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13 12:02 | 豆瓣：blueshadow

1991年的春節(jié)，學校放了十四天假，除了語文、數(shù)學兩本印刷品寒假作業(yè)之外、還有100道數(shù)學應(yīng)用題、抄寫本學期教材上所有要求背誦的語文課文內(nèi)容、以及4篇每篇不少于800字的作文。

在離開學只剩一天的時候，我的語文寒假作業(yè)只寫到第16頁（一共有32頁）、作文也只寫了兩篇。

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發(fā)作嚴重的拖延癥。

我那年剛滿九歲，讀小學四年級。

在之前，也有拖延癥發(fā)作的時候，不過都比較輕微，沒有這個寒假這么嚴重。

在剛讀小學的頭兩年，我的自律性、積極性、主動性都非常好。比較長的假期，我都會用很短的時間把作業(yè)趕完。甚至有一次還沒到放假，我就去新華書店買了兩大本暑假作業(yè)，在暑假來臨之前就把作業(yè)寫完了。

后來在不同的地方看到兒童這種在寫作業(yè)上的自律和自覺，在菜市場里，在麻將桌旁，在大馬路牙子上，都看到過小朋友毫無覺察、手持筆和本子、埋頭苦寫。

現(xiàn)在想來，那個年齡的我們把寫作業(yè)當成人生第一大責任，毫無怨言。這十分詭異，因為從理論上來講，我們從骨子里本來應(yīng)該非常仇視寫作業(yè)的。只是我們太小、完全沒有覺醒到一個能夠反抗的程度，允許自己去痛恨這項強奸了自己童年的事業(yè)。我們只能去轉(zhuǎn)而去重視和敬畏它，把它當成人生的第一要義。

每天都有人因為作業(yè)沒寫完而罰站講臺或者罰蹲過道，老師一般都把沒寫完作業(yè)的人罵成豬玀或者賤種，毫無尊嚴、毫無價值，應(yīng)該去死——作業(yè)沒寫完所犯的罪行，比男盜女娼、欺世盜名、喪權(quán)辱國還嚴重。為了避免這項奇恥大辱，無論在天涯，還是在海角，無論是生，還是死，無論是夢著，還是醒著，我都要風雨兼程、排除萬難、含辛茹苦、將生死置之度外地寫完作業(yè)。

小時候我一直都是全家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人。上了中學之后，經(jīng)常寫作業(yè)寫到晚上十點鐘甚至更晚，次日還要起五更上早自習，每天都只能睡六七個小時。如果上課打瞌睡，還會被再一次罵成豬玀和賤婢。經(jīng)常有上早自習時不幸睡著的人被拖出去罰站——我可不能允許自己變成那種浪費大好學習時光而呼呼大睡的人渣。

很久以后才知道，一個人在兒童時期，每天的睡眠時間如果低于10~12個小時，身心發(fā)育都會受損。——但我和許多與我處境相同的小朋友，已經(jīng)在嚴重缺覺中度過了整個童年和青春期了。

但還有一個方面，是更加重要、也是后果更加嚴重的：

我當然是喜歡學習的，對知識、對世界，都懷有燦爛而強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那種與生俱來、單純樸素的學習動機，是我愿意承受枯燥、乏味寫作業(yè)折磨的一個重要的精神支柱。

小時候，往往在學校課本發(fā)下來的第一個禮拜之內(nèi)，就會像看課外讀物一樣，把所有的教材都津津有味地看完一遍，包括數(shù)學書上的例題和課后的思考題。如果自己看不懂，就像香菱學詩那樣著了魔的到處找人賜教，直到弄懂，心里才覺得石頭落了地。

我曾在八歲的時候前后得了兩場大病，一學期的五個月，我有四個月都是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度過的。

那是我過得最愜意的一段小學時光。臥床期間，我以養(yǎng)病為由，舒舒服服地看了很多課外書。

沒有作業(yè)，沒有課，只是在生病的間隙讓父母幫我聽寫過生字。

唯一遺憾的是沒人跟我一起跳皮筋、踢毽子。

第一次得病，請了一個半月的假，病愈之后趕上了期中考試。

第二次得病，請了兩個半月的假，病愈之后趕上了期末考試。

兩次考試，我都是班上的最高分。

我不是嗜分如命的人，但至少說明我躺在床上邊玩邊學的學習效果，并不比坐在教室里滿堂灌的差。

不厭其煩地說這些，只是想說，我不是天生不愛學習、我不是天生不善于學習。

我不知道學霸是怎么煉成的。但我相信沒有生而厭學的人。每個人生來都是動機滿滿、興趣滿滿的學習型天才。

但這個學習動機的精神支柱縱然再強大，也經(jīng)不起日積月累慢性病似的摧殘?？傆幸惶欤磺袝氐淄钢?、會在一個張力的極限位置上發(fā)生斷裂。

我曾經(jīng)有一個同學，我姑姑和他姐姐是好朋友，在我小時候，他姐就向我姑披露過他家的一項重要內(nèi)政：

為了能讓他小小年紀不苦苦熬夜，他的家庭作業(yè)經(jīng)常都是全家人一起上陣幫他寫的。

我聽了之后十分艷羨！

他家人的行為可以被貼上“溺愛”的標簽，無意中卻保護了一個孩子的積極性和自律性不受傷害。當寫作業(yè)已經(jīng)不再是求得新知和鞏固知識的途徑，而是變成一種懲罰式的勞動，那么不管是什么東西，只要能把他從這種懲罰中解脫出來，就確實能極大地緩解這種使人身心俱憊的負擔。

尤其重要的是，一個人在成長中那種單純樸素的學習動機，就不會因此遭到嚴重的破壞——即使是局部損壞、也能自行修復(fù)。

整個小學和初中，他成績都并不出色。但到了高中，突然開竅了，學習成績跟火箭般蹭蹭直沖云霄，最后一路輕松考進了北京大學。

重點并不是在于他考上的是北大還是別的什么大，而是我傾向于相信，考上北大這件事能夠證明，他在人格上，發(fā)育成了一個勤奮上進、成就動機明確、行動意愿強烈的人。有這樣的心理基礎(chǔ)，成年以后的他，即使沒考上大學、去做其他事情，應(yīng)該也不會太差。

一個兒童的積極性和自律性，與人合作的意愿，不是用來幫助成年人（包括父母和老師）對自己進行懲罰的工具。否則，這種積極和自律，都成了自己用來壓抑和迫害自己的東西。

岡察洛夫的小說《奧勃洛摩夫》里寫的那個著名懶漢，主人公是一個生活于十八世紀俄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超級宅男。溫和善良，人畜無害，但就是不起床。這本小說用了很大篇幅去寫別人是怎樣勸他起床，結(jié)果他到了小說的第二卷才終于起了床。愛他的姑娘不堪忍受他的消極、怠惰，離開了他，他那顆遲緩、慵懶的心為了逃避痛苦、轉(zhuǎn)而追求舒適安逸的生活，很快就做了一個精通廚藝的寡婦的上門老公。結(jié)果寡婦廚藝太好，幾年之內(nèi)就把他喂成了一個肥胖過度健康堪憂的人，不久之后他就因胖而亡了。

這種自我封閉、心智停止發(fā)育、甚至出現(xiàn)倒退，都不是偶然的。這一部滿是笑點、槽點和淚點的小說，21世紀的宅男女看了也渾身中槍。

我不認為追求舒適、安逸是人性最大的快樂。

我也不認為懶惰是人的本性。

我認為，人最大的本性是創(chuàng)造，人最大的快樂是從創(chuàng)造性和審美性活動中獲得的成就感。

這種成就感是“成就動機”的核心。

惰性、貪圖安逸，不是人的本性，而是人的創(chuàng)造積極性和審美積極性受挫之后、發(fā)生的某種心理退化，從而變得像個嬰兒一樣無助、被動、無所適從。

如果在那個年齡，我有能力做出如下質(zhì)疑，我想我以后的人生會有所不同：

我為什么要寫作業(yè)？我為什么要把我早就認識的字抄十遍、甚至上百遍、我為什么要反復(fù)地做那些我早就會了的應(yīng)用題？我為什么每天都要陷入這種簡單、機械、重復(fù)、而且毫無必要的苦役當中？

寫作業(yè)真的是一件光榮正確的行動嗎？如果是這樣，為什么老師不獎勵三好學生每人多寫一本作業(yè)？為什么老師要讓那些她不喜歡的人放學留在教室里、抄十遍課文、做100遍數(shù)學題？

——這不就是一項懲罰嗎？

兒童的積極、信任、配合，自律，沉默，趨利避害的本能，反而成了幫助成年人戕害自己的幫兇。

我意識和體察不到以上這些。我不知道這是一種傷害，也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jīng)在無意識中打算逃避和結(jié)束這一切。我只是在年齡漸長的時候，慢慢變懶了，變滑頭了。我拖著不愿意寫作業(yè)，或者胡亂潦草應(yīng)付作業(yè)，或者和別人一起分工寫作業(yè)，寫完之后互相抄一抄。

但這種懶惰和滑頭，又給我?guī)硇乱惠喌淖载?、?nèi)疚，成為新的重大心理負擔。我是個懶孩子、壞孩子、偷奸?；暮⒆印沂莻€沒有希望和前途的孩子。

在小學四年級的那個寒假，我的承受能力終于抵達了崩潰的極限。

我不愿意寫作業(yè)，一眼也不愿意看見。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從哪開始的，又應(yīng)該怎樣結(jié)束。

我羨慕極了我家的狗和貓。作為一個人類的孩子，我活得疲憊、痛苦、心驚膽戰(zhàn)、毫無尊嚴。我真想變成一只沒有負擔的畜牲。

——當自律墮落成了一種自虐和自戕，生命還有出路嗎？

我第一次產(chǎn)生了“生而為人，太辛苦”的念頭。我第一次冒出了用死來結(jié)束這一切的念頭。

總是不斷看到新聞?wù)f，有中小學生因為作業(yè)太多或者沒寫作業(yè)而自殺，我覺得這噩耗雖然沉重，但卻一點都不意外。我雖然沒有自殺，但心理上沉重而疲憊的東西卻從來沒有放下過，承受著一種比死更鈍痛、綿長的無助、孤獨，和絕望。

這些東西，一直在伴隨我的長大，它們也在長大、蔓延、入侵到我生活的各個角落，我發(fā)生了那種可以叫做“行為癱瘓”的心理障礙。

這種癱瘓，在我生命的不同階段，以不同的面目，制造出了一模一樣的后果，那就是，喪失了內(nèi)在的動力，被動地在慣性中卑微前行。

我從道德上備受自己的譴責。因為據(jù)說辛勤勞作、含辛茹苦是中國女性共有的美德，而我拉低了中國女性的美德平均值，實在羞于面對世人。然后我更加卑微地蜷縮起自己、忍受著深陷惰性而毫無快樂的生活。失去創(chuàng)造活力的人生，該是有多空虛不幸?？墒牵€年輕的我，不愿意陷入怠惰的我，執(zhí)著于“意義”的我，在我去做一件事的時候，甚至是去做我喜歡、擅長的事情，也總會有一個聲音冒出來說：

你是不是被迫的？你是不是被動的？“你有能力去做”和“你必須去做”是一回事嗎？

我的成就動機已經(jīng)降低到了零。

在一九九一年的春節(jié)前夕，在臘月二十七那天，我為了鼓勵自己打起精神來寫作業(yè)，啟用了一支親戚送給我、我一直舍不得用的新圓珠筆。

家里人都出去了，我一個人僵坐在廚房的火爐邊上。爐子里的煤球半死不活地燒著，已經(jīng)快熄滅了，我也忘了添新煤球。我呆呆地看著窗外灰蒙蒙的陰天，光禿禿的樹杈從窗欞邊窺探——還有三天就過年了，我的本子已經(jīng)用掉了一半，但我的作業(yè)還遠遠沒寫完。

我不知道我生命中的拖延癥就要從這一天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