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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琴室名“松廬”者，乃以所藏元趙文敏琴而名。文敏書畫馳譽(yù)天下，國人略識書法繪畫者，無不視為泰山北斗，藝壇宗匠。文敏之琴學(xué)與藏琴，似談?wù)撜呱絮r。（插圖選自《南薰衍雅—梁基永作品選（丙申卷）》，下同。） 趙孟頫(1254 -1322年),字子昂,號松雪道人,別號鷗波、水精宮道人等。浙江吳興(今浙江湖州)人,宋室后代。宋亡后，辭官返回吳興閑居。經(jīng)程巨夫薦仕元，授刑部主事，累官至翰林學(xué)士承旨，榮祿大夫，世又稱“趙承旨”。薨，晉封魏國公，謚文敏。 文敏精通樂律，尤善琴，見于史料者，如元至順三年《謚文》： “律呂之學(xué)，得不傳之妙?！?/section> 又至治二年八月其門人楊載撰《大元故翰林學(xué)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趙公行狀》： “律呂之學(xué)尤精，深得古人不傳之妙。著《琴原》，《樂原》各一篇?！?/section> 文敏所著《琴原》，《樂原》，今皆存，見《松雪齋集》卷六《雜著》。《樂原》一篇，述古人作樂律之本，略謂： “今之樂以一清混于七音之中，豈不謬乎，黃鐘為眾律之祖，宮聲為眾音之君，皆尊而無二者也。唯其然也，是以有清聲焉，此圣人作樂之妙用也。還宮之法，黃鐘之均無清聲，謂黃鐘為宮，則商角徵羽以漸清，自然順序不待用清聲也。大呂為宮，則黃鐘為變宮。還宮之法，宮為濁，變宮為清，若乃大呂均，以黃鐘為變宮，則是變宮反濁于宮矣，是上陵之漸也，而可乎？（中略）必欲復(fù)古，則當(dāng)復(fù)八清。八清不復(fù)，而欲還宮作樂，是商角徵羽重于宮，而臣民事物上陵于君也，此大道之亂也。” 文敏為宋太祖之裔孫，雖出仕元朝，而不忘身份之正統(tǒng)，尤以復(fù)古為要，觀其所作書畫，亦謹(jǐn)慎守古人法度，故論樂律，以正聲作最高之美學(xué)準(zhǔn)則，當(dāng)時流行之音樂，有所謂“清樂”者，或即文敏所謂“一清混于七音之中“（各本有作”四清混于七音之中”）者，乃南宋后期之小型吹管樂隊(duì)演奏，所用多為笙，笛，篳篥等，罕用弦樂，與文敏所倡導(dǎo)之黃鐘正聲，其趣大異，故文敏深惡之。 《琴原》一篇，論琴七弦之聲韻。全文不長，移錄如下： 琴也者，上古之器也。所以謂上古之器者，非謂其存上古之制也，存上古之聲也。世道衰微，禮崩樂壞，而人不知之耳。琴，絲音也，非絲無以鳴。然而絲有緩急，聲有上下，非竹無以正之。竹之為音，一定而不易，是以用之正緩急而定上下也。 是故音十有二均，調(diào)琴之法亦十有二，而世俗一之。黃鐘之均，一宮，二商，三角，四徵，五羽，六七比一二，大呂，太簇如之。夾鐘之均，二宮，三商，四角，五徵，一羽，六七比一二。姑洗如之。中呂之均，三宮，四商，五角，一徵，三羽，六七比一二，南呂如之。無射之均，五宮，一商，二角，三徵，四羽，六七比一二，應(yīng)鐘如之。 如之者，非同之也，如其徽之應(yīng)，而緩急不同也。茍為不同，則曷從而正之？曰，以管正之也。黃鐘之均，一弦為宮，吹黃鐘之音，以合一弦，而后弦正。自是以降，以大呂合大呂，以太簇合太簇，無不正矣。夾鐘之均，二弦為宮，合之無以異也。仲呂之均，三弦為宮，合之無以異也。夷則之均，四弦為宮，無射之均，五弦為宮，合之亦無以異也。此十有二均之大略也。 夫一弦為宮者，至五弦而止，五弦而止者，五音之外不可以加也。二弦為宮者，一弦還而為羽，羽不可以濁也，故以六弦代之。三弦為宮者，二弦還而為徵，羽徵不可以濁也。故以六七代之。其正體不出乎五弦也。其所以七弦者，亦清聲還宮也。至于四弦為宮者，則羽不足矣，不亦窮乎？曰，羽在三弦七徽之上，以按聲求之，亦清聲也。此琴之大略也。 此言各弦為宮音之韻部分別，古人亦早有之，非文敏之發(fā)明。文敏特舉而言復(fù)古之重要。由此二篇可知，文敏論樂，皆宗古人之法，尤重“清聲還宮”，所謂“得古人不傳之秘”者，此二篇并無提及。 《松雪齋集》中，述文敏彈琴詩，如卷二《詠懷六首之二》： 美人涉江來，遺我云和琴。朱絲姮玉軫，古意一何深。長歌和清彈，三嘆有遺音。逸響隨風(fēng)發(fā)，高高不可尋。奈何俚俗耳，折楊悅哀淫。此道捐棄久，沉吟獨(dú)傷心。 傷古調(diào)之不作，悲流輩好俚俗，此詩恰好作為《琴原》《樂原》兩篇之注解。 文敏之琴友，集中亦頗有提及，如卷二《聽姜伯惠父彈琴擘阮》： 姜子早聞道，淡然遺世榮。藝花有生意，焚香無俗情。時抱琴與阮，彈作松風(fēng)聲。疇昔江湖間，久已知子名。安知十年后，一笑成合并。是邦山水秀，照人肌骨清。愿子石泉上，為鼓一再行。因之洗吾耳，遂欲濯塵纓。 今人彈琴多佐簫，搭配無間，宋元人喜以阮作琴之伴侶，此調(diào)今多不彈。詩集中記載藏琴者，有鮮于樞所贈“震余”，卷三《謝鮮于伯幾惠震余琴》： 仙人已歸白云中，空余手植青枝桐，根柯盤郁如蛟龍。一朝辟歷驅(qū)雷公，烈火半熱隨狂風(fēng)?；又岫圜孜蹋艢膺~絕驚愚蒙。抱持歸來尋國工，斫為二琴含商宮。我來自北欣相逢，持一贈我為我容。自吾得此不敢寐，終夜起坐彈孤鴻。下弦清泠上黃鐘，轉(zhuǎn)弦更張?zhí)闈M胸。黃虞已遠(yuǎn)將無同，恨君不識牙與鐘，恨我不識瞽與朦，《周南》《大雅》當(dāng)誰從。 此詩題下有小字注曰“云是許旌陽手植桐所斫”，鮮于樞為元代書法大家，文敏所謂“箕子之裔”即指鮮于之姓而言。鮮于樞手斫琴兩床，名“震雷”與“震余”，其一贈文敏。文敏又有《寄鮮于伯幾》詩記載伯幾能琴： 廟堂不乏才，江湖多隠淪。之子稱吏隱，才高非眾鄰。脫身軒冕場，筑屋西湖濱。開軒弄玉琴，臨池書練裙。雷文粲周鼎，《鹿鳴》娛嘉賓。圖書左右列，花竹自清新。賦詩凌鮑謝，往往絕埃塵。我生少寡諧，一見夙昔親。誤落塵網(wǎng)中，四度京華春。澤雌嘆蓄樊，白鷗誰能馴。 鮮于樞辭官隱居西湖，每日彈琴習(xí)書，圖書滿架，此亦文敏理想之生活境界，故兩人相莫逆。 文敏書齋號“松雪”，自署松雪道人，或有以為其所藏有“松雪琴”者，此說由來甚久，如莫尚德《廣東古琴史話》記載： 松雪，有認(rèn)為廣東四大名琴之一。據(jù)聞是唐琴，琴音中和雅淡，不類凡琴。宋周密（字公謹(jǐn)，濟(jì)南人，1232－1308年）《志雅堂雜鈔》云大雅、松雪，并趙菊坡藏；其《云煙過眼錄》亦云松雪亦菊坡物，后歸趙子昂。 據(jù)近人南海唐健垣《琴府·古人琴說輯校注》云：“趙菊坡本名趙與勤，宋朝之宗室，南宋理宗嘉熙年間（1237－1240年）知臨安府，善摹古，墨竹亦佳。趙子昂即元初趙孟頫，亦是宋宗室，與菊坡是親戚，子昂晚年得大雅、松雪二琴，大約即得自菊坡?！庇衷疲骸肮拭项\遂以松雪名其齋，又自號松雪道人?！?/section> 至明張應(yīng)文《清秘藏》上卷《論琴劍》中謂：大雅、松雪，大雅乃黃玉軫足，二琴皆子昂所收，其以大雅名堂，松雪名齋，義取諸此。”則唐氏亦云“子昂是否有大雅堂則不知。故宮所藏子昂書畫，確有大雅印章”云。 此后松雪為中山何玉明所得，輾轉(zhuǎn)流入鄭家，因典押轇輵，經(jīng)三年官訟，始以三百畝田換回，中山鄭家珍寶逾恒，由族長保管，不肯輕以示人。本世紀(jì)一、二十年代間，其族中有鄭健侯者，善鼓琴，恒居祖祠中，得常親御松雪，故有誤以為松雪為鄭健侯所得者以此。惟六十年代以還，松雪蹤跡已無所悉了。 則明清以來，已有古琴以松雪為名者，且多托于文敏。其最早見于史料者，為明代萬歷《堯山堂外紀(jì)》記趙孟頫“有古琴二，一曰大雅，一曰松雪，因以大雅名堂而號松雪焉?！庇腊矗拿籼査裳┑廊?，見于前述弟子楊載撰《行狀》： 公性持重，未嘗妄言笑，與人交，不立崖岸，明白坦夷，始終如一，名滿天下，而未始由自矜之色，待故交無異布衣時，扁燕處曰“松雪齋”，自號“松雪道人”所著詞章曰《松雪齋文集》。 從弟子記述可知，文敏號松雪道人，乃其自警操守之語，與所藏琴并無關(guān)系，明清好事者，因其號松雪，又齋號大雅，乃附會其所藏有松雪，大雅兩琴，實(shí)無確據(jù)。 松廬所藏松雪道人琴，原為儷松居主人王世襄先生所藏，先生于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得自京華舊家，文化革命前，北京琴人聚會時亦曾出以雅奏。1978年，先生贈其族外甥女崔君芝女史，女史為當(dāng)代著名箜篌家，予得自崔女史許，鄭珉中吳文光兩先生皆親書鑒定，目為文敏遺琴者，其可信有二： 一者此琴外表圓渾，修長合度，斷紋完整，與存世標(biāo)準(zhǔn)宋末元初器相類，信為元初制作。 尚有一得之愚，可附記于此。永得此琴之初，因金徽有四片脫落，曾倩良工修復(fù)。匠師告予，龍池鳳沼，上下尺寸略有差別，龍池之上側(cè)較下側(cè)，寬三毫米，鳳沼因較短，差別僅一毫米。此細(xì)節(jié)消息極微，為歷來言古琴鑒定者所未道。即取各古琴畫冊以卡尺量之，發(fā)見在宋元之間，仲尼式琴常有此差異，元代尤為明顯。如徐忠偉氏所藏朱致遠(yuǎn)琴（見中國古琴珍萃）即為明顯一例。尤可注意者，此情況僅見于仲尼式琴。蓋因仲尼款式，上寬下狹，而龍池鳳沼之造型，早期應(yīng)與之相呼應(yīng)，故可推知宋初期仲尼成型之始，方形之龍池鳳沼應(yīng)為上寬下窄，后人不知古人制作心意，明中期之后，一概變?yōu)榉秸?，故今存世仲尼式古琴，底板若完整未?jīng)改動者，龍池鳳沼若有上寬下窄之特征，可斷為宋元無疑。 二者，琴之款在龍池左側(cè)，為“松雪道人識”五字。此款用刀峭勁爽利，刀口清晰，為梧桐木原刻，非后加款。而琴通體斷紋完整，連岳山與焦尾附近亦密布蛇腹大小斷紋，可知數(shù)百年間未曾破腹。此款字風(fēng)格，與同時間之朱致遠(yuǎn)，南宋金公路等刻款字體一致，可信為元代所刻。 傳世有文敏所繪《松蔭會琴圖》（絹本，美國私人收藏），圖中高士二人，坐古松下青石上，中間一人，所撫仲尼式琴，線條修長，弧度秀美，正與此相近，即南宋至元初流行式樣也。 今存世之古琴中，有文敏款識者，尚有數(shù)床，依網(wǎng)路資料，臚列如下。 2004年，北京榮寶拍賣公司拍出文敏款之仲尼式琴，名“龍吟虎嘯”，網(wǎng)路資料介紹謂： 一張名為“龍吟虎嘯”的宋代古琴，昨天在北京榮寶拍賣公司2004年春季拍賣會上，以385萬元成交，創(chuàng)下宋代古琴拍賣價格的最高紀(jì)錄。 在昨天的拍賣會上，這張宋代古琴起拍價只有80萬元，多名買家頻繁舉牌，但很快只有兩名買家競爭激烈，以每次5萬元舉牌加價，當(dāng)其中一位買家加到350萬元時，拍賣師終于一錘定音，宣布成交。包括傭金在內(nèi)，這位買家為這張古琴付出385萬元。 據(jù)了解，這張“龍吟虎嘯”古琴是仲尼式，以蟲蛀古桐材所制。琴背池上刻隸書“龍吟虎嘯”四字，下嵌一片古玉。該琴被著名古琴鑒賞家鄭珉中先生稱為“近40年來所見到的最完整的一張宋代古琴”。 據(jù)專家介紹，這張琴之所以備受買家青睞，有兩個原因，一是該琴琴腹中左刻一行“松雪道人識”五字。“松雪道人”是宋末元初著名書法家趙孟頫的號，因此有專家認(rèn)為，“龍吟虎嘯”琴便出自這位大師之手，它也是迄今為止國內(nèi)發(fā)現(xiàn)的第一張趙孟頫制作的古琴。 另一個原因是這是一張官琴。這張有著近千年歷史的古琴，盡管歷經(jīng)滄桑，但一直流傳有序。據(jù)說，趙孟頫死后，其子孫曾把“龍吟虎嘯”贈送給元代著名畫家倪云林，倪氏后人后來又完璧歸趙，把琴贈還給趙孟頫的后代，直至上世紀(jì)80年代，趙孟頫后人趙鴻雪的親屬把琴賣給了江蘇書畫家董欣賓先生。（見北京青年報(bào)網(wǎng)頁，2004年） 此琴當(dāng)年創(chuàng)下宋琴拍賣之記錄，由于未見腹款照片，刻字風(fēng)格尚未得見，然其銘文與松廬所藏一致，如其流傳過程無誤，則此琴屬于趙氏家族所傳，可信為文敏遺琴。古人斫琴，款式必有其講究之處，如與文敏時代相近之朱致遠(yuǎn)，金公路，其刻款曰“某某制”，文敏刻款，則作“松雪道人識”，曰“識”而不言“制”，蓋制者，親手斫造也。 文敏富貴公子出身，非手工木匠，故未可親操斧斤斫木，然其擅審音定調(diào)，故云“識”者，款識也，即今日監(jiān)制之謂也。當(dāng)時所斫，應(yīng)有數(shù)床，董欣賓所藏舊得于趙氏后人之“虎嘯龍吟”，與寒齋所藏，應(yīng)為同一時期文敏所監(jiān)制。又北京陳長林氏亦藏文敏舊藏之唐款琴一床，網(wǎng)路資料介紹： 由中國著名古琴演奏家陳長林先生珍藏60余載，一直視若珍寶、秘不示人的一張?zhí)拼徘伲瑢⒃?007年12月9日舉槌的榮寶秋季拍賣會古董珍玩專場中現(xiàn)世，據(jù)傳此琴是元代大書畫家趙孟頫收藏的一張古琴，甚至可能就是趙孟頫以此稱號的“松雪”古琴！ 此次付拍的古琴為仲尼式，長123厘米，龍池內(nèi)刻有隸書“光化二年”款、鳳沼內(nèi)刻有隸書“升”字款。光化二年為唐代末期（公元899年）。從“光化二年”及“升”字的字跡來看，其風(fēng)格為典型唐隸風(fēng)格，遒勁老辣，中正端莊。風(fēng)化程度自然古舊，為光化本年所刻。此琴有流水兼蛇腹等斷紋，細(xì)密自然，環(huán)繞琴身，無后世開蓋修復(fù)痕跡，年代悠久，為唐末所制古琴無疑。 此琴底面后刻有長方形篆書 “松雪齋”圖章，與趙孟頫印譜核對風(fēng)格完全一致，篆刻手法也符合宋元時期特征，極有可能就是趙孟頫收藏的古琴“大雅”或 “松雪”。只可惜此古琴因丟失底面之鑲玉而琴名無從查考，無法斷定就是“大雅”或 “松雪”之一，但此琴與趙孟頫必有一段不解之緣。 此琴歷經(jīng)千年滄桑而品相基本完好，實(shí)屬難得！久遠(yuǎn)的年代使其琴聲更加蒼古，音色細(xì)潤柔和，泛、按、散三音俱佳，是不可多得的彈奏佳器。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在上?！敖裼萸偕纭毖偶瘯r，陳長林先生的父親---閩派琴家陳琴趣等人都用此琴演奏過，當(dāng)時著名古琴家、收藏家吳振平先生就有“此琴在《長風(fēng)》之上”的評價。（據(jù)搜狐網(wǎng)頁，2007年）此琴腹款資料未得見，琴之形制雖古，未必為唐琴。如刻款印章確為宋元風(fēng)格，則當(dāng)屬宋元時期仿唐制作，亦所謂買王得羊，不失所望焉。
（修復(fù)前的“松雪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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