前幾任總督只是打著禁賭的幌子借機撈錢,因此并不真禁,或者像德壽,雖有禁賭之心,卻因地方官場勢力羈絆,無力徹底推行。而岑春煊這次禁賭,是要借禁賭的名義肅清吏治,打擊各級不法官吏,順便將賭博業(yè)徹底趕出兩廣轄界。 據《華字日報》刊登的《嚴罰小闈姓告示》,岑春煊在廣東禁賭之嚴厲,到了這樣的地步:“私營小闈姓若查明屬實,人即正法,產業(yè)查封,變價拍賣,以所得三成入官,七成作為告密者獎金,并定五家連坐之法,如發(fā)現(xiàn)隱瞞包庇者,五家之內財物房舍悉數充公”。 正因如此嚴厲,盧九毫無打點、回旋的余地,不由分說丟掉了廣東賭業(yè)經營權。 事后盤點,宏豐公司經營三年零八個月,一共繳納各種費用474.5萬銀元,而盧九認為其中有144.5萬元屬于被迫加繳,如果加上利息,實際上多繳了200萬銀元。為了繳納這些不明不白的餉項,盧九多次到香港、澳門借款,致使宏遠公司負債累累,簡直慘不忍睹。 不甘心就此出局的盧九決定討回這筆“冤枉錢”。他在1888年加入葡萄牙國籍,算是“西洋籍商”,這時候,他想到利用這重身份,依仗葡萄牙政府,向清朝政府追討款項。盧九請動葡萄牙公使照會清朝總理衙門,清算宏豐公司賬目,并要求兩廣總督將勒索錢財“秉公照數一并發(fā)還”。 至此,事情性質大變,由清朝一國的官商矛盾,上升到清、葡兩國外交的高度。 在兩廣總督岑春煊看來,盧九此舉旨在將內政事務變?yōu)橥饨皇录瑏碚卟簧?,上書外務部稱盧九“居心混冒,挾制婪索”。盧九以葡萄牙商人自居,但岑春煊并不認可這一身份的合法性,因為盧九加入葡籍后,又以清朝子民的身份捐得清朝鹽運使一職,按照清朝戶部“一人不準入二籍”的規(guī)定,盧九捐官,等于自動放棄了葡萄牙國籍,“復為華民”。 岑春煊認為,盧九一人入二籍的行為,有“并享兩國人權力”的企圖心,建議葡萄牙嚴加查辦。 葡萄牙公使擔心事態(tài)升級,不再加以干涉,此案由此又下降為清朝內政。盧九的追討錢餉的計劃也因此落空,沒能討回一元錢。但宏遠公司的股東并不肯作罷,他們委托盧九掌管公司,現(xiàn)在不但股本虧空,還背了一身債,紛紛找盧九質詢,港澳債主也聞訊前來追債。 不久,盧九又牽進一場更深的政爭。 一名涉嫌包庇盧九的廣東官員裴景福東窗事發(fā),逃往澳門避難,由此牽出一樁早年的舊案。裴景福曾任廣東南??h令,戊戌變法失敗后奉命查抄康有為家宅,發(fā)現(xiàn)岑春煊與維新人士的來往信件,因此與岑春煊結怨。岑春煊僥幸逃脫罪責,八國聯(lián)軍進犯北京時“勤王”有功復得朝廷重用,正欲借禁賭拿辦裴景福,除去這個心腹大患。豈料盧九不明就里,不但收留裴景福,還為其上下運作,使之存身于澳門,得葡國庇護,令岑春煊大為不滿。岑春煊上奏朝廷,清廷外務部向葡萄牙駐澳門公使發(fā)布嚴厲照會,為防止失態(tài)擴大,葡澳政府才不得不將裴景福交由清廷處置。經此一案,盧九徹底得罪岑春煊,從此在廣東無處容身,更不用說追討多繳錢餉了。 盧九自持精明,偏偏不死心,不久之后,又鬧出更大的動靜。 1905年前后,葡萄牙與清廷商議籌建粵澳鐵路事項,盧九趁此時機,到上海拜見鐵路督辦大臣盛宣懷,表示愿意出資修建這條鐵路,條件是希望盛宣懷助其從廣東財政追討回那筆200萬銀元,充作修路之資。盛宣懷何等精明,豈會聽信區(qū)區(qū)一介賭商之辭,而不惜牽涉廣東政壇? 盧九的如意算盤再一次落空。但從此之后,他大名遠揚,清廷朝野上下皆知澳門有盧九這么一號人物,老謀深算,能量巨大,對其避之不及,唯恐卷入什么案件,惹禍上身。 1907年冬,郁郁不得的盧九在澳門私宅“娛園”懸梁自盡,時年60歲。死因至今成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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