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街,是這個城市里最熱鬧的一條街。整條街五六千米,直通通非常長。在街的西端一兩千米,集合了大大小小的商鋪。因為與市中心和火車站聯(lián)通,所以這條街上充斥著周邊縣城前來買東西閑逛的人群。 你會看到很多店,賣鞋的、賣衣服的、賣西點的。大人領(lǐng)著孩子,買了一堆衣服和鞋,迎著孩子的叫嚷,到最西邊的肯德基吃西餐。 那家鞋店的大喇叭拴在門前的破椅子上,“月底關(guān)門!清倉甩賣!一律五十!男鞋女鞋一律五十!五十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dāng)!” 門口擠滿了人?!捌さ模俊薄皩?,我們家都是皮的,真皮!”“這革的吧!”“真皮!你要不要?” 生意特別好,十來年了,清倉都清十來年了還沒清完。 五月飛絮很重。 1 蛋糕房前面有一個攤子,每日聚集十來個穿著白色大背心的男人,蹲坐在那里圍一圈,下象棋。 他們的背心束在深灰色長褲里,涼鞋包裹的白色襪子被妻子們洗得很透徹。 棋起初是一個叫老胡的人拿來的,后來這副棋丟了幾個子,說什么都找不到了。于是大家合伙買了一副新的。這錢是平攤的,所以只要出錢的,都更加頻繁地出現(xiàn)在棋局中。這個棋局成為了這條熱鬧的街上,最熱鬧的棋局。 常駐的成員大概有七八個,剩下的都是來來往往的觀戰(zhàn)者。他們站在最外圍,把頭從其他兩個人的頭中間夾過去。 沒有禮貌的人是不受歡迎的,曾經(jīng)有一次,一個胖子特別熱情地在旁邊指手畫腳,“車!”“捉啊!”“將他啊能將!”讓其他人特別煩。 有人說他:“沉默是金!” 結(jié)果那胖子嘚啵一句:“不會下我教你?。 苯Y(jié)果對弈兩人倒是心齊,合伙把棋盤掀了。抓過胖子領(lǐng)子就要打他,周圍人都擁了上去。 胖子挨了幾下,趁拉架的擋著的時候跑了。跑的時候回頭罵一句:“一幫孫子!” “操你媽的,你他媽給我站住別跑!” “媽了逼的!” 其他人追幾步就沒追了,倒是老胡一直追著跑?!安倌銒尩?!今天不削死你!”一直追到這些人的目光無法穿過的人群中。 “得了得了,收了吧!” 大家伙掃興地散了。一地?zé)燁^。 老胡每次都是棋局里的后手,“我讓你!” 2 鞋店新招了一個姑娘。這個姑娘生得好看,其他的小妹都喜歡找她玩兒。 她叫柳蕓,大家叫她小蕓。 小蕓招呼客人特別勤快,經(jīng)她出手,鞋基本都能賣出去。 鞋店沒有業(yè)績工資,所以大家不存在搶客人的情況。賣得好的時候,一天兩百多雙,鞋店老板娘會給大家買冰棍吃。原來大家都吃東北大板,吃膩了。正好小蕓一來,變成了冰工廠?!氨S好吃!”小妹們都喜歡冰工廠。有芒果味兒的、山楂味兒的??傊仁裁礀|北大板好多了。 小蕓從邊上一個縣城過來,是老板娘農(nóng)村親戚家的姑娘。幾年來收成不好,就拜托老板娘,讓她干活。 “俺們家小蕓沒啥別的能耐,倒能幫幫你。”一開始老板娘不太想收。這年頭房租兩個月一漲,鞋賣貴了沒人買,本著“薄利多銷”的經(jīng)營之道,在開支上能省就省。店里已經(jīng)有四個姑娘了,一個月一千,再來一個,這人力成本讓她有點頭疼。 好在是親戚,多照顧她點吃住,讓她晚上睡店庫房旁邊的小屋里,有風(fēng)扇。 “一個月給小蕓八百?!?br>“還得是咱自家人??!” 后來老板娘發(fā)現(xiàn),這小蕓一個月給她多加的單子可不止八百,所以對她也很好,把家里一臺20英寸的大腦袋電視搬到小屋,說:“沒事兒你就看吧。這間以后就你用,我不讓別人進來?!?br>“謝謝姨!”小蕓一笑的時候,臉上兩個酒窩陷在白嫩嫩的臉蛋里,特別好看。 當(dāng)其他的姑娘琢磨著離子燙、藍色眼影的時候,小蕓一門心思點貨?!澳銈兌几思倚∈|學(xué)學(xué)!” 小蕓就在旁邊笑,說:“姨這么照顧我,我也應(yīng)該的?!彼v話沒有一點毛病,絲毫沒有年輕人那種蠢勁,讓人舒服。一個月了,怎么招呼客人,怎么拿貨,怎么讓客人再買一雙,怎么繃著價不亂打折,她樣樣干得明白。一天老板娘家的兒子到店里來,小蕓沒見過他,以為他是客人,跟他講了半天。 “媽,那女的就是你新招來的伙計嗎?” “什么那女的!那是你小蕓姐,你舅姥爺孫女?!?br>“農(nóng)村那個舅姥爺啊?!?br>“嗯,人家可勤快了。” “長得也挺好看的?!?br>“干活利索。你把這梨吃了然后學(xué)習(xí)去!” 兒子說完回屋了,“我不吃梨!”他把門一關(guān)。 3 “你們店里咋的?聽說來了個小美女?” 說“美女”的時候,陰陽怪氣的,好笑。 “我媳婦那邊一親戚孩子?!崩虾^也沒抬,盯著棋。是頂個卒呢,還是怎么的?他琢磨著這棋?!靶∶琅必碜郑屗凰查g分點兒心。下棋,最忌諱分心。 “那可別瞎整!容易亂!” 一圈老爺們兒都笑了。除了下棋抽煙,剩下的樂子,基本就是說點下流話。 “親戚孩子我能怎么整?” “嫂子上貨時候唄!” “操你媽的。”老胡好脾氣,回罵一句,是一個非常積極、友善的回應(yīng)。這群人好像就等著老胡罵一句“操你媽”,看著煙從嘴里流出來,這群挨罵的人感覺特爽。 說實話,下棋的大伙都很羨慕老胡。老胡媳婦開鞋店十來年,勤快有點名氣,家里的孩子來年就考大學(xué),成績也好。老胡雖然平常不干什么,專攻下棋,好在有人緣,這群老爺們都愿意跟著他。反正這群男人也沒什么別的事情做。其中一些人是老工人,廠子黃了,一個月領(lǐng)點補助,歲數(shù)大點的,都開始拿養(yǎng)老金了。錢不多,倒也沒處花。 要說下棋的這群人有點傻,他們生活太單一了。在最熱鬧的地方日復(fù)一日做最無聊的事情。白天在這兒抽煙下棋,晚上就回家見自己老婆孩子。家里情況沒什么大差別,連住處都差不多,就在這街不遠(yuǎn)地方,有一處政府動遷安排的小區(qū)。老胡要是只成天下棋,大概也沒什么男人的尊嚴(yán)。 大伙都知道,十年前開這個鞋店的本錢,是老胡買彩票中的。十來萬。 “就是有命!命好!” 所以他現(xiàn)在不工作又怎樣呢?老婆累點又怎樣呢?當(dāng)初生意干起來的本錢還不是自己拿的? 蛋糕房離家里的鞋店也就五十來米,但是他很少去看生意。最近天氣都比較好,更是沒有回去的理由。 直到人說店里來了個好看的小姑娘。 也怪,這消息最早不是從媳婦那里知道的。 知道當(dāng)晚,他回家跟自己媳婦發(fā)了火。 “招了人我怎么都不知道!” “老舅的孫女!” “你怎么還招人?” “老舅讓我?guī)兔Α!?br>“幫什么幫?自己種地的就去種地!幫什么!” “你少管我!成天你就下棋你管過店里什么?我有親戚來幫個忙怎么了!” “你一個月給她開多少錢?” “五百!” 老胡也不說話了。 之后下過兩次雨,他不得不到店里躲著,這一躲他才看到小蕓。這姑娘長得確實好看。他進屋的時候,小蕓跑過來給他拿一卷紙,“叔你淋著了?快擦擦!”“你咋認(rèn)識我?”“小妹幾個跟我說過,那邊下棋的就是我胡叔?!?br>機靈。 去拿紙的時候,老胡看到她的屁股。真他媽翹。 拿紙過來的時候,老胡看到她的胸。真他媽鼓溜。 所以,之后下棋的時候,有人提“你們店那個小美女”的時候。聽到“小美女”,他就想起那屁股、那胸脯,沒法好好下棋。 “我媳婦那邊一親戚孩子?!?br>“那可別瞎整!容易亂!” “親戚孩子我能怎么整?” “嫂子上貨時候唄!” “操你媽的?!?br> 老胡最近總輸,也不讓人先手了。被對家吃掉的子摞成高高的一摞,下角粘著白白的柳絮。 柳絮里有種子。 4 兒子今年十七,在城里第二好的高中上高二。每個城市都有一個“第一好的高中”、“第二好的高中”。第三好,就沒人覺得好。而且有些城市,壓根就沒有第三個高中。比如這里。 兒子一直埋怨當(dāng)初自己爹媽沒有把自己送去最好的高中。媽有點愧疚,那時候正好店里做調(diào)整,政府要統(tǒng)一這條街的規(guī)劃,把牌子什么的都換掉。這一費用是統(tǒng)一收取的,一萬多?!澳膬褐劣谶@么多錢?”“不繳就清場,不發(fā)牌照?!碑?dāng)時一些實在小的店鋪,都關(guān)門走人了,趁機,更多更有資本的店開了過來。鞋店是少數(shù)能挺過來的一家。 兩年前那街統(tǒng)一規(guī)劃,路什么都在修??腿瞬欢?,所以資金周轉(zhuǎn)很緊張,媽每天都焦頭爛額地整頓店里營生。沒空管自己的孩子。按說給學(xué)校塞點錢也就上去了,兒子不懂這些,也沒提醒她。她一忙就把機會給錯過了。兒子就上了這個第二好的高中。 好在當(dāng)兒子的爭氣,在學(xué)校成績特別好。這下,考一個一本應(yīng)該不成問題。店里的姑娘總說:“姐你家兒子太優(yōu)秀了!”還有什么“我弟弟要是這么省心就好了”。當(dāng)媽的聽著高興,也打心里覺得:“我兒子能像你弟弟?那我這媽白當(dāng)了?!边@話就留著自己偷著尋思吧,可不能說出來。 兒子不時會到店里湊熱鬧。他一向不喜歡來,因為在他的眼里,五十塊的鞋都是騙農(nóng)村人的。店里一股子很大的塑膠味兒。他有的時候看到架子上的假耐克、假阿迪、假卡帕很頭疼。跟他媽說:“媽你看對面的滔博,賣的都是正品!你別老買這便宜玩意行嗎?”媽根本就無視這種商業(yè)建議,“好賣讓你有錢花就行!而且他們說滔博那耐克阿迪也都是假的,咱中國根本就沒有真的!” “你凈扯!七百多那能是假的?” “都是假的,他賣七百你媽賣五十,你得慶幸你媽有良心!” “我相中一雙。就六百?!?br>“買完穿兩天你就不穿了。不買。” “這回不會了?!?br>到晚上,媽把錢給他了。給他七百。“買個你自己喜歡的吧。” 而近來,兒子也愿意來店里。當(dāng)媽的察覺到,他是來看小蕓的。要說這小蕓是不是有點妖氣? 一朵柳絮沾到老板娘的頭發(fā)上。 小蕓笑著過來把它摘了。老板娘瞅著她,也笑。 5 冬天一到,生意也差,冬鞋賣得貴,很多人就一雙過冬鞋,一穿好幾年。夏天好賣的運動鞋不低價出了根本賣不動。老板娘把兩個姑娘給打發(fā)走了。 這兩個姑娘走的時候眼淚汪汪的。有一個膽大點兒,問老板娘:“俺們哪兒干得不好?俺們改還不成嗎?” “你們賣太少了!” 還能說什么呢? 倆姑娘臨走的時候,從小蕓身旁走過,瞪她一眼。 老板娘對剩下四個姑娘說:“咱現(xiàn)在確實生意不好,讓大伙留在這兒,就是想讓大伙好好干。別成天就在那兒嘮嘮嘮,有什么好嘮的?”“小蕓你多帶帶她們!” 末了,老板娘說:“還有天涼了,大伙多穿點兒別凍著。尤其小蕓,這上冬你就別露你那腿肚子了。”脾氣不好,大家都聽得出來。小蕓抓緊點頭道歉。第二天,所有姑娘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那倆站在門口吆喝的,聲音比什么時候都響。 兒子來的時候,還嚇一跳。這氛圍不對啊。 “你又過來干啥?還不在家好好復(fù)習(xí)?” “我來看看你啊。” “你媽死不了!不用看你媽!還有幾個月高考了你自己尋思著辦!” “哎你別說了行不行?” 當(dāng)媽的當(dāng)著所有人面訓(xùn)自己,讓兒子心里很不舒服。他看到小蕓就在旁邊給客人試鞋。她肯定聽到這些話了。 “煩死了!” 兒子面子盡失。就這樣還有什么心情學(xué)習(xí)?沒有!沒有心情學(xué)習(xí)! 老胡現(xiàn)在基本在家躺著,沒意思了就下樓到彩票站和一群老爺們琢磨著彩票號碼。這群老爺們還是那群老爺們。夏天下象棋,冬天買彩票。他們都覺得老胡會算,畢竟曾經(jīng)中過大獎的人。 “你說說,這特別號碼,4還是5?” “我哪知道啊我要知道我早發(fā)了!” “你這中過獎的人??!” “中獎又不能連著中!我要能猜出來我也不告訴你,獎池是得分的?!?br>大伙都笑了。讓大伙笑太容易了。這群老爺們,你說句什么,他們都覺得有意思。 “你家兒子咋樣?” “成天學(xué)習(xí)呢俺都不敢打擾!” “這要考大學(xué)了也緊張??!我家那犢子高中說啥不念。成天勸,不好使?!?br>老胡盯著墻上密密麻麻的彩票走勢圖,不說話。 你說,彩票明明是隨機的,為什么還有這種走勢圖呢?還有這么多人研究?估計要是把圖撤了,店里就沒有這么多閑人湊在一起商量,爭著買一注他們認(rèn)為“必中”的號碼了。老胡知道這玩意沒準(zhǔn),也就是打發(fā)時間。 “你家那小姑娘呢?” “店里呢?!?br>“還在???還沒下手???” “沒有。滾!” “抓緊吶!這來年指不定在不在你這兒呢!” “你們啊,就是欠抽。我媳婦家的一小姑娘!又不是什么小姐!有那功夫我不如去找小姐!” “你這話我可跟嫂子學(xué)哈!” “你去!我不攔你!” 大伙都笑了。讓大伙笑太容易了。這群老爺們,你說句什么,他們都覺得有意思。 老胡偶爾到店里幫忙搬貨,他看著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蕓,腦子里還是那屁股、那胸脯。咋生得這么好看? “哎老胡!” “?。俊?br>“你吧以后多過來幫幫忙,我這缺人手。現(xiàn)在咱兒子花錢挺瘆的,月月要買新東西?!?br>“買啥?。俊?br>“買鞋買衣服什么的,我看他那幾百幾百買的也不值啊?!?br>“咱家賣鞋的他買啥鞋?” “現(xiàn)在年輕人兒能看得上這些嗎?” 老胡抱著一箱子散發(fā)膠味的冬鞋,說:“操!” 小蕓彎腰把地上的鞋盒拿起來的時候,屁股一撅,正對著老胡。 6 開春,店里小妹把厚重的衣服一脫,精神都變爽快了。很多事情,她們其實比誰都看得清楚。 小孫和燕子午休的時候聊,她們看著小蕓走進倉庫那邊自己的小屋把門關(guān)上午休,就對著笑了一下。 “你發(fā)沒發(fā)現(xiàn)?” “發(fā)現(xiàn)了?!?br>“妖氣重?。∵@男人都上鉤!” “你啥時候發(fā)現(xiàn)的?” “好幾月了?!?br>“有嗎?我怎么覺得最近呢?” “真心疼咱老板娘了?!?br>“可不是,成天那么辛苦?!?br>“你說的是誰???” “你說的是誰啊?” “咱倆一起說?” “一——二——三——老胡!”“……小胡!” 兩人眼睛瞪得大大的。 “小胡?”“老胡?” “是啊,老胡總往店跑你沒發(fā)現(xiàn)?。坷习迥锷县浀臅r候他才過來,那眼睛,凈盯著小蕓屁股看。還有一天問我‘小蕓是不是住里屋’,我說‘是咋了?’,他說‘沒事兒,就問問你們咋樣’。你們個雞毛啊他就問了小蕓也沒問我咋樣?。 ?br>“我以為你說的是小胡,我有一次撞見他到店里給小蕓送東西,也不知道送的是啥。” “誒呦我靠!這家伙!倆??!” “小蕓真能耐?。 ?br>“干嗎呢在一起嘮嘮嘮的嘮啥呢?”老板娘從外面進屋看到這倆小妹又在一起叨叨咕咕。 “姐,沒啥?!毙O和燕子都噗嚕一下站起來。 “午休的時候就好好休息,別老瞎聊!” “是姐!”小孫答應(yīng)一聲,完了看燕子一眼。兩人對著曖昧一笑。 她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界最大的秘密。 7 那一陣,柳又開始抽條了。天上陸陸續(xù)續(xù)飛起這一年嶄新的柳絮。 孩子們很喜歡柳絮,他們興奮地追著某一顆柳絮,企圖把它抓在手里。手一握,再打開一看。并沒有抓住。 大人很煩這些玩意。這些年,一到這時候,手機朋友圈就開始流傳《專家警告!柳絮可導(dǎo)致多種呼吸道疾病》。太嚇人了,這病毒漫天亂飛,防不勝防。女人們開始戴上紗巾,把嘴擋住。 兒子馬上就考學(xué)了,老板娘再三叮囑老胡,一定要在家看好孩子,把飯做好,讓孩子順口。 “哎呀咱兒子皮著呢!” “你少跟我來!” 周二是老板娘上貨的日子,她要坐車到省城一個批發(fā)市場點貨,一去就是一天。 那個周二,發(fā)生了一件奇妙的事。 8 “你在這兒干什么!你他媽干什么吶你!” 小胡的手從小蕓上衣激靈一下抽出來,他們坐在倉庫邊的房間里。兩個孩子看到老胡出現(xiàn)在面前,臉都嚇綠了。 老胡今天中午過來了,他看店里就小孫和燕子在。 “小蕓呢?” “里屋休息呢。” “哦,那你們好好休息吧。我沒啥事兒,就是來看看。今天生意怎么樣?”老胡好像也沒什么興趣,他就隨口一問。 “老板,你兒子也過來了?!毙O說這話之前,和燕子對了一下光。兩個人一點頭,決定看一場好戲。 “哪兒呢?” “好像進里屋了?!毖嘧訋兔Α?br>“干啥呢?” “不知道,聊天兒呢吧?!眰z姑娘的目光尾隨老胡的背影,跟進里面。 老胡的腳步還是那么結(jié)實,涼鞋踩在地板上啪啪響。涼鞋里的白色襪子,被老板娘洗得白凈。 他直接推開門,門沒鎖。 他看到自己的兒子,在摸小蕓的胸。兒子發(fā)現(xiàn)了父親,手一下抽了出來。 “你在這兒干什么!你他媽干什么吶你!” 老胡臉一下鐵青,他掃了一圈房間,看到一個掃帚。拿起掃帚就向兒子身上掄了過去。 “我操你媽了個逼,你個小兔崽子!你他媽的不學(xué)好你他媽的摸起女人了你!” 兒子嚇傻了,挨打也一動不動。他無話可說,直接被抓包,無話可說。 小蕓嚇得一下哭了,上去拽老胡:“叔你別打他了!都是我不好!你別打了!” “操你媽的你是個什么東西!把你接店里來讓你發(fā)騷來了?操你媽的!” “賤貨!” 老胡太生氣了,整個小屋子里都是他的叫罵聲。還有掃帚打在人身上的悶聲。 兒子一句話不說。掃帚太輕,老胡把掃帚扔到一邊。左手提著兒子下巴,右手叭叭叭直接開始掄他耳光。 幾個大耳光下去,直接打趴下了。 兒子趴在床邊,“你憑什么打我?你他媽的管過我什么你憑什么打我?”“小胡你別說了!”小蕓哇哇地眼淚直淌,要把他從床邊拽起來。 “你他媽有什么資格插嘴你!還他媽小胡小胡叫上了!這他媽是你弟弟你懂不懂!真他媽賤!”老胡不管什么男女不男女的,一巴掌揪起小蕓后背衣服,往一邊扯。 “你他媽少碰她!”兒子一下子站起來,“老流氓!” 老胡被眼前這兩個人氣到頂肺。他兩眼睛一黑,一下蒙得看不清東西。他聽著兒子在那兒罵自己。 “你管過什么?” “你是嫉妒!嫉妒!” “你跑到這干什么?” “你管管你自己吧!” 老胡惱羞成怒:“媽的,你媽這么操心你!你他媽的在這兒和你姐搞破鞋!啊!你他媽是個什么東西!” “你他媽是我生的嗎你??。?!我他媽就生出你這么個玩意!你他媽讓我胡錦龍怎么做人?!?。?!”老胡一邊說,眼淚一邊往上漫。他覺得面前的兒子不是他兒子。 而小蕓,他現(xiàn)在根本看不見小蕓。 兒子跑了出去。他跑的時候踹開了門。 他腦子里都是羞憤,被抓被打的羞憤。他一時覺得,寧可是被自己的媽發(fā)現(xiàn),被自己媽打,讓他至少覺得,自己被打活該??墒撬蛩?,他不爽。 沖出去的時候,小孫和燕子閃到了一邊,很多人,不只是客人,還有這街上臨著的鋪子,都聽到叫罵,過來湊熱鬧。場面非常有秩序,所有人都不出聲,就盯著里邊看,他們的目光一瞬間穿過了鞋子與盒子,直直插入里邊那間,傳出震耳聲音的小屋子。直到小胡跑了出來,大伙看著他臉上紅腫的手印子,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兒。 小孫和燕子忙喊:“都散了都散了!” “做生意呢!都別看了!” “姐這鞋39的你還要不要了?” 小屋里,老胡狠狠地看著小蕓。小蕓低頭哭。 掃帚粘著的朵朵灰塵,在小屋里飄來飄去。 店外一把破椅子,拴著的喇叭,循環(huán)傳出老板娘的聲音:“五十塊!你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dāng)!” 9 老板娘回來了,聽說了這事兒。此后一連好幾天都沒出現(xiàn)。 早上的門還是小蕓開的。小孫和燕子,看小蕓紅著眼睛,也沒多問。 “我就后悔我做這離子!太傷頭發(fā)了!” 燕子看了一下小孫的頭發(fā):“幸虧我沒做!” 周六,老板娘出現(xiàn)在店里,晚上收工,她把三個姑娘叫到一起。“明天,幫姐點一下剩下的貨。退了,先不干了?!?br>姑娘們抬頭看著老板娘衰老的臉,下垂的眼睛。她們明白,“不干了”就是,黃了。就是下崗回家了。 不過什么也不能說,老板娘的主意。 “燕子小孫,你倆一人兩千五,我明天給你們。你們先走吧?!?br>倆姑娘不走,眼睛都開始紅了。 “你們得理解姐,這街上哪家缺人,我?guī)湍銈儐?。別擔(dān)心。” 姑娘上來抱住老板娘,哭起來?!斑€是你對我們好!我們不想走!”“不想走!” 老板娘嘴角開始抽抽,她濕著眼睛,看站在一邊的小蕓。小蕓低著頭。 “走吧走吧!明天再過來!” 她讓小蕓跟她進里屋。 “怎么回事?” “你他媽的說話!怎么他媽的一回事兒?” “對不起姨!我對不起你!……小胡想跟我好?!?br>“你怎么想的?” “我開始沒同意?!?br>“你他媽的后來怎么就同意了你????那是你弟弟你知不知道?我他媽的把你接過來你就這么對待我啊這么禍害我啊?” “小胡沒少給我花錢。對我挺好的?!?br>“你他媽的沒見過錢嗎?我一個月給你少嗎????你他媽的就這么賤啊你啊小蕓啊!有啥事兒你不知道跟我說嗎???”老板娘滿臉大苦大難的表情,她覺得,她在面對自己這輩子最大的罪孽。 “行吧我不想聽你廢話了!你明天就別來了!今晚你就留這一晚,明天你哪兒來的哪兒去!” “姨我對不起你!你別跟我爸說!求求您了!” “我不說!我他媽的丟不起那人!” 10 這條街,是這個城市里最熱鬧的一條街。整條街五六千米,直通通非常長。 那家鞋店似乎終于清倉清完了。已經(jīng)關(guān)了。半個月后,迅速被一家咖啡廳頂替??Х葟d非常的時尚,一杯咖啡二十來塊,成為了這個城市里最小資的一家店,吸引很多青年男女來此談情說愛。 象棋局子還在,老胡不在了。其他人談起老胡的時候,說:“這家伙,怎么招呼他也不過來了。” “店都兌出去了哪兒還能來???” “來來來,他不來咱們下咱們的!” 好像沒有人想念那家門口擺著喇叭的鞋店。 五月飛絮很重。 一朵柳絮穿過一條街,要用一個上午的時間。 它們跌跌撞撞,起起落落,微不足道卻又自顧自地交纏、擁抱、崩裂,就像塵世里的那些故事,渺小而卑微地轟轟烈烈著,全由當(dāng)事人的情智予以消化。 然后穿街過巷,最終被遺忘在時間的角落。 好像發(fā)生過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他家小胡大學(xué)考上沒有?” “六月考試!這還復(fù)習(xí)著吶!” “將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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