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的光陰里，有水的地方就是路。人跟著江水走，演繹傳奇，愛恨情仇都在煙波渺渺中。《三國演義》開篇說“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江水永長流，惟有渡口是人世的牽掛，送別的友人，迎接的婦人，都一一憶起。西風(fēng)渡口，暮雨滄州，人的悲欣都在里面。

我所在的城市，長江的北岸，溯江而上，沿江岸修筑成渝鐵路?；疖囃现撹F和火焰打造的聲音，低沉，渾濁，象征某種無盡的欲望，沿江奔走，千年流水有了新的風(fēng)景，人世有了新的風(fēng)情。渡口便成了車站，車站也成了渡口?！栋涂h志》上說：清朝，道光年間，在巴縣長江北岸馬桑溪設(shè)義渡，渡口規(guī)模為沿江數(shù)十里之首，人稱“大渡口”。成渝鐵路通車后，此處便設(shè)大渡口火車站。

大渡口以前以產(chǎn)鋼鐵而聞名?？箲?zhàn)之初，漢陽鋼鐵廠由武漢遷入此地，后改為重慶鋼鐵廠?；疖囌編缀醭闪虽搹S的專用車站，一車車煤炭拉進來，一車車的鋼鐵拉出去，一時間物來人往，商賈云集，衍生了很多和鋼鐵生意有關(guān)的行當(dāng)，朝喧爭渡，很是鬧熱?；疖囌疽惭亟呅拗藥讞濊F路職工的住宅樓，和當(dāng)?shù)鼐用褡孕薪ㄔ斓牡跄_樓連成一片，行政上屬馬桑溪街道。

受江邊地勢和車站站房兩方面的限制，那時，不管是新修的職工住宅，還是原先就有的吊腳樓，和其它車站比，大渡口都顯得嘈雜，繁亂，陳舊。車站路口附近就是個菜市場，魚肉菜蔬的攤子擠占了人行道，使本來就不寬的街道更為狹窄；建筑物最高也只有四、五層，看上去灰灰的，透著風(fēng)霜；臨街的門面商鋪總有點陰郁霧濛的味道，大抵跟鋼廠的生產(chǎn)有關(guān)，也和長江吹過來的風(fēng)有關(guān)。

我第一次去大渡口車站，人還年輕。那時，重慶鋼廠還沒有搬出，馬桑溪老街也沒拆遷，當(dāng)然，長江上也沒有連接南北的馬桑溪大橋。從綠皮車廂擠下車，大渡口車站以它特有時代的喧囂迎接我。人聲，機車聲，江面的汽笛聲，世道是如此繁華。在車站辦完正事，往長江上游方向走幾步，中午，我在老街的吊腳樓吃了豆花飯，然后要了一杯茶，等傍晚的慢車回下游的九渡口。

如花美眷，總經(jīng)不起如水流年。再去大渡口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人近中年，心身俱顯憔悴。而大渡口車站，早已停了所有來往的客車，整個車站，已經(jīng)成了一個徹底的無人站，沒有候車室，沒有售票處，更沒有旅客。歲月洗刷過的月臺，空無一人，像許多表現(xiàn)孤絕人生的電影一樣，月臺和鐵道又舊又長。

鐵道對面的鋼廠已經(jīng)全部搬遷，看上去是大片繁忙的工地。江邊的老街淹沒在草木蔓生中，偶露殘垣斷壁的廢墟，馬桑溪大橋在廢墟上面一橋飛渡，仿佛人世的興廢滄桑都在里面。

像所有經(jīng)歷血雨腥風(fēng)的江湖，現(xiàn)在，大渡口車站真正成了長江邊安靜的小站。惟一醒目的是，車站背后那棟老式的鐵路職工住宅還在。住宅樓周圍，還散落著一些鐵路家屬的平房。從原來重鋼廠的廠區(qū)公路下來，穿過車站圍墻和零零落落的平房形成的小巷，經(jīng)過老的線路工區(qū)院壩，從后面小門出來，藏在一大簇芭蕉樹背后的，就是長江。避開芭蕉，再走幾步，是鐵路家屬平房的后院，院里有棵很大的刺桐樹。夕陽有時候照在江面上，波光金色閃亮，有時也會在院子的樹蔭下，留下斑駁光影。院子連著廚房，連著堂屋，年輕人都離開老房子，只有少數(shù)老一輩的退休工人，習(xí)慣了這里從喧鬧到落寞的寂靜。秋冬在院壩曬太陽，打瞌睡；夏天在刺桐樹下乘涼，吹江風(fēng)，和雞犬安然相處。尋常巷陌，只覺得親，只覺得靜，這倒是喧囂時不曾有的。

據(jù)說，車站對面的鋼廠搬遷后，會留下一些廠房，煙囪，建成懷舊的工業(yè)博物館。陌上拾得舊花鈿，才知道以前有美人走過。世象的諸般妙華，青黃交接，皆是生命的演繹。大渡口，小渡口，皆是大江流日夜，是長江的一站，枯榮繁華，不舍晝夜，才成其世道。

因工作的關(guān)系，我最近又去了一次大渡口車站。晚上，在線路工區(qū)的二樓上，看南北兩岸，華燈初放，馬桑溪大橋飛越江面，燈火粼粼，燦若煙花。大渡口車站淹沒在萬家燈火中，暗沉無聲。（任桑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