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jù)李卓吾評本《西游記》繪制的《西游記圖冊》,現(xiàn)藏中國國家博物館。
《西游記》祖本是什么?世德堂本、楊本、朱本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世德堂本的舊本又在何處?這是《西游記》版本學(xué)上至今聚訟紛紜的三大難題。針對這三大難題,精通版本目錄學(xué)的已故歷史學(xué)者黃永年先生曾在1990年代初借點?!段饔巫C道書》的機會撰文闡述《西游記》各版本之間的淵源遞嬗。黃永年先生在文中自稱“半個多世紀前看世界書局本《西游記》連環(huán)畫時,就感到孫悟空此公可愛并深致欽佩。”撰寫此文,希望“在這部古典名著的考證研究上能盡綿力”。此文由話本階段的《西游記》談起,尤其著力于梳理明百回本《西游記》階段的版本問題,全文剝繭抽絲,環(huán)環(huán)相扣,在三萬字的篇幅內(nèi)幾乎一舉解決了前述三大版本難題。由版本問題,黃永年先生進而論及《西游記》的作者公案,有力支持了章培恒“吳承恩不是《西游記》作者”的判斷。此文既出,很快便在《西游記》研究界獲得了極大反響。隨著時間推移,此文的論斷已經(jīng)逐漸為越來越多學(xué)者接受。 我從北大畢業(yè)后,進入中華書局工作,當時書局正準備整理《西游記》。請誰整理呢?傅璇琮、許逸民先生決定請黃永年先生來承擔(dān)。我當時直納悶兒,只知道黃先生是唐史專家、版本學(xué)家,怎么會做小說研究呢?后來,先生告訴我:“我從小就崇拜此公啊!”把孫猴子稱為“此公”,我還從未聽到第二位學(xué)者這么說過。作為責(zé)編,我向他建議,用明世德堂本為底本進行整理。先生沒有表態(tài),而是把中華書局藏的《明清善本小說叢刊》中的幾種《西游記》版本全部借走,詳作??薄4蟀肽曛?,黃先生來信說,經(jīng)過公子黃壽成的???,他認為清初的《西游證道書》才是《西游記》成書過程中真正成熟的本子,由此決定以它為底本。為這部新整理本,先生寫了三萬多字的長篇前言,對《西游記》的成書過程、版本流傳和《證道書》本的地位作出了極為精彩的論述。那考證的嚴謹綿密、論述的精彩精到,令人折服。當時初讀時,我的感覺是震驚。后來我把這個讀后感告訴先生時,他哈哈一笑:“這可是我真刀真槍寫出來的。”“真刀真槍”,又是典型的黃氏語言。這篇文章后來收錄在黃先生的自選集《文史探微》中,可見他對此文的珍視。(顧青:《追憶黃永年先生》) 先生自幼喜讀《西游記》,幾十年的熟讀幾可成誦。記得一次先生與門弟子閑談,問及我等古代小說喜歡哪一部,男則多舉《水滸》、《三國》,而女均謂《紅樓》。先生笑曰:“沒出息?!彪S即告以“《西游記》最好看”,由此可見喜愛程度之一斑。(賈二強:《黃永年古籍序跋述論集序》)他說:“如今通行的哲學(xué)史思想史,只是講彼時高級知識分子的哲學(xué)思想,這并不能代表一般人——從平民百姓以至帝王統(tǒng)治者的思想。一般人的思想正史里固也涉及,看先師呂誠之(思勉)先生的《呂著中國通史》和《先秦史》等四部詳博的斷代史可知道,但更多的還在史書所不及備采的雜記小說之中。我給研究生開的《太平廣記》研究課,即是在這方面作了試探。但《廣記》所收只到唐五代,宋以后的,就得憑借《西游記》、《封神演義》以及和《西游記》配套成書、在明萬歷時刊行的《東游記》、《南游記》、《北游記》等小說史講授者所說的章回神魔小說了。(周曉薇:《黃永年先生與〈四游記〉》)明百回本《西游記》出現(xiàn)并風(fēng)行的階段,大體從明嘉靖中前期到明末,為時一百年多一點。這時除百回本外,在萬歷年間還出現(xiàn)過兩個簡本。簡本只能是百回本的刪節(jié)改寫本。我認為是朱本因襲楊本,同時還直接參考了百回本。這些小說一般都是書坊刊刻的,刊刻的目的是牟利。尤其是明萬歷年間,一部小說流行后,在建陽書坊里就會編刻上圖下文有點像連環(huán)畫的刪節(jié)本,來吸引文化低下、只圖看情節(jié)熱鬧的讀者以牟利。大約在嘉靖初年出現(xiàn)魯府刊刻的《西游記》,它是百回本的原本初刻。稍后又出現(xiàn)據(jù)魯府本重刻并加上陳元之序的本子,其刊刻時間當在嘉靖十一年?,F(xiàn)存四個明百回本則都源出這個陳序本。其中一枝是據(jù)陳序本重刻的,有萬歷十五年前后金陵唐氏世德堂坊刻本,有天啟、崇禎時刻的李卓吾評本。還有一枝是據(jù)陳序本又略有刪節(jié)的本子,最早的一種刪節(jié)本應(yīng)出現(xiàn)在嘉靖后期,現(xiàn)存的在隆慶前后所刻的唐僧本和可能在萬歷三十一年刊刻的建陽書坊楊閩齋本,都據(jù)這個刪節(jié)舊本又各自再有所刪節(jié)。吳承恩為百回本《西游記》作者之說不能成立。一點是如前面所考證百回本的原本初刻應(yīng)在嘉靖初年就已出現(xiàn),而吳承恩其人一般估計公元1500年即明弘治十三年才出生,到嘉靖元年即公元1522年他才二十二三歲,就能寫成百回二十卷的大部頭《西游記》,而且寫得如此“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實在太少可能。還有一點是兒子黃壽成注意到的,即百回本二十九回的回目是“脫難江流來國土,承恩八戒轉(zhuǎn)山林”,如果吳承恩真是作者,何致在這里用上“承恩”二字,而且用在形象并不光輝的“八戒”前面。這部整理點校提供給讀者的《西游記》,正式名稱叫做《古本西游證道書》。它的原刻本收藏在北京圖書館和日本的內(nèi)閣文庫、京都大學(xué)東方文化研究所。臺灣天一出版社的《明清善本小說叢刊》曾據(jù)日本藏本影印,只是印得不甚清晰?,F(xiàn)在這個新印本就以影印本為底本整理點校,殘缺模糊的地方用北京圖書館藏本補足,并改用簡化字橫排重印,使它成為一個既能保存原刻文字而又清晰可讀、雅俗共賞的本子。 為什么要重印這個《古本西游證道書》?并非因為它希罕難得,同樣希罕難得的還有好幾個明刻百回本。重印《古本西游證道書》的理由是考慮到它在文字上更優(yōu)于所有的明刻百回本,可以說是《西游記》演化成書后最臻成熟的一個本子。為了說明這一點,我準備借用《前言》的主要篇幅給讀者介紹《西游記》的成書經(jīng)過,特別是百回本出現(xiàn)后多種版本之間的淵源遞嬗。這樣不僅能讓讀者對這個《古本西游證道書》的地位和價值獲得真切的了解,對想進而研究《西游記》、評價《西游記》的人們也會有幫助。根據(jù)我的研究,并吸取其他學(xué)者的成果,《西游記》的成書演化應(yīng)經(jīng)歷四個階段。所謂“話本”,就是宋代以說故事即“說話”為業(yè)的“說話人”所用的腳本。據(jù)南宋末灌園耐得翁《都城紀勝》“瓦舍眾伎”和吳自牧《夢粱錄》卷二〇“小說講經(jīng)史”所記,南宋臨安說話伎藝有“小說”、“說經(jīng)”、“說參請”、“講史書”四家①,保存在日本大倉文化財團的《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和成簣?zhí)梦膸焓詹氐摹洞筇迫胤◣熑〗?jīng)記》殘本就是講玄奘西行取經(jīng)的說經(jīng)話本。這兩部話本都分三卷,文字基本相同,實際上是同一底本的不同刻本。民國五年羅振玉已把這兩個本子分別影印,印本所附羅跋和王國維跋都認為是宋刻,其主要理由如王跋所說《詩話》卷末有“中瓦子張家印”一行,據(jù)《夢粱錄》卷一九所記中瓦子為南宋臨安府街名,倡優(yōu)劇場之所在,《夢粱錄》卷一五“鋪席”門保佑坊前有張官人經(jīng)史子文籍鋪,其次即為中瓦子前諸鋪,王跋認為這“中瓦子張家”就是張官人經(jīng)史子文籍鋪②。魯迅則認為“逮于元朝,張家或亦無恙,則此書或為元人撰”③。而民國十一年王國維撰《兩浙古刊本考》,則把這《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改列于卷上“杭州府刊版”的“元雜本”項下。我大體同意《兩浙古刊本考》的看法。我認為,南宋說話人在臨安講說時所用的腳本應(yīng)由師徒授受傳抄,用不到刊刻。只有講說日久引起外地人興趣時,書坊里才會把腳本刻印販賣,以滿足不能來臨安聆聽講說者的需要。這是后起的事情,說在元代、最早不過南宋末年才合乎情理。何況現(xiàn)存的其他話本多數(shù)是元代刊刻④,這個說經(jīng)話本也不致太例外。但我對魯迅說它“或為元人撰”這點也不能同意,因為如上所說,話本的刊刻要晚于說話人的講說,刊刻雖在元代或南宋末年,所依據(jù)的仍必是南宋臨安說話人所用的腳本,從話本里仍可看到南宋臨安說話人所講說的玄奘取經(jīng)故事是什么模樣。總起來說,和后來百回本《西游記》的差距是極大的。如主角仍是玄奘而不是孫悟空,玄奘還像正經(jīng)的傳記《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那樣稱為“法師”而不叫“唐僧”。出現(xiàn)了“花果山紫云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成為扶持法師西行的主力,但形象是個“白衣秀才”,而且不叫孫行者而叫猴行者,所以南宋詩人劉克莊會寫下“取經(jīng)煩猴行者”的詩句⑤。有個深沙神是沙和尚的影子,但只變化金橋送法師等過河而未跟隨西行。豬八戒則連影子也沒有出現(xiàn)。至于路途所遇磨難寫得既少且陋劣,除“入王母池”想偷蟠桃跟鎮(zhèn)元觀偷人參果有點淵源外,和百回本《西游記》全無相通之處。對此,最早研究《西游記》成書經(jīng)過的胡適在所撰《西游記考證》中已有所論說⑥。《考證》撰寫時由于若干版本和文獻尚未發(fā)現(xiàn),難免有錯誤,但論述《詩話》部分仍平實可取。第二個階段應(yīng)是《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以后到百回本《西游記》出現(xiàn)之前,即元代中期到明代前期,為時二百年光景。在胡適寫考證時,這個階段的《西游記》文獻幾乎是空白,所以胡適和其他一些研究者頗想乞靈于戲曲。但戲曲和小說雖有關(guān)系卻并非同一系統(tǒng)的東西,常會脫離小說而胡亂編造。何況現(xiàn)存的《西游記雜劇》只有明萬歷四十二年刊刻的楊東來評本,它是否就是天一閣舊藏明抄本《錄鬼簿續(xù)編》中著錄的明初人楊暹(字景賢)所撰《西游記》,尚成問題。有人懷疑它是楊東來本人根據(jù)當時已流行的百回本《西游記》所撰寫,因而所演情節(jié)雖簡略卻和百回本無大出入⑦。另外天一閣舊藏明抄本《錄鬼簿》卷上著錄元人吳昌齡所撰雜劇中有《西天取經(jīng)》一種,題目正名作“老回回東樓叫佛,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但據(jù)鄭思肖入元后撰《心史》在“大義略敘”中說:“回回事佛,創(chuàng)叫佛樓甚高峻,時有一人發(fā)重誓,登樓上大聲叫佛不絕?!眲t“東樓叫佛”之“佛”實伊斯蘭教創(chuàng)始人穆罕默德,不知緣何和“西天取經(jīng)”扯到一起?其故事情節(jié)看上去不會比第一階段的說經(jīng)話本有多大進展。真能透露第二階段演化真相的,是三十年代初從殘存《永樂大典》中所發(fā)現(xiàn)的《西游記》小說片斷⑧。它在《大典》卷一三一三九“送”字韻的“夢”字頭中,大字標題“夢斬涇河龍”,小字正文開頭所標書名正是“西游記”三字。文中“玉帝差魏征斬龍”這句話和上下文不相銜接,當和話本那樣是原來就有的小標題;斬龍后有“正喚作魏征夢斬涇河龍”的句子,也是話本中常見的用語。但全文已有一千二百多字,故事細節(jié)上已和百回本中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曲,老龍王拙計犯天條”以及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zhèn)鬼,唐太宗地府還魂”的前半部分相近似,僅半文半白這點和百回本相比較還顯得欠成熟。這說明取經(jīng)話本以后到百回本出現(xiàn)之前確已產(chǎn)生過過渡性的《西游記》小說,而且時代必在明成祖纂修《永樂大典》之前即明初或元代中后期。不足之處是僅存這么一個在百回本中無關(guān)緊要的魏征斬龍情節(jié)。此外講點什么,和百回本的主要情節(jié)有何異同,直到近年從朝鮮的《樸通事諺解》里發(fā)現(xiàn)了新資料才得解決。《樸通事諺解》是朝鮮肅宗三年(清康熙十六年)刊行的漢語教科書,1943年日本已付影印。據(jù)日本學(xué)人太田辰夫考證,它是用崔世珍的《樸通事》和《樸通事集覽》即《老樸集覽》合編而成。再據(jù)《樸通事》中奮步虛和尚在燕京永寧寺說法的記載,可推定其成書當稍后于元順帝至正七年;而《老樸集覽》中雖有“永樂中于北平肇建北京為行在所,正統(tǒng)中以北京為京師”的語句,所引中國書卻都是元人著作;因而《樸通事諺解》中引用的《西游記》也應(yīng)是元代后期、最遲也是明代初年的作品⑨,和《永樂大典》所引用的《西游記》是同一個東西?!稑阃ㄊ轮V解》正文中講到《西游記》的主要有兩處。一處說:“‘我兩個部前買文書去來?!I甚么文書去?買趙太祖《飛龍記》、唐三藏《西游記》去?!I時買《四書》、《六經(jīng)》也好,既讀孔圣之書,必達周公之禮,要怎么那一等平話?’‘《西游記》熱鬧,悶時節(jié)好看?!笨梢娺@部《西游記》在當時已頗為流行。再一處文字更長,是講車遲國王信用“一個先生⑩,喚伯眼,外名喚燒金子道人[11]”,“使黑心要滅佛教”,孫行者和他以及他徒弟喚鹿皮的斗法,結(jié)桌鹿皮被燒死在油鍋里,伯眼比賽割頭被孫行者變大黑狗把頭拖去,“元來是一個虎精”,這又是百回本《西游記》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回車遲國除虎力、鹿力、羊力三大仙故事的前身。還有七條說《西游記》如何如何的小注。其中一條講觀音動員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兩條講齊天大圣鬧天宮被二郎神擒獲壓入花果山石縫,唐僧西行時把他救出“以為徒弟,賜法名吾空,改號為孫行者,與沙和尚及黑豬精朱八戒偕往,在路降妖去怪,救師脫難,皆是孫行者神通之力也。法師到西天受經(jīng)三藏東還,法師證果栴壇佛如來,孫行者證果大力王菩薩,朱八戒證果香華會上凈壇使者”。再一條講西行路上的磨難,說“今按法師往西天時,初到師陀國界遇猛虎毒蛇之害,次遇黑熊精、黃風(fēng)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獅子怪、多目怪、紅孩兒怪,幾死僅免;又過棘釣洞、火炎山、薄屎洞、女人國,及諸惡山險水,怪害患苦,不知其幾。此所謂‘刁蹶’也。詳見《西游記》”。所有這些,都說明這部元末明初的《西游記》小說已十分近似后來的百回本,百回本只是以它為底本重新調(diào)整充實加工改寫而成。過去認為百回本出于某個人的憑空創(chuàng)作,并把創(chuàng)作者捧得如何高明如何偉大的傳統(tǒng)觀念,看來需要改變。現(xiàn)在再講第三個階段,即明百回本《西游記》出現(xiàn)并風(fēng)行的階段,大體從明嘉靖中前期到明末,為時一百年多一點。這個階段和前兩階段不一樣,前兩階段研究起來常嫌文獻少,這第三階段卻難在本子太多。要弄清楚這些本子的關(guān)系,需要分兩條線索來清理。第一條線索是所謂簡本和繁本的問題。原來這時除百回本外,在萬歷年間還出現(xiàn)過兩個簡本。一個是題為齊云陽至和編、天水趙毓真校、芝潭朱蒼嶺刊的《新鍥三藏出身全傳》四卷本,上圖下文,文半頁十行、行十九字,有孤本藏英國牛津,臺灣《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已影印,又有清道光十年刻《繡像四游記全傳》本,改大題為《繡像西游記》,編者也改作楊致和,1984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印有標點本,研究《西游記》者通稱之為楊本。另一個是題為羊城沖懷朱鼎臣編輯、爵林蓮臺劉永茂繡梓的《鼎鍥全相唐三藏西游傳》十卷本,上圖下文,文半頁十行、行十七字,內(nèi)封面作“《全像唐僧出身西游記傳》”,有幾卷的卷首或卷尾又作“《唐三藏西游釋厄傳》”或誤作“《釋尼傳》”,日本慈眼堂和我國北京圖書館各藏一部,現(xiàn)有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和楊本合冊的標點本,《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和1987年中華書局《古本小說叢刊》兩種影印本,研究者通稱之為朱本。這朱本全文約十三萬字,楊本更少只有七萬多字,和八十萬字的明百回本相比較人們就稱之為簡本,而百回本成為繁本。是先有百回繁本,刪繁就簡而出現(xiàn)楊本、朱本,還是先有楊、朱簡本,再在簡本的基礎(chǔ)上大事增飾而成為百回繁本?這是研究繁本、簡本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再—個問題是簡本中楊本和朱本有無淵源遞嬗關(guān)系,如果有,是朱本因襲楊本,還是楊本因襲朱本? 《新鍥三藏出身全傳》中孫悟空戴上鐵界箍之后被唐僧念咒而悶倒。對第一個問題最早提出看法的是魯迅,他認為先有楊本,百回本是依據(jù)楊本擴大改寫的[12]。胡適《跋四游記本西游記傳》則認為先有百回本,楊本是百回本的刪節(jié)本[13]。以后見到朱本的孫楷第和鄭振鐸也都認為簡本是據(jù)百回本刪節(jié)[14],魯迅也轉(zhuǎn)而贊同鄭說[15]。但近年又有人重翻舊案,主張簡本不是刪節(jié)本而是百回本之所從出[16]。為此,我在1984年撰寫論文《重論西游記的簡本》[17],再一次論證簡本只能是百回本的刪節(jié)改寫本。我提出的證據(jù)是: 一、百回本里的詩篇詩句一般都能押韻、調(diào)平仄,而且寫得通順。楊、朱兩簡本里的詩篇則有的押韻、調(diào)平仄且通順,有的不懂平仄、不押韻且鄙俚不通;而凡押韻、調(diào)平仄、通順的都同樣見于百回本,不通、不押韻、不懂平仄的都不見于百回本而為兩個簡本所僅有。如果先有簡本,其中的詩篇都為簡本撰寫者所創(chuàng)作,那怎么可能一時會押韻、調(diào)平仄、寫得通順,一時又變得不懂平仄、不會押韻且寫不通?因此只能說百回本在先,簡本是在抄節(jié)百回本,而抄節(jié)者文理不通、不會做詩又偏要自作聰明,于是在抄襲了百回本通順詩篇的同時,又加上一些自己撰寫的不押韻、不調(diào)平仄的惡詩。也許有人會說,有沒有可能簡本是由兩位作者所編寫,一位會做詩,一位不會,才出現(xiàn)了上面所說一時通、一時不通的怪現(xiàn)象。那就請再看一種更奇怪的現(xiàn)象,即簡本中還有一些詩是有幾句通、有幾句不通。如楊本“猴王勒寶勾簿”收場詩:“修仙得道孫悟空,勒取寶貝鬧龍宮,手持鐵棒打幽府,名列仙班寶箓中?!鼻叭浔少?,且平仄不調(diào),只有結(jié)句工穩(wěn)。如果是創(chuàng)作,是兩位作者在合作,那會做詩的為什么不把全篇改得工穩(wěn)些呢?查對百回本就清楚了,百回本第三回本作“正是那:高遷上品天仙位,名列仙班寶箓中”[18]。這只有一個可能,即楊本作者襲取了百回本這里的后一句,又湊上前三句足成這首收場詩。又如楊本、朱本“唐三藏收妖過黑河”的收場詩:“鼉龍英雄今朝畢,水神自此鎮(zhèn)黑波。神僧有救朝西域,徹地?zé)o波過此河?!边@是后兩句像樣,前兩句平仄不調(diào)。查對百回本,四十三回只作“這正是:神僧有救朝西域,徹地?zé)o波過黑河”。這平仄不調(diào)的前兩句又是簡本在雜湊。詩是如此,是簡本在抄襲百回繁本,那百回繁本先出、簡本是其派生物就已無疑問。二、簡本講述的情節(jié)有好幾處漏洞,也都是簡本抄節(jié)百回繁本的明證:(1)楊本、朱本在“唐三藏收伏豬八戒”末后都作:“唐僧拍馬加鞭,師徒上山頂而去。話分兩頭,又聽下回分解?!苯又恰暗缆芬央y行,巔崖見險谷。前面黑松林,虎豹皆作御。野豬挑擔(dān)子,水怪前頭遇。多年老石猴,那里懷嗔怒。你問那相識,他知西去路”十句詩。再接下去是“行者聞言冷笑,那禪師化為金光,徑上烏窠而去,長老往上拜謝”幾句話。查對百回本十九回,在“道路已難行”這首詩之前有一大段唐僧師徒會見烏巢禪師并由禪師傳授《多心經(jīng)》的故事,這首詩也由禪師口述,且多至二十二句。很明顯簡本在這里是用百回本節(jié)錄改寫,節(jié)錄時漏掉了會見烏巢禪師的故事,以致下文“那禪師化為金光”云云使人讀了有不知所指之感;詩句由于節(jié)掉上句“獅象盡稱王”,致使下句說虎豹都君臨的“虎豹皆作御”也很不好懂。當年胡適在《跋四游記本西游記傳》里已發(fā)現(xiàn)了這個脫節(jié),指出這是楊本節(jié)錄百回本的“鐵證”。而鄭振鐸轉(zhuǎn)不信服,在《西游記的演化》里說這個脫節(jié)是翻刻本造成的,是楊本原刻流傳下來缺失了半頁或一二頁,翻刻時無他本可據(jù)補就把上下文聯(lián)結(jié)起來刊刻,并說他曾見過一部會見烏巢禪師等文字俱在的舊抄楊本,因而認為胡適的“鐵證”不能成立。其實不能成立的倒是鄭振鐸的這個反駁,因為這個脫節(jié)不僅楊本里有,朱本里也同樣有,朱本“三藏收伏豬八戒”里的這段文字除詩句有個別異同外,和楊本別無出入,足見這個脫節(jié)決不能諉罪于楊本原刻有什么缺頁。而且現(xiàn)在楊本原刻已經(jīng)影印,上面這段文字在第二卷的第廿九至三十頁,“道路已難行”的詩則正跨廿九、三十兩頁之間,中間根本不存在缺頁的痕跡。至于鄭振鐸所說有會見烏巢禪師文字的本子其實并不難見到,1956年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據(jù)“解放前出版的石印小字本,同時也參考了一兩種排印本”排印的《四游記》中的《西游記》就是這種本子[19]?!疤粕鸟R加鞭,師徒上山頂而去。話分兩頭,又聽下面分解”在這個本子里變成了“忽見山半空中,立著一個老僧,扶著杖,口中作歌道”;所作歌即詩句中不好懂的“虎豹皆作御”,也變成了好懂的“虎豹皆咆哮”。這顯然都系清人重刻《四游記》時所修改,想用它來推翻“鐵證”豈非徒勞!(2)再有一個證據(jù)也是胡適在《跋四游記本西游記傳》里提出來的,即百回本五十九回到六十一回路阻火焰山三調(diào)芭蕉扇的大段情節(jié),在楊本“顯圣郎彌勒佛收妖”中被改寫成一百幾十字,和牛魔王的反覆戰(zhàn)斗變成了不覺魔王抵家,聞得行者拐去扇子,星忙趕至中途,多得天神地祇助功,得了扇子,扇開火焰山”幾句話。因此胡適說:“明眼的讀者,這是陽本(案即楊本)硬刪吳本(即百回本)呢?還是吳本從‘多得天神地祇助功’一句子造出幾萬字的妙文呢?如果還有人信后一說,我要請問,楊本前面(三十二回,案即楊本“三藏收妖過黑河”中收伏紅孩兒的故事)已明說紅孩兒是牛魔王的兒子,何以到了后文仇人相見,又不寫牛魔王要報兒子的仇恨哩?”這也問得很有道理。而且朱本“孫行者被獼猴紊亂”里所講過火焰山的文字也和上述楊本相同,不能用缺頁之類的話頭來搪塞。(3)另外我還從楊本里找到一個漏洞,即“唐僧收伏沙悟凈”里說觀音把紅葫蘆交給惠岸,叫沙悟凈“取向日骷髏按九宮布列,把葫蘆放在當中,就是法船一只,渡唐僧過河”,惠岸如法炮制,把唐僧師徒送過河后,“骷髏化作九股英風(fēng),寂然不見”。骷髏為什么要化作“九股”英風(fēng)呢?為什么可以按“九宮”布列呢?在楊本里沒有交代,在前面“觀音路降眾妖”里提到骷髏來歷時也只借悟凈之口說:“前日幾個取經(jīng)人被我吃了,骷髏浮在水面不沉,我視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處戲耍?!辈]有提到“九”字。查對百回本第八回,沙悟凈的話原來是這樣說的:“向來有幾次取經(jīng)人來,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頭,拋落流沙,竟沉水底,這個水鵝毛也不能浮。唯有九個取經(jīng)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起,閑時拿來玩耍?!睏畋咀髡咴趧h節(jié)時把“唯有九個取經(jīng)人的骷髏”等句子認為無關(guān)緊要而省略,以致出現(xiàn)前面只說“幾個”后面卻來“九宮”、“九股”互不照應(yīng)的漏洞。反之,如果楊本先出,不是根據(jù)百回本刪節(jié),而是自己作出用九個不沉骷髏渡河的構(gòu)思,那就不致有前面不點清“九個”而只說“幾個”的怪事。三、我在論文里還引用過主張簡本為刪節(jié)本的孫楷第的一段議論,即“統(tǒng)觀[朱本]全書,與明諸百回本比,除陳光蕊事此有彼無外,余僅繁簡之異,西行諸難,前后節(jié)次,以及精怪名稱,故事關(guān)目,無一不同。倘是祖本,焉能若是!今所見舊本小說,如元本《武王伐紂書》為《封神演義》祖本,元本《三國平話》為《三國演義》祖本,……其規(guī)模節(jié)次,雖大致相同,而稱謂情節(jié),則不無乖隔?!度龂费菔肥拢淙宋锸论E有書可征,通于眾人,難以變換。然以《三國演義》?!镀皆挕罚鋮⒉钐幰嘀磷泱@異。下之馮夢龍《新列國志》之于余邵魚《列國志》,馮夢龍《新平妖傳》之于羅貫中《平妖傳》,亦移步換形,面目全非。由十卷[朱本]《西游傳》之僅存崖略,語意不完者,擴大充實而為百回之《西游記》,乃其關(guān)目情節(jié)以及名稱無一不同,寧非異事!夫唯刪繁就簡可無變更;由簡入繁乃欲絲毫不變原本,在理為不必要,在事為不可能。故余疑此朱鼎臣本為簡本,且自……百回本出?!缬嗨刹徽`,則后之《四游傳》中之《西游記》亦此系統(tǒng)之書,同為節(jié)本”[20]。我認為這是講得很有道理的。在這里我還可作一點補充,即前面所說真正早于百回本在元末明初出現(xiàn)、并為《永樂大典》和《樸通事諺解》引用的《西游記》,其關(guān)目情節(jié)盡管已十分近似百回本,但仍有很多出入。說明孫楷第“夫唯刪繁就簡可無變更;由簡入繁乃欲絲毫不變原本……為不可能”的說法確可視為衡量是否刪節(jié)本的一個準則。用這個準則來斷定楊、朱簡本之源出百回繁本是絕對錯不了的。弄清了簡本只是用百回本刪節(jié)改寫,可以進而解決簡本中楊本和朱本有無淵源遞嬗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是肯定的,因為楊本和朱本很多地方文字完全相同,甚至刪節(jié)百回本時所出的漏洞也相同,如前面舉出的烏巢褝師和牛魔王兩處就是如此。問題是楊本和朱本究竟誰因襲誰?鄭振鐸猜測是楊本因襲朱本[21]。我則認為是朱本因襲楊本,同時還直接參考了百回本。我在《重論西游記的簡本》里提出了證據(jù)。證據(jù)中最有力的就是朱本“孫行者收伏妖魔”解決金角、銀角兩大王之后的兩首收場詩。這兩首詩也分別見于楊本:一首同樣在楊本“孫行者收伏妖魔”解決金角、銀角之后,作:“老君回宮兜率宮,逍遙直上九重天。唐僧四眾奔西去,幾時取得寶經(jīng)旋”,查對百回本,是用三十五回金角、銀角被太上老君攜返天宮后的“咦,縹緲同歸兜率院,逍遙直上大羅天”拼湊改寫的。另一首卻在楊本“孫行者收伏青獅精”之后,作“獅轉(zhuǎn)玉臺山上去,寶蓮座下聽經(jīng)文??偸茄謱⑷撕?,你是國王他是怪”,是用百回本三十九回青獅精被文殊菩薩帶回五臺山后的“咦,徑轉(zhuǎn)五臺山上去,寶蓮座下聽談經(jīng)”拼湊改寫的。如果朱本不是因襲楊本而是直接節(jié)取百回本,那在解決金角、銀角后用“縹緲同歸兜率院,逍遙直上大羅天”拼湊改寫成第一首詩就可以,何以不怕麻煩地把本不相干專講青獅精的“徑轉(zhuǎn)五臺山上去”拉來拼湊成第二首呢?如果是朱本因襲楊本,事情就很清楚了。這金角、銀角在百回本三十五回里是說被裝入葫蘆、凈瓶,在葫蘆、凈瓶奉還太上老君時“倒出兩股仙氣”,“仍化為金銀二童子”隨老君上天;楊本為簡化只說銀角裝入凈瓶、金角被打死,而不曾講仍化金銀二童子上天的結(jié)局。朱本照抄楊本后發(fā)現(xiàn)了這個缺憾要想彌補。正好下面的青獅精故事為節(jié)省篇幅被朱本精簡掉,而楊本拼湊起來的青獅精收場詩又把專住青獅主人公文殊的“五臺山”錯成了可以通用的“玉臺山”,于是把它廢物利用,改造成為交代金角、銀角結(jié)局的第二首收場詩。即把楊本原詩的“獅轉(zhuǎn)”改成可以通用于金角、銀角的“妖轉(zhuǎn)”,把原詩專講青獅變國王的“你是國王他是怪”改成點明金角、銀角歸宿的“老君收回諸天界”,同時還為了讓文理通暢雅馴一點把“總是妖怪將人害”改成“雖是妖怪將人害”,第二句“聽經(jīng)文”改從百回本原句作“聽談經(jīng)”,第一首楊本的“老君回宮兜率宮”也參照百問本原句改成“老君回歸兜率院”。像這樣既抄襲楊本又作改動的地方在朱本里絕不止一處。僅就前面提到過的來說,楊本“唐三藏收伏豬八戒”里節(jié)抄的十句詩中“虎豹皆作御”不好懂,朱本照抄這十句時把它改成了好懂的“虎豹多住宿”。如果是楊本在抄朱本,那把“虎豹多住宿”照抄下來就行了,何致去查對百回本把它回改成為不好懂的“虎豹多作御”。再如楊本講收伏沙悟凈時,前面只說“幾個取經(jīng)人被我吃了”,后面卻出現(xiàn)“九宮”、“九股英風(fēng)”,朱本照抄楊本時發(fā)現(xiàn)不相照應(yīng),就查對百回本恢復(fù)了“唯有九個取經(jīng)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的幾句話。如果是楊本抄朱本,那為什么收伏沙悟凈的其他文字都同朱本,而偏偏在這里再把朱本刪掉幾句且刪出了毛病。有人注意到朱本“老龍王拙計犯天條”結(jié)束處有“黃河催兩岸,華岳鎮(zhèn)三峰,威雄驚萬里,風(fēng)雨振長空”四句詩,這四句詩見于《永樂大典》所引《西游記》“魏征夢斬涇河龍”而不見于百回本,于是懷疑朱本是否會直接源出于《西游記》的元末明初本。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因為光憑這一條并不能推翻上面列舉朱本因襲楊本以及參考過百回本的證據(jù)。而且,《大典》所引《西游記》“魏征夢斬涇河龍”里是用這四句詩來形容老龍找袁守誠先生討銀子時所變真相的,朱本卻用在老龍向唐太宗求救后作收場詩,而朱本講老龍找袁守誠的情節(jié)仍全同百回本而別無討銀子變真相的事情,說明即使這個夢斬老龍故事朱本也并未能因襲元末明初本。很可能這四句詩只是元明時在社會上流行的詠龍詩,因而會先后地被元末明初本和朱本所引用。還有人抓住朱本卷首卷尾有少數(shù)地方題作“《唐三藏西游釋厄傳》”這一點,和百回本以及楊本、朱本書首開場詩末聯(lián)“欲知造化元會功,須看《西游》釋厄傳”聯(lián)系起來,認為《西游記》本名《西游釋厄傳》,朱本之有“釋厄傳”字樣說明它是百回本之前的古本。這種說法我認為更屬附會而不能成立。因為《永樂大典》和《樸通事諺解》所引用的元末明初本已稱作《西游記》,其他文獻中也從未有過舊本《西游記》本名《西游釋厄傳》之說。朱本之間或題作“《西游釋厄傳》”,無非是看到開場詩里的“《西游》釋厄傳”而信手亂題而已。這種把書名亂題亂改在明代坊刻本小說里本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如羅貫中的《三國志通俗演義》由建陽書坊楊美林刊刻變成了《三國英雄志傳》,熊大木的《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由建陽書坊三臺館刊刻變成了《大宋中興岳王傳》。朱本之題“《西游釋厄傳》”與此正同,哪有什么深意。有了高水平的百回本,為什么還需要編造低水平的楊本、朱本?有人提出過這樣的問題。這也不難解答。這些小說一般都是書坊刊刻的,刊刻的目的是牟利。尤其是明萬歷年間,一部小說流行后,在建陽書坊里就會編刻上圖下文有點像連環(huán)畫的刪節(jié)本,來吸引文化低下、只圖看情節(jié)熱鬧的讀者以牟利。一、就楊本來說,我認為它是和另外東、南、北三種所謂《游記》、同時出現(xiàn)的。這三種英國倫敦都收藏有明刻本,《東游記》還有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明刻本,臺灣《明清善本小說叢刊》也都已影印。其中《東游記》二卷,內(nèi)封面題“《全像東游記上洞八仙傳》”,卷首題“《新刊八仙出處東游記》”,蘭江吳元泰著,社友凌云龍校,書林余氏梓,有三臺山人仰止余象斗引;《南游記》四卷,內(nèi)封面題“《全像華光天王南游志傳》”,卷首題“《刻全像五顯靈官大帝華光天王傳》”,三臺館山人仰止余象斗編,書林昌遠堂仕弘李氏梓;書尾牌記題“辛未歲孟冬月書林昌遠堂梓”;《北游記》四卷,內(nèi)封面題“《全像北游記玄帝出身傳》”,卷首題“《刊北方真武祖師玄天上帝出身志傳》”,三臺山人仰止余象斗編,建邑書林余氏雙峰堂梓,書尾牌記題“壬寅歲季春月書林熊仰臺梓”。這里值得注意的是余象斗,他是萬歷時有名的建陽會商,在萬歷二十年刻過《按鑒全像批評三國志傳》,萬歷二十八年刻過《詩林正宗》,題為余象斗編的《南游記》、《北游記》和書林余氏梓且有余象斗引的《東游記》都應(yīng)產(chǎn)生在同一時期。再看余象斗的這篇引,它在一開頭就講:“不佞斗自刊《華光》等傳,皆出予心胸之編集?!闭f明他編刻這幾個所謂《游記》應(yīng)是有計劃的。有了東、南、北當然還必有西,則所謂楊本《西游記》也應(yīng)該是余象斗自己所編刻,或者像《東游記》請吳元泰編著那樣請別人編好由余象斗自己來刊刻。所以我認為現(xiàn)存題作“芝潭朱蒼嶺刊”的楊本《西游記》是余象斗原刻的翻刻本,和現(xiàn)存《南游記》之換上“書林昌遠堂仕弘李氏梓”和“昌遠堂”牌記、《北游記》之換上“熊仰臺”牌記一樣,“芝潭朱蒼嶺刊”是翻刻時換上去的[22]。但余象斗為什么要配套成龍地編刻這東、南、西、北四部游記呢?從內(nèi)容來看,除《西游記》可說名副其實外,《北游記》的主角雖是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去中界巡游收妖也勉強可說是游歷,可所歷之處有天臺山、徽州府、懷寧府、貴州府、廣西府、西川、昆侖山等,已超出了北方范圍,不能如《西游記》之確系西行游歷?!赌嫌斡洝分鹘俏屣@靈官大帝華光是火之精靈,火確屬南方,可是他的種種搗亂活動或在天上或在中界,并不專在南方,也不能算是巡游或游歷?!稏|游記》主角八仙則更與東方無關(guān),只有故事中過東海戰(zhàn)龍王也許可說是東游,可是篇幅還占不到全書六分之一。而余象斗硬要牽強附會地用東、南、北三個游記的名義編刻這三種書,顯然是當時流行的百回本《西游記》在起作用,使這位建陽書商余象斗別出心裁拼湊一套東、南、西、北四個游記來競爭。其中《東游記》讓齊天大圣出場協(xié)助八仙殺敗天兵,《南游記》開場有孫行者比賽如意鐵棒并扯毛變猴情節(jié),結(jié)束時講華光變花果山齊天大圣偷仙桃和大圣征討華光,還點明大圣“昔從唐僧往西方取經(jīng)”,“今果皈依佛道”,說明這些游記在編寫時還曾借助于《西游記》以充實內(nèi)容[23]。只是由于余象斗等人文化水平太低,沒有本領(lǐng)把八仙、華光、北方真武玄天上帝的故事寫成像百回本《西游記》那樣有文采的大部頭小說,而且部頭大了也怕影響銷路,因而下喬遷幽地把百回本《西游記》節(jié)寫成和東、南、北三游記同樣篇幅同等水平的貨色。講故事內(nèi)容四個游記要比單一的百回本《西游記》多得多,論篇幅四個游記合起來還不到百回本三分之一,再加上圖文對照,對文化低下的人們來說真是價廉物美的好讀物。二、有了百回本和楊本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朱本,這當然是另一家書商“蓮臺劉永茂”者要和余象斗等人競爭。競爭手法之一是增加了大段的唐僧出身故事[24],其他文字則抄襲楊本并參考了百回本,使楊本的某些漏洞得到填補。只是做得太匆促,或許還是隨編隨刻,刻了不好再改動,以致鬧成頭大尾巴小,越到后來越形捉襟見肘的怪模樣。加之這只是孤立的一種《西游》,不像楊本《西游》之有東、南、北三游記配套,當然仍舊競爭不過,免不了最終被淘汰的厄運。這就是為什么人們長期不復(fù)知道存在過朱本,而楊本卻能以《四游記》成員的身份多次刻印綿延不絕的原因。解決了最麻煩的簡本、繁本問題,在這里再來清理另一條線索百回繁本的本身?,F(xiàn)存明刻百回繁本中比較重要的有四種。第一種是《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二十卷一百回,半頁十二行、行二十四字,圖多幅插在正文之中,內(nèi)封面題“《刻官板全像西游記》,金陵唐氏世德堂校梓”,每卷首行題“《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字卷之△”,次行三行分題“華陽洞天主人校,金陵世德堂梓行”,卷九、一〇、一九、二〇則題“金陵榮壽堂梓行”,卷一六題“書林熊云濱重鍥”,是書版殘缺轉(zhuǎn)歸別的書坊后所補刻,卷首還冠有陳元之的《刊西游記序》,題“壬辰夏端四日”,現(xiàn)存四部分藏北京圖書館和日本慈眼堂、天理圖書館、淺野圖書館。第二種是《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不分卷一百回,半頁十行、行二十二字,卷首有署名“幔亭過客”的題辭,并刊有“白賓”、“字令昭”印記,有徽派精圖一百頁二百幅,目錄前題“李卓吾先生評點西游記”,第一回首行只題“《西游記》”,二回以下只寫回目,連“《西游記》”也不題,沒有刻書人姓名堂號,我國發(fā)現(xiàn)了兩部,日本內(nèi)閣文庫及奧野信太郎也各藏一部,另田中謙二、淺野圖書館所藏均為覆刻。第三種是《唐僧西游記》二十卷一百回,半頁十二行、行二十四字,每卷首行題“《唐僧西游記》卷△”,次行題“華陽洞天主人?!倍鵁o刊刻姓氏,日本國會圖書館藏本缺序目及卷一、卷一二,無圖,睿山文庫藏本每卷有圖,有與世德堂本相同的陳元之序,卷一八圖上有“全像書林蔡敬吾刊”一行,慈眼堂藏本則有內(nèi)封面題“《二刻官版唐三藏西游記》,書林朱繼源梓行”。第四種是《鼎鐫京本全像西游記》二十卷一百回,上圖下文,文半頁十五行、行二十七字,內(nèi)封面題“《新鐫全像西游記》,書林楊閩齋梓行”,每卷首行題“《鼎鐫京本全像西游記》卷次△”,次行三行題“華陽洞天主人校,閩書林楊閩齋梓”,卷二、三、七至九、一四至—九均題“清白堂楊閩齋梓”,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有。以上都經(jīng)臺海《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影印,惜《唐僧西游記》影印的是內(nèi)閣文庫殘本。此外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本《西游記》是據(jù)世德堂本標點排印的,但文字間或改動,轉(zhuǎn)不如影印本之能不失真。根據(jù)影印本并參考太田辰夫《明刊本西游記考》中對日本各家藏本的介紹[25],我對這四種明百回本的淵源遞嬗作了如下的探討:一、《唐僧西游記》本、楊閩齋本和世德堂本相比較,在字句上都已有所刪節(jié),其中又分三種情況:(1)一種情況是唐僧本、閩齋本刪得一樣。如第九回世德堂本“同入酒館之中,吃了半酣,各攜一瓶,順涇河岸邊,徐步而回”,唐僧本、閩齋本都刪去“各攜一瓶”。十五回世德堂本“你既放我出來,讓我逍遙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逮著我,傷了我?guī)拙?,教我來盡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罷了,你怎么送他一頂花帽”,唐僧本、閩齋本都刪去“你前日在海上逮著我,傷了我?guī)拙?,教我來盡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罷了”。二十回世德堂本“‘你離了家?guī)兹眨蜕鷪笤??!私涞溃骸绾?,似不得你這喝風(fēng)阿煙的人,我從跟了師父,這幾日長忍半肚饑,你可曉得?!芈勚馈保粕?、閩齋本都刪去八戒這句話。這類例子每回都有,多不勝舉。這里只有三個可能,一個可能是唐僧本因襲閩齋本,一個可能是閩齋本因襲唐僧本,再一個可能是唐僧、閩齋兩本同出于一個和世德堂本相比較已經(jīng)刪節(jié)之本。(2)但另一種情況是唐僧本和世德堂本相同而僅閩齋本有刪節(jié)。如十五回世德堂本“又教他念一卷甚么《緊箍兒咒》,著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這頭上疼了又疼,這不是你害我也”,唐僧本相同,閩齋本把“著那老和尚”等幾句都刪去。十七回世德堂本“三藏想著袈裟那里得穩(wěn)睡,忽翻身見窗外透白,急起叫道:‘悟空,天明了,快尋袈裟去?!姓咭还囚斕鴮⑵饋恚缫姳娚塘⒐┓顪?,唐僧本相同,閩齋本刪改成“次日天明起來,早見眾僧侍立供奉湯水”。二十回世德堂本“雙手捧著唐僧上前跪下道:‘大王,小將不才,蒙鈞令差上山巡邏,……’”,唐僧本相同,閩齋本刪去“大王,小將不才”。這類例子也很多,足見決無唐僧本因襲閩齋本的可能。(3)再一種情況正相反,是閩齋本和世德堂本相同而僅唐僧本刪節(jié)。如十二回世德堂本開頭有“詩曰:龍集貞觀正十三,……”七律一首,閩齋本相同,唐僧本刪去。十三回世德堂本開頭有“詩曰:大有唐王降敕勅,……”七律一首,閩齋本相同,唐僧本刪去。十六回世德堂本有“詩曰:上剎祇園隱翠窩,……”七絕一首,閩齋本相同,唐僧本刪去。這類例子仍很多,足見也無閩齋本因襲唐僧本的可能。只能是唐僧、閩齋兩本同出于一個已刪節(jié)過的舊本,而兩本在因襲此刪節(jié)舊本時又各自再有所刪節(jié)[26]。二、這個已刪節(jié)過的舊本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再上推百回原本初刻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有個好辦法就是先審查因襲這刪節(jié)舊本的唐僧本和閩齋本的刊刻時代。從閩齋本上圖下文的版式和字體來說,絕無疑問是明萬歷時的建陽坊刻。它的卷首也和世德堂本一樣有陳元之寫的序,不過世德堂本的陳序如前所說是題作“壬辰夏端四日”,而閩齋本的陳序則不是“壬辰”而作“癸卯”,癸卯是萬歷三十一年,有可能書商楊閩齋因為在萬歷三十一年刊刻此書就把“壬辰”亂改成“癸卯”。唐僧本如前說日本國會圖書館所藏已缺序目,睿山文庫藏本雖也有陳序,且仍作“壬辰”,但序中講到的“唐光祿”已改成“余友人”,很可能是書版轉(zhuǎn)歸“書林蔡敬吾”后所補刻,不能據(jù)以推斷它的刊刻時代??勺鳛闀r代憑證的只能是它的字體和版式。從字體來看,它既不同于萬歷時江浙一帶流行的方體或?qū)懣?,又不像建陽書坊字體如閩齋本以及朱、楊等簡本那么拙劣,而是一種略帶歐陽詢體的刻書字體。懂得版本的人都知道,明代刻書用歐體字是開始于正德,盛行于嘉靖,到隆慶年間稍起變化,萬歷初年個別書刻還略存遺風(fēng)。可以說除建陽坊刻或邊遠地區(qū)具有特殊性外,這已成為其時版刻字體演變的規(guī)律。這個唐僧本的字體和隆慶年間最接近,和隆慶元年刊刻的《文苑英華》尤其相似。再從版式來看,這個唐僧本版心所題“《西游記》卷△”在魚尾之下,這也是隆慶及其前刻書的習(xí)慣,進入萬歷書名便一般都移到魚尾之上,萬歷時刊刻的閩齋本、朱本、楊本以及東、南、北三《游記》還有后面要講的世德堂本、李卓吾評本都是如此。因此,這個唐僧本的刊刻應(yīng)該就在隆慶年間,早一點可上推到嘉靖末年,遲一點也決不會晚于萬歷開頭幾年[27]。因襲刪節(jié)舊本中最早的唐僧本既是隆慶或其前后所刊刻,則這個刪節(jié)舊本最晚也應(yīng)是嘉靖后期的產(chǎn)物。三、現(xiàn)在再說百回本的原本初刻。過去有人認為世德堂本就是百回原本初刻,從上面的考證這種看法顯然是不對的。因為世德堂本用的是萬歷年間在江浙流行過的寫刻字體,如上所說版心所記書名也在魚尾上方,而且金陵唐氏世德堂確系萬歷時以刊刻小說戲曲著稱的書坊,傳世的如萬歷十三年所刻《節(jié)義荊釵記》、十四年所刻《斷發(fā)記》、《裴度香山還帶記》、十八年所刻《水滸記》、二十一年所刻《唐書志傳》,其字體以及插圖的筆法也都和所刻百回本《西游記》相同,說明世德堂百回本也同樣刻于萬歷前期,假定為十五年前后。這比因襲刪節(jié)舊本的唐僧本還出現(xiàn)得遲,說它是百回本的原本初刻豈不太離譜!另外,這世德堂本還有那個陳元之寫的《刻西游記序》,陳元之自題籍貫為秣陵,秣陵和金陵都是南京的古稱,序里又有“唐光祿既購是書,奇之,益俾好事者為之訂校,秩其卷目梓之”的話,這“唐光祿”頗像是金陵唐氏世德堂的主人,因此人們往往認為這個陳序是專為世德堂本撰寫的。對此我也不能同意?!疤乒獾摗钡墓獾摬幌袷侨说淖痔?,而是對光祿寺職官的通稱,明代職官固??虝?,藏書家把他們?nèi)温殨r刻的叫做官刻,致仕退休后刻的歸入家刻,但和書商的坊刻有嚴格的區(qū)別。職宮不論在職或退休在當時都少有兼充書商的事情,這“唐光祿”的唐和世德堂書商之姓唐只能說是偶然巧合。何況這個陳序又同樣見于閩齋本,而閩齋本和世德堂本并無直接關(guān)系。因此這個陳序只能是刪節(jié)舊本所依據(jù)的百回原本所原有,刪節(jié)舊本把陳序保留下來而又為閩齋本所承用,另方面根據(jù)百回原本重刻的世德堂本也就同樣保留了這個陳序。但這個有陳序的百回原本是否就是百回原本的初刻本呢?仍舊不是。因為陳序先說:“《西游》一書不知其何人所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國,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這“天潢”、“侯王之國”是指明朝的某個藩王王國,“八公之徒”是用西漢淮南王劉安招致賓客八公的典故,指這個藩王府里的賓客。明代藩府多喜刻番,肯定是這個藩府開始刻《西游記》并對外流傳,緣會有“王自制”或“出八公之徒”即藩府賓客之手的說法。這個藩府刻本才是百回原本的初刻,以后唐光祿購到這個初刻重新刻梓,才成為帶有陳序的百回原本,它已是百回原本的第二次刻本。前面說過這個陳序撰寫時間據(jù)世德堂本是“壬辰夏端四日”,如未經(jīng)世德堂本改動過,則這個“壬辰”應(yīng)是明嘉靖十一年而不是一個周甲以后的萬歷二十年,這嘉靖十一年也就是帶陳序的百回原本第二次刻本的刊刻年份。嘉靖朝有四十五年,從嘉靖十一年到隆慶元年有三十五年,這三十五年中出現(xiàn)一個刪節(jié)本再為唐僧本所因襲也不違背情理。至于這個第二次刻本以及更早的原本初刻自然久已失傳了,但周弘祖編刻的《古今書刻》里還保存了一點原本初刻的痕跡[28]。這位周弘祖是明朝人,《明史》卷二一五有他的傳,說是“嘉靖三十八年進士,除吉安推官,征授御史,出督屯田馬政,……遷福建提學(xué)副使,……謫……安順判官,……量移廣平推官,萬歷中屢遷南京光祿卿,坐朱衣謁陵免”。這免官是萬歷十三年四月乙丑的事情,見《明神宗實錄》卷一六〇。這部《古今書刻》不可能遲至他晚年才編成,則所著錄的書籍當多數(shù)是嘉靖以及嘉靖前的刻本。而在《書刻》卷上山東魯府刻書里就有《西游記》,山東登州府刻書里也有《西游記》。登州府的《西游記》情況不清楚,也許是魯府《西游記》的重刻本;魯府刻《西游記》則正和陳序所說《西游記》“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國”相吻合。因此可以作出這樣的推斷:《西游記》百回原本的初刻本應(yīng)是山東魯王府刊刻的藩府本,刊刻的年代在嘉靖十一年刊刻陳序本之前,可以姑且定它為嘉靖初年。四、這魯府的百回原本初刻《西游記》是什么模樣?以后有陳序的第二次刻本是什么模樣?在這里也可作點描述。(1)如前所說,世德堂本每卷首行題作“《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字卷之△”,“卷之△”是“卷之一”、“卷之二”等卷次,“△字”者,乃是用北宋邵雍《擊壤集》卷一二《清夜吟》“月到天心處,風(fēng)來水面時,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二十個字來分標二十卷全書,目錄也是如此,從“月字卷之一”、“到字卷之二”,直到“知字卷之二十”。這是世德堂本自我作古鬧著玩嗎?不是的,因為如前考證和世德堂本沒有直接淵源的閩齋本在目錄一至五回上方冠有“月字一卷”四個加花邊的大字,六至十回上方冠有“到字二卷”加花邊大字,一直到“知字二十卷”為止。可見用邵雍《清夜吟》二十字來分卷,在世德堂本、閩齋本共同從出的嘉靖陳序本上已是如此,因而從它派生出來的本子才會不相謀地存留了這《清夜吟》分卷的痕跡。至于用這個分卷法的創(chuàng)始者恐怕還不是陳序本而是魯府原本,因為百回本全書的開場詩就說“欲知造化會元功”,接著還大講其邵雍《皇極經(jīng)世書》里的“元會運世”之說,說明寫作者對邵雍是感興趣的,因而在分卷上也會很自然地借用邵詩《清夜吟》來作點綴。(2)百回原本的寫作者是頗有文學(xué)修養(yǎng)的,和書坊里胡亂編刻小說者決非同一檔次,這從百回本的文筆和前面所說詩篇之能講韻律都可以證實。但這位寫作者有時還不夠頂認真、頂嚴肅,很可能寫成后不曾反覆修飾,以致有的詩篇在平仄上還出點小毛病,還不夠工致,甚至有些地方情節(jié)上出現(xiàn)矛盾或不夠妥帖之處。最明顯的如所有百回本的三十六回到三十九回已講了文殊菩薩坐騎青獅變道士篡奪烏雞國王位而被孫悟空降伏,后面七十四回到七十七回同是這個文殊坐騎青獅又和白象、大鵬合伙作怪而被收伏,而且二者之間全無聯(lián)系照應(yīng),顯然是寫作者寫到后邊遺忘了前邊[29]。小一點的如三十四回金角、銀角二大王派小妖巴山虎、倚海龍請干娘狐精,都被孫悟空打死,其事已經(jīng)金角、銀角發(fā)覺,但入后仍寫孫悟空變倚海龍在金角、銀角身邊活動,豈非在金角、銀角面前暴露自己是假貨。(3)另外,世德堂本和唐僧本、閩齋本在目錄上,十七回“孫行者大鬧黑風(fēng)山,善觀音收伏熊羆怪”和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高老莊大圣除魔”都是寫得很明白的[30],但看正文卻都把這兩回聯(lián)不分,中間連十八回的回目都脫失不存。這當然是刊刻時粗疏所致。一般說來,書的初刻本尤其藩府刻本總得認真些,不會出現(xiàn)這類失誤。但到有陳序的第二次刻本這個失誤肯定已出現(xiàn),以后一些坊刻本跟著刻不去注意改正,才會造成世德堂和唐僧、閩齋不同枝派的本子出現(xiàn)同樣的失誤。(4)世德堂、唐僧、閩齋三本以外還有個李卓吾評本。這個本子的情況比較簡單些。從字體之作長方和卷首所附精圖之系徽派這兩點來看,應(yīng)是明天啟、崇禎時江浙地區(qū)所刊刻,在各種明本中最為晚出。文字則和世德堂本相同,甚至世德堂本刻錯了的地方在李評本里也跟著刻錯。如第五回末尾講天兵圍困花果山,世德堂本作“當時果又安猿營,下大寨”,這“猿營”本應(yīng)作“轅營”,而李評本也跟著錯成了“猿營”[31]。說明這李評本的正文只是用世德堂本翻刻。但從整體來講,這李評本在形式上倒是想擺脫世德堂等坊本刻成一個可供文人賞玩的善本的。如加上精圖,加上評點,去掉并無實際意義的分卷,去掉“新刻出像官板大字”之類書坊的習(xí)用語而只題“《西游記》”,去掉“華陽洞天主人?!辈⒉挥每逃√妹S名,都看上去面目清新。至于世德堂本等十七、十八兩回正文聯(lián)接不分的毛病,在這精刻的李評本里也理所當然地得到改正,把文中“祥光靄靄凝金像”這首七律作為十七回的結(jié)束,下文“行者辭了菩薩,……”作為十八回的開始。以后《西游證道書》等清代刻本就都跟著如此劃分[32]。根據(jù)如上的分析考證,對明百回本《西游記》的淵源遞嬗可以作出這樣的結(jié)論:即大約在嘉靖初年出現(xiàn)魯府刊刻的《西游記》,它是百回本的原本初刻。稍后又出現(xiàn)據(jù)魯府本重刻并加上陳元之序的本子,其刊刻時間當在嘉靖十一年?,F(xiàn)存四個明百回本則都源出這個陳序本。其中一枝是據(jù)陳序本重刻的,有萬歷十五年前后金陵唐氏世德堂坊刻本,有天啟、崇禎時刻的李卓吾評本。還有一枝是據(jù)陳序本又略有刪節(jié)的本子,最早的一種刪節(jié)本應(yīng)出現(xiàn)在嘉靖后期,現(xiàn)存的在隆慶前后所刻的唐僧本和可能在萬歷三十一年刊刻的建陽書坊楊閩齋本,都據(jù)這個刪節(jié)舊本又各自再有所刪節(jié)。用圖來表示,即: 百回本還有個作者問題。陳元之序認為就是某藩王即魯藩或藩府賓客所作,但只是個推測,藩府刻書不一定??谭趸蚱滟e客的作品。陳序系統(tǒng)的本子如世德堂本和楊閩齋本卷首都有“華陽洞天主人?!币恍校赡苁顷愋虮炯由先サ?,也可能是魯府本原有的。所謂“華陽洞天主人”應(yīng)是??陶叩膭e號而不是作者的別號,此人究竟是誰,在沒有找到確鑿證據(jù)之前,也只好“不知為不知”而不必亂加猜測。《西游證道書》前有篇題為“天歷己已翰林學(xué)士臨川邵庵虞集撰”的序,說《西游記》是“國初丘長春真君所纂”,則是由于全真教的李志常確曾為他老師丘處機寫過兩卷《長春真人西游記》而附會的,連這篇序也是編寫《西游證道書》時所偽撰而托名于元代大文人虞集的[33]。自從清代大學(xué)者錢大昕從明正統(tǒng)刻《道藏》的“正乙部”中抄出《長春真人西游記》原書、道光時又被刻入《連筠簃叢書》廣為流傳后,這種丘處機是百回本《西游記》作者的說法至少在學(xué)術(shù)界已沒有人相信??汕按嗽谇r又出現(xiàn)了另一種新說法,有位籍貫江蘇淮安的學(xué)者吳玉搢認為百回本《西游記》的作者是他同鄉(xiāng)明朝人吳承恩。在他撰寫的《山陽志遺》卷四里說,天啟舊志列先生(指吳承恩)為近代文苑之首,……及閱‘淮賢文目’載《西游記》為先生著,……書中多吾鄉(xiāng)方言,其出淮人無疑?!焙髞眙斞傅摹吨袊≌f史略》、胡適的《西游記考證》都采用了吳玉搢這個說法并對吳承恩的事跡作了考訂,從此吳承恩著《西游記》這件事就幾乎成為家喻戶曉的文學(xué)常識。其實這個說法仍有問題。友人復(fù)旦大學(xué)教授章培恒前些年撰寫了《百回本西游記是否吳承恩所作》的論文[34],指出在清初黃虞稷的《千頃堂書目》里是把“吳承恩《西游記》”著錄進卷八史部地理類的,可見天啟《淮安府志》卷一九《藝文志》“淮賢文目”所著錄“吳承恩《射陽集》四冊□卷,《春秋列傳序》,《西游記》”的《西游記》,在找不到證據(jù)證明它是章回小說的時候,只能認為它是地理類的游記而并非章回小說,而且吳承恩曾仕明荊王府的紀善官職,從他的故鄉(xiāng)蘇北淮安到湖北蘄州的荊王府正可說是“西游”。至于方言,章文已考知百回本中“實是長江北部地區(qū)的方言與吳語方言并存”,不能用方言來證實它一定出于淮安人之手。因此,吳承恩為百回本《西游記》作者之說不能成立。我是贊同章說的,在這里還可作兩點補充。一點是如前面所考證百回本的原本初刻應(yīng)在嘉靖初年就已出現(xiàn),而吳承恩其人一般估計公元1500年即明弘治十三年才出生,到嘉靖元年即公元1522年他才二十二三歲,就能寫成百回二十卷的大部頭《西游記》,而且寫得如此“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實在太少可能。還有一點是兒子黃壽成注意到的,即百回本二十九回的回目是“脫難江流來國土,承恩八戒轉(zhuǎn)山林”[35],如果吳承恩真是作者,何致在這里用上“承恩”二字,而且用在形象并不光輝的“八戒”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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