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三門鎮(zhèn)到楊溝村要先坐四小時的中巴，再坐兩小時的牛車，最后徒步兩小時的山路。不走進(jìn)這大山之中，我都不敢想象21世紀(jì)的中國有這樣與世隔絕的地方。

村長殺雞宰豬招待的我。

村中有惡霸，他們實(shí)在沒招了，求求我這個做記者的將惡霸曝光。

“她叫黃三?！贝彘L抽著旱煙，臉上是古銅色的溝壑，“是黃家的第三個女兒?！?/p>

嗓音詭異得尖細(xì)。

【2】

黃有良是楊溝村的獵戶。

楊溝村在深山之中，耕地資源稀缺，很多年輕人出外打工，留下來的人很難婚娶。

他的老婆是問李姐買的。

李姐是個窮苦的寡婦，丈夫死后，家里的地被大伯占了。她要養(yǎng)兒子，就湊了點(diǎn)錢去上家那里買女人，賣到楊溝村這種窮鄉(xiāng)僻壤給人延續(xù)香火。

李姐這樣的女人為大山深處輸送一批又一批的新鮮女人。

【3】

黃有良的老婆是個傻子。

“剛買回來的時候不傻，還是女大學(xué)生，識字的?！贝彘L在鞋底磕了磕煙桿。“就是不懂事，一直跑。都做娘的人了，還這么折騰，沒意思——他本來是待她很好的?！?/p>

跑一次打一次，打到后來就傻了。

再加之生了三胎都生不出個兒子，黃有良就將她脫光了衣服，拴在豬圈里養(yǎng)著。

【3】

黃有良有三個女兒，沒有一個兒子，村民們總是笑他“沒有兒子送終的人”。

他便總要打女兒。

大女兒二女兒都乖順，他一打便哭，哭完了繼續(xù)干活。

黃三卻是要跑的。

她不穿鞋，跑起來卻飛快。

“像成了精的老鼠?！贝彘L道。

有一次黃有良抓住了黃三，拿胳膊粗的木棍抽她，黃三就站在原地由著他打。也不哭，也不呼痛，斜著眼睛睨他，臉上還帶三分笑意。那笑意極為譏諷，不像個挨了打的小孩。

等黃有良打斷了一捆木棍，黃三蠻不在乎地拍拍屁股，不發(fā)一言地走了，混事沒有。

“她小時候就是這樣，不像別的孩子，是無所謂純潔、可愛的?！贝彘L道。

【4】

黃三不怕臟，經(jīng)常和她母親一道在豬圈里打滾。

豬圈是沒有人去的，除了村里的其他光棍。

他們會趁夜溜進(jìn)去強(qiáng)暴這個女人，反正她也不會告狀，甚至不會哭。

黃有良抓到過好幾個，氣沖沖問他們要錢。

“我花了八千塊！”他總是這么嚷著。

而女人總是為他大著肚子，但最近生出來的都是死胎。

【5】

黃有良打她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

有時候黃三就赤著腳，坐在一邊看，一雙細(xì)長的眼睛在茅草棚的陰影下又冷又亮。

有村婦笑著逗她：“你就不怕你爹把你娘打死咯？！”

黃三蠻不在乎：“死了就死了?！?/p>

【6】

有一年冬天，天下了雪，清白的月亮升上了樹梢。女人眼中印著青光，不知為何發(fā)起瘋來，拴著皮繩嗚嗚叫著。

家里只有三姐妹在。

黃三對兩個姐姐說：“我去看看?！?/p>

豬圈里的女人就此跑了。

【7】

黃有良回來，發(fā)現(xiàn)女人不見了，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打了黃三一頓。

雖然黃三不叫，她那兩個姐姐卻是嚇得魂不附體，挨家挨戶地請同族中人管一管，妹妹要被打死了。

大家都勸，抓女人要緊，女兒回來再打不吃遲，黃有良覺得有理。

下雪天，他斷定女人跑不了多遠(yuǎn)。

當(dāng)他拿下墻壁上的土槍時，黃三一瘸一拐地挨到他身邊，道：“我也去?！?/p>

大家都夸黃三孝順。

大概是村民的吹噓讓黃有良昏了腦袋，他哼了一聲，沒有拒絕。

黃有良走進(jìn)了下著雪的十萬大山深處。

黃三跟在他身后，一瘸一拐，紅腫得看不到的右眼流下一道血痕。

可她依舊是笑嘻嘻的。

并且在不久之后，笑嘻嘻地一個人背著槍回來了。

“她是……”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老村長嚴(yán)厲而沉默地看著我，仿佛我們之間有著一道看不見的禁忌。

“她那年才十歲?！崩洗彘L的眼中藏著驚駭與恐懼。

【7】

黃有良失蹤以后，村民進(jìn)山找過。然而每次黃三指的路都不一樣。

大人威脅她：“你再這樣，你爹就凍死在山里了！”

黃三忙著拿土槍瞄樹上的小鳥：“死了就死了?！?/p>

【8】

黃有良死了。黃有良的傻子老婆也失蹤了。黃家就剩下三個女兒。

在村長的主持下，十三歲的大姐被送去隔壁村子里，給一個同姓哥哥換親。十一歲的二姐被一個光棍收養(yǎng)了，那光棍四十來歲。

黃三沒人要。

她臟，不服管，總是背著她爹的土槍，像個野人似的在外頭游來蕩去，教人討厭。

村民也顧不得她，他們有更重要的事做。

楊溝村太窮了，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一回肉。這回黃家絕了后，大家按著族譜遠(yuǎn)近商量好席位，興頭沖沖沖進(jìn)院子里，要?dú)ⅫS家的豬，拆黃家的床，大擺筵席。

然而他們甫一進(jìn)門，就見黃三抄著手，木楞楞蹲在門檻上。

門邊斜著一把土槍，一柄剁肉刀，擺著一盆熱水。

誰家的土狗叫喚起來，搖著尾巴越過了門檻。

黃三像是突然醒了過來，劈手抄起剁肉刀，手起刀落剁了狗頭。

喜氣洋洋的人群愣是停下了腳步，目瞪口呆地望著臉上濺血的黃三。

好一陣沒人說話。

村長是第一個發(fā)聲的：“黃三！你這是做什么！”

黃三：“吃肉?！?/p>

一個男孩子哭叫起來：“大黑！你憑什么殺了我的大黑！”

黃三蹲在地上，用血淋淋的剁肉刀慢吞吞在泥地里畫了一條線。

她啞著聲兒道：“進(jìn)了這個門，都是我的東西——”

她一邊說，一邊極慢極慢地掃視眾人，眼神及其冷酷，像是在點(diǎn)選自己的物事。但說到此處，卻突然咧嘴一笑，嘴唇咧成一把彎刀：“我的東西，死了也就死了?！?/p>

【8】

楊溝村沒吃著黃家的絕戶，就把他家的豬都毒死了。

黃家的那點(diǎn)地，東家多種一棵樹，西家多栽一架苗，很快就被刮分了干凈。

黃三也報(bào)復(fù)。

她偷米面，偷貓狗，偷完還要放把火。若不是村子里都是土胚房，簡直要被她燒個干凈。

村民統(tǒng)統(tǒng)要?dú)⒘怂?/p>

“我看她可憐，將她收養(yǎng)了?！贝彘L說到此處，每一道皺紋都刻滿了憤怒、屈辱、驚恐、仇恨，但最后只剩下無盡的麻木。

村長收養(yǎng)黃三，與她約法三章，等年紀(jì)大了就和阿斌在一道。

阿斌是他換了小兒麻痹癥癱瘓了的二兒子。

黃三看著他不說話，嘴角若有若無的譏嘲。

村長也縱容著她。黃三身量漸長，極為強(qiáng)壯，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怪力。

“好生養(yǎng)。”村長打量著她的肚子，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還未出生的、卻年富力強(qiáng)又蠻橫兇殘的孫子。那個還未出生的孫子點(diǎn)亮了他沉如死水的眼睛，他嘬了一口煙，得意洋洋地嘿笑起來。

【9】

黃三依舊又臟又臭，背著她爹的土槍，像個野人似的在外頭游來蕩去，每天只在飯點(diǎn)兒出現(xiàn)。

村長叫她下地，她不肯。

黃三：“不是我的地，我不開?！?/p>

村長：“怎么不是你的地了？！你給斌哥生孩子，他的地就是你的地！”

黃三看他半晌。

黃三：“那你把地給我?！?/p>

村長畫了塊地給她。

一開始有人搞破壞，黃三照例又是一把火燒了。

村長與人調(diào)解：“由著她去吧！現(xiàn)在下地插秧，過幾年有了男人生了崽，村里就太平?！?/p>

沒有人再去管她了。

黃三料理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到了飯點(diǎn)兒就大搖大擺去村長家吃飯，吃完了回自家的土胚房里。到了秋天打下麥子，就藏到不知哪里去。

村長：“你的糧呢？”

黃三：“吃了?！?/p>

村長：“你他媽當(dāng)我傻?。　?/p>

然而他要打，黃三早就跑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追的上她了。

【10】

過了三年，黃三的大姐哭哭啼啼帶著孩子跑回了楊溝村。

她生了兩個女兒。婆婆將坐月子的她攆到結(jié)了冰的溪水邊，叫她洗衣。她洗完衣服回家做完了飯，又被關(guān)進(jìn)豬圈里吃豬食，還拿開水燙她的胸口，丈夫也不理。

她絮絮叨叨顛來倒去的講，哭得哆嗦，村民嗑著瓜子聽，沒聽完就回家去。都是一樣的故事，大家聽了耳朵都乏。

村長勸她回去：“都做娘的人了，還這么折騰，沒意思?！?/p>

他的意思是生個兒子就好了。

她實(shí)在是被打怕了，回到了家中的土胚房里住下。

黃三和姐姐也不親厚，家中一下子多了三口人，她愣是像是沒看見似的，每天該干嘛干嘛。

大姐埋怨她的心腸跟石頭做的一樣，也不幫忙看孩子。黃三進(jìn)門丟下只兔子，轉(zhuǎn)身又去看管她的田去了。

“后來，黃家最大的死鬼倒是丟下兩個孩子去外地打工了，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來過一次?！贝彘L扭過頭，望著崎嶇的山道上咯咯笑著跑過的兩個丫頭。

【11】

大姐的婆家追來了楊溝村，好幾個精壯漢子，要把她拖回去。

他們沖進(jìn)門，黃三在院子里扒白堊刷的墻，也不知扒下什么東西，直往嘴里塞。

除了她之外誰也沒有。

婆婆叉著伶仃的腿，在院子里破口大罵。黃三的姐夫在她身邊沉默著，他雖然貧窮，但總是矜持得像個少爺。

黃三對此充耳不聞。她回屋背上她的土槍，目中無人地要去種田。

婆婆沖上去推搡她：“你把那個爛逼藏到哪里去了？！”

黃三：“既然生不出兒子，要她做什么？”

婆婆：“她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好吃好喝供了她兩年，才生了兩個就想跑，門都沒有！”

黃三歪著腦袋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抬手按上她那顆干癟的腦袋，咚得往墻上一撞。

墻上的白堊稀里嘩啦往下掉，連屋頂上的茅草都在搖晃。那婆婆慢吞吞滑下去了，白堊墻上一溜血痕。

一眾男人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等有人跳起來想要去抓黃三，她老早把子彈上了膛。黑洞洞的槍口溜了一圈，最后停在她大姐夫腦袋上。

她嘿笑了一聲，聲音嘶啞難聽：“兒子沒有，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看，現(xiàn)在娘不也沒有了？”

“那位老太太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膽戰(zhàn)心驚地問。

“當(dāng)時被抬回去了。據(jù)說后來能下地，但走不了幾步路?！贝彘L幽幽道。

【12】

男人自然不能善罷甘休，但當(dāng)天他們沒有抓住黃三，再來?xiàng)顪洗鍏s再也尋不到倆姐妹了。

只有兩個尚且年幼的姑娘坐在黃家的土胚房里哇哇大哭。

男人也不要這兩個女兒。

等風(fēng)頭過去，黃三大搖大擺地回來，牽著三頭狗。

這一回，村民見著她都要繞道走。

“黃家那個，她是真的要?dú)⑷说?！”大家仿佛突然之間才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shí)，心生駭懼。

這個豆蔻年華的姑娘，她細(xì)長的眼睛又冷又亮，看著你冷笑的時候，像是一匹呲牙咧嘴的狼。

她心里什么也不怕，心里什么也沒有。

【13】

黃三這次回來，更加放肆了。

誰家打婆娘，她放狗咬。當(dāng)?shù)谝粋€人被咬爛半個手掌，村民才發(fā)現(xiàn)她養(yǎng)的不是狗，是狼。

村民驚駭了。他們好幾次想要圍剿黃三，不是打不過，就是被她跑了。每每追去，都只有她的兩個侄女坐在院子中，哭著往嘴里塞泥巴。

村長依舊存著自己的私心，要調(diào)解。黃三似乎脾氣好點(diǎn)兒了，肯聽勸，后來誰家再打婆娘，她就把人搶來，關(guān)進(jìn)自己的院子里，蹲在門前守著。

有些媳婦哭天搶地，沒兩三天就爬著墻回去找丈夫了——這是大多數(shù)。

有個媳婦卻是李姐從外面帶進(jìn)來的。

她起初見著黃三很是害怕，可黃三再兇狠，也不會強(qiáng)暴她。而且她發(fā)現(xiàn)，黃三每天背著土槍在墻外面游來蕩去，男人和公公婆婆都不敢追來。

她便大著膽子打掃了一下院子，哄了哄兩個孩子。黃三癱坐在門檻上翻花繩，抬頭瞟了她一眼，繼而伸了個懶腰，像一只顧自曬太陽的貓。

女人家里也沒有什么旁的親人，逃出去也難以維持生計(jì)，便在黃家住下了。

黃三依舊跟看不見她似的，該干嘛干嘛，只是時不時在她面前丟下些野味；女人則手腳勤快地?zé)垘Ш⒆?，生怕被趕出去。黃三有時候蹭飯，大多數(shù)時候不吃。她什么都往嘴里塞，跟她那兩個被拋棄的侄女似的。

女人后來被搶回去過一次，挨了毒打。

然而黃三又扒了墻把她救了回去，跟偷菜似的。

夫家后來也懶得搶人，索性趁著黃三不在，來黃家強(qiáng)奸她。她有了身孕，哭天搶地地告訴黃三，黃三只抬了抬眼皮子，譏誚道：“關(guān)我屁事?！?/p>

女人恨極，就藏了一把刀，后來還跟著黃三學(xué)會了怎么做土槍。

過了十個月，她生下個兒子，夫家要抱回去，又是鬧得沸反盈天的。

黃三看女人哭天搶地的，搶過她的孩子作勢要往地上摔：“死了干凈?！?/p>

婆婆尖叫著女人的名字：“他是你兒子！”

女人端起了槍，指著孩子的頭：“你們要搶，我也就當(dāng)做沒有生過了！”

夫家終于退了，這是他們老錢家的孫子。

女人沒事人一樣背著兒子繼續(xù)生活在黃家。

她是第一個。

【14】

然后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黃家的人口越來越多了。

村里的女人都往她家跑。

……

后來的故事，因?yàn)樘^驚駭，我沒有辦法相信村長的一家之言，因此第二天摸到了黃家，想聽聽這一邊的說辭。

黃家現(xiàn)在就像個集體公社。有很多女人在里面生活。

我沒有看到黃三。一個穿著破爛，但好歹整潔的女人接待了我。她說話條理清晰，不像個農(nóng)婦。

她續(xù)上了村長的后半段故事……

【15】

沒過多久，村長家買了個漂亮媳婦。關(guān)在柴房里，哭得不像話。

黃三也不管什么村長不村長的，照例救了她出來。

她見到黃三也怕。黃三現(xiàn)在十五六歲，卻跟成年男子一樣高大，身上又臟又亂，一雙細(xì)長的眼睛冷得嚇人，城里姑娘差點(diǎn)以為又要被強(qiáng)暴。

知道了實(shí)情以后，她松了口氣，隨即詢問怎么可以去縣城。她說她叫黎水，是985大學(xué)的女大學(xué)生。她有錢，很多很多錢，只要她們肯送她出去，多少錢都愿意給。

黃三只有在聽到“識字”兩個字后有反應(yīng)，扭過頭來問：“你認(rèn)識字?。俊?/p>

她點(diǎn)點(diǎn)頭，在地上寫了兩個字：黎水。

又在旁邊寫了兩個字：黃三。

【16】

現(xiàn)在是雨季，不好走，黃三答應(yīng)等雨停了帶她下山。黃三曾經(jīng)送過姐姐下山，熟門熟路。

在這十幾二十天里，黃三破天荒地愿意跟黎水親近，因?yàn)樗郎厝嵊肿R字，教她想起自己的母親。

黃三在家里逗留的時間變長了。

黃三開始到廚房里幫忙，她從前吃得很是隨意，抓到什么蟲蛇都往嘴里塞，現(xiàn)在跟在黎水身后，一雙又細(xì)又長的眼睛認(rèn)真跟著她燒飯做菜。

有時候黃三大半夜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教所有人都睡不著。而只要黎水點(diǎn)起了燈，她便又安靜下來，望著她的窗戶發(fā)呆。

她比以往更緊張，她覺得村長家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有點(diǎn)古怪。

“村長怎么可能沒有反應(yīng)？”我仿佛跟當(dāng)時的黃三一樣焦慮。

“村長的反應(yīng)……”她嗤笑了一聲，“村長早已安排妥當(dāng)了。他將黎水買來，答應(yīng)她辦完一樁事就放了她。她要她在黃三的飯里下毒?！?/p>

【17】

黃三醒來的時候，手腕腳腕上都鎖著鐵鏈，鎖在村長家的床上。

村長看著少女赤裸而潔白的肚子，眼里是跳動的火光。

那么多年了??！他等了那么多年，那個還未出生的、卻年富力強(qiáng)又蠻橫兇殘的孫子時刻在他的腦子里，將他折磨得快瘋了！

他退了出去，他雙腿癱瘓的兒子被扶了進(jìn)來。

懦弱的年輕人對黃三說：“我……我很喜歡你?！?/p>

門外的黎水說：“我做到了，放我走吧！”

村長的大兒子上來給她一耳光，將她拖進(jìn)了柴房里。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男人們都從黑暗的茅屋底下鉆出來了。他們帶著他們隱忍的仇恨沖向黃家，要奪回千百年來鐵一般牢牢掌握在他們手中的秩序。

那天夜里，楊溝村到處都是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尖叫。

【18】

黃三被鎖在床上，像是死了一樣。她的肚子卻一天天大了。

伺候她的人是黎水。

黎水：“我也是迫不得已的，他打我，我嚇壞了……”

黎水：“我一個弱女子，我能有什么辦法？”

黎水：“我自己也……”

黎水摸著自己的肚子，大哭起來。黃三充耳不聞，一個眼神都沒有施舍給她，不是睡覺，就是望著窗外的月亮。

【19】

村長盯她很緊。

直到黎水生了個女兒，村長忙著張羅筵席。

這天，黎水又在她床頭哭的時候，黃三對她說了十個月來頭一句話：“偷鑰匙?！?/p>

說完往門外抬了記下巴，輕巧容易。

黎水哭著搖搖頭：“不要！被發(fā)現(xiàn)你會死的！我也……”

黃三滿不在乎：“死了就死了?！?/p>

黎水仿佛被她這句話感染，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從村長換下來的衣兜里偷了鑰匙。她沒有想到會那么容易。

她放開了黃三：“你快走吧！”

黃三揉了揉手腕，從黑暗中起身。她抿著嘴唇，表情陰沉，像是一尊廟里的神偶，在思量要為人間降下怎樣可怕的災(zāi)禍。

黎水退了一步。

黃三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一起。”

黎水：“我……我不行的，我剛生完孩子……我……”

黃三挑眉：“我是在問你話么？”

【20】

兩人逃到山上。

背后追的人聲遠(yuǎn)了。

等黎水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黃三身下都是血。

黎水都嚇傻了。

黃三不曉得疼似的，還有余裕找了個干凈的洞穴。黎水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個合格的接生婆，因?yàn)楹芏嗍虑槎际屈S三做的，看上去胡亂又潦草。

見黎水盯著自己，她無所謂道：“沒事，我見的多了?！?/p>

嬰兒的啼哭嘹亮，是個男孩兒。

黃三自從生完孩子一直在閉目養(yǎng)神，聽到孩子越哭越響，蹙了蹙眉頭，爬了起來。

黎水：“你去哪里？！”

黃三拍拍屁股說走了。

黎水：“你剛生完孩子。”

黃三盯著山下的燈火：“他們快來了。”

黎水：“可是孩子……孩子怎么辦？”

黃三冷哼一聲：“誰愛養(yǎng)誰養(yǎng)?！?/p>

黎水：“你生下來就不管了嘛，你不是他娘么？他沒有奶會餓死了……”

黃三突然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低下頭來。

黎水從未那么近距離對上過她的眼睛。她是怕黃三的，她的眼睛那么冷，什么都留不住似的。但是現(xiàn)在看起來卻亮得嚇人。

“我說了?！秉S三嘴角上揚(yáng)，不知有多譏誚，“誰愛養(yǎng)誰養(yǎng)?！?/p>

她就這么赤身裸體地離開了。

起初是小跑，繼而是狂奔。她向著十萬大山狂奔而去，像剛生下來的赤子，又像是傳說中地母的化身。

【21】

“她后來回來過么？”我問。

“回來過。”那人頓了頓，“她穿著不知從哪里找來的衣服，帶著土槍，回到村長家里。進(jìn)門先把呼救的村長媳婦投進(jìn)了井里，然后叫村長和他大兒子跪在堂前，一人胯下賞一梭子統(tǒng)統(tǒng)閹了。她生的兒子是村長家唯一的男孫，也被她帶走了。村長家絕了后，大兒子過不了多久就自殺了?！?/p>

“那個癱瘓的二兒子呢？”

“她沒有碰他。他現(xiàn)在住在村東頭，深居簡出?！?/p>

我不知道這個唯一跟黃三肌膚相親過的男人，在她心里有著怎樣的地位。但是我想如果要報(bào)復(fù)他的話……有什么能比得上在一個癱瘓的人面前，擁有健康的軀殼呢？我想，只要黃三能夠體察到自己身上強(qiáng)旺的生命力，她對村長的二兒子就有一份天然的愧疚與憐憫。這也許是她沒有對他動手的緣故吧。

【22】

“那黎水呢？”我問。

女人猛地抬起頭來，神情很是痛苦，眼里似乎有眼淚在打轉(zhuǎn)。

良久之后，她低頭道：“我就是黎水?！?/p>

【23】

這個時候，黃三回來了。

沒有人對我說那就是黃三，但我知道那就是她。她很高大，背著一管土槍——不是當(dāng)年的那支了——牽著她的三頭狼，穿得破破爛爛地走進(jìn)院子里，躲過了一群正要出門的小羊。狼也跟著她一齊躲，昏黃的眼中映出小羊的倒影，刨著黃土地流下一串哈喇子。女人們親熱地與她打招呼，她像是沒有聽到，也不做聲，經(jīng)過我們的時候看了我一眼，但沒有看黎水。

她在地上丟了兩只兔子就進(jìn)門了。

黎水委屈地揀了兔子去廚房。

這個時候，我看到黃三回過頭來，面朝她的方向突然咧了一下嘴，依舊是如此危險，但讓我想起了眼中倒映著小羊的狼。

回來以后，我一直不知道要不要發(fā)表這個故事。

黃三是個世間鮮有的惡人，她是個殺人犯，體魄、決心和毅力都教人瞠目結(jié)舌。她十歲上殺了自己的父親，又對村長一家犯了慘絕人寰的罪孽，這么多年流竄著，攪得四鄰寢食難安。以至于臨行前村長流著老淚拉著我的手道：“再這樣下去，楊溝村是要絕了?！?/p>

但是我想，這些罪孽放在遵守著“叢林法則”的廣袤農(nóng)村中，真的是如此駭人聽聞么？

在共和國的光明照不到的廣袤農(nóng)村里，除了黃三那樣的惡，誰又能夠抗衡另一種愈發(fā)古老的惡呢？

我想了想，鎖上了抽屜。

-END-

本故事不純屬虛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