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0日,陸師抵達山東青州府安邱縣擔山村。擔山村位在安邱縣城東約30裏處,擔山因平岡雙峙,如人卸擔狀而得名,或稱丹山,以山下出鉛可煉丹故名。陸師在擔山村召集了地方商人、開礦夫役,說明礦場的開採規(guī)定,並讓礦商各自認領礦井開採,然而礦商評估後,只願認領5處礦井。礦區(qū)的環(huán)境甚差,「荒墟市散行人少」,時近秋冬,「客館蕭條雀可羅,涼颷鎮(zhèn)日吼庭柯」。陸師每日監(jiān)督礦工開採,早晚驗放夫役,封驗洞口,「穿山穴地看攢蜂,黑入陰崖路幾重」,形容入洞鎚鑿的礦工在陰黑渾濁環(huán)境工作,全身烏黑而狀似鬼貌,故「自歎閻羅點鬼簿」。 成百上千的夫役湧聚礦村工作,改變的不僅是礦山地貌,地方上的商品經(jīng)貿與日常生活也開始急速變動。陸師停駐安邱才短短的40天,就發(fā)現(xiàn)礦場周遭的集場「皆以賭錢為事」,他還聽聞有「土娼潛藏,地方少年,遊手好閒,戲耍嫖宿」等事,遂諭令「闔村父老,各教訓子弟,痛改惡習」,並約束家人、跟隨衙役,如有違犯,即刻拿下,枷責示眾。顯示出開礦的同時,人口聚集與流動、過剩的資金,創(chuàng)造出另類的消費型態(tài)。 陸師在安邱從事礦務之餘,「惟日與諸生講學論文,以為晏樂」。他禮賢下士,重視地方民生,頗受士子們的信賴。9月25日,安邱全縣生員孫可璸等75名,鄉(xiāng)民周茂錫等約百名民眾,紛紛環(huán)集欽差公館,因穀物連年欠收,懇求陸師代為轉達暫緩繳還借賑倉穀。離礦村不遠處的杞園,依山傍水,為邑人張貞(1636-1712)的產業(yè),張貞於康熙28年(1689),移家居住杞園,園內到處是雕樑畫棟的庭臺樓閣,滿池青翠,花香鳥語,其中更有書屋「藏籍副本千卷實之」。陸師不時拜訪杞園,他見到張貞的長子張在辛(1651-1738),兩人相見如故,結為莫逆,張在辛取出父親張貞的遺著提供陸師流覽,並有贈畫題詩雲(yún): 陸師也和韻酬謝,表示「攜得雙圖行篋富」。短期內陸師還拜訪了地方名流,如周臨生,以孝著,工詩,磊落不治生產,善為人排難解紛,陸師曾「造門訂布衣交」。陸師亦造訪過安邱曹家,「星軺漫浪走天涯,小住濰南處士家」。他答應縣廩生曹蒙吉的請求,為曹家長輩寫傳,表彰其家風德行。對曹家有心向學的子弟,如曹三善、曹與善兄弟厚愛有加。 採礦數(shù)十天,安邱擔山礦的開採事業(yè)仍不如預期。10月10日與13日這兩天,陸師與登萊道程之煒會面,共同督驗礦砂煎煉的結果,他們發(fā)現(xiàn)所取得的官砂579斤,每砂2斤能煉得鉛1斤,銀至多得8厘5毫,證明擔山礦是以鉛礦為大宗。5處礦井中,惟1井得官砂2619斤,經(jīng)過鎚鑿、篩碾、淘洗、镕化,僅得銀23兩8錢、鉛970斤,眾人大失所望。陸師根據(jù)康熙帝禦批「有鉛礦且?!怪家?,認為擔山礦場應可停工,10月16日,即移會巡撫。當時山東沂州、費縣等地的採礦事業(yè)也面臨到挫折,西路督礦欽差觀察到有若干礦場「系撫都院發(fā)夫價開採」,發(fā)生「幫商氣閉,身死洞內」的糾紛事端,甚至出現(xiàn)商人抗違、控訴等事,陸師得知後,研判內情不單純,於是移文西路欽差大臣,建議儘早呈報開採實情,最好是在11月下旬,亦即開採屆滿半年之際能如實上報:「各部將某府情形,詳細造冊,移會撫都院具稿,據(jù)實奏聞,或分府造冊,則各道情形,或合同啟奏,則兼集眾思,有無裨益,聖明自有洞鑒?!? 若從山東巡撫李樹德的奏摺上來看,山東開礦的積極性很高,地方官府與百姓希望開礦發(fā)財,確實有其合理性,不無道理。但就陸師的實地觀察,真相可能不止於此??滴醭跄?,歲饑穀貴,百姓在擔山偶然掘砂得鉛,用以易米,又有哄傳鉛可燒丹致銀,以致出現(xiàn)偷掘礦砂事。然而采鉛獲利甚微,得不償失,地方議論紛紛,鄉(xiāng)紳們認為開礦破壞風水,「氣斷交脈,實礦之咎」,使得原本「科第鼎盛」的風氣,轉為「科名寥落」。鄉(xiāng)野農民以為原先土地沃饒,可是「比者山川破碎,不能興雲(yún)致雨,歲每不登,且遊惰之民從事於礦,荒棄本業(yè),亦惟礦咎」。這些地方民意應該不容忽視,陸師的詩句中即暗諷雲(yún):「誰人經(jīng)國紆奇策,何日輸金佐大農?」提學使陳沂震亦有詩句評述這次耗費開礦的失策:「搜求何敢避危艱,可奈山深石更頑。但見犁鋤青嶂集,翻愁耒耜綠疇間。陰幽疑是人營窟,椎鑿疾於雷破山。卻恐披沙如采藥,洞天杳渺只空還?!股綎|益都人趙執(zhí)信(1662-1774)對這次開礦的評價則是:「抽冰融雪作寒條,晃日凝煙午未銷。不用鑿山求寶藏,請看草木盡瓊瑤?!挂彩钦Z帶諷刺。至114日,陸師得到山東巡撫的允準移覆,正式宣佈停采擔山礦,封閉礦洞。12月8日,始離去,並立碑示禁?!栋睬裥轮尽芳捶Q邑人張在辛與陸師成為莫逆好友後,「因詳陳民間疾苦,礦因以封」。以上皆可印證地方人士不盡全然支持開礦。 山東青州府臨朐、安邱等地的督礦經(jīng)驗,讓陸師非常沮喪,而青州府沂水縣報稱招商無人,以致遲遲無法進行開採,他推測很可能是礦脈有限,地方對開礦不具信心。陸師曾擬寫一摺奏疏〈為據(jù)實奏聞事〉,陳述他在青州各地的開採見聞,並參考其他欽差大臣的調查紀錄,將山東各地礦場的開採情形寫入奏摺內: 陸師強調開礦失利對國家毫無助益,商人血本無歸,也無法幫助貧民,更會擾亂地方,嚴重影響民生,是以主張閉礦。至12月12日,巡撫李樹德向上彙報了山東各地礦場的開採紀錄,奏摺上提到東路青州府安邱縣、登州府寧海州等州縣共開31處礦場,西路濟南府曆城、兗州府沂州等州縣共開39處礦場,俱招商開礦,其中包括了李樹德自己「捐備工價,委交佐貳等官開刨貳洞」??墒菛|路礦場刨見金砂礦線者僅2處,只1處得金砂,不久又因「線斷停工」;而刨見銀砂線礦石者有2處,但1處卻因是鉛礦而停工。西路礦場刨見銀砂線石者有2處,合計東西兩路刨挖出礦砂線者4處。亦即招募民商,東西兩路刨看礦場已經(jīng)半年,共刨過70處,得有線砂之洞僅6處,內又有停工2處,總之所得之金、銀較其所費工本是入不敷出的。有鑒於此,康熙帝在奏摺上硃批雲(yún):「總是得數(shù)無多,勞民生事,不必刨了。部官都回來罷!」12月13日,陸師抵達濟南,隔年1月4日,他和欽差同事5人一道返回京城覆旨,康熙晚期的山東採礦事業(yè)就此劃下句點。 若我們重新審視這次山東開礦事件,對照相關史料,會發(fā)現(xiàn)有諸多疑點尚待厘清。首先,根據(jù)巡撫李樹德奏摺,他是康熙58年(1719)6月才獲報地方掘出礦脈消息,特別是臨朐知縣陶宣、青州知府陶錦報稱:臨朐縣畧水礦坑忽然掘出銀礦砂線的訊息,最令人震撼??墒堑胤绞分镜挠涊d則不然,雍幹年間臨朐邑人張敦仁纂修的《臨朐編年錄》提到: 清光緒年間編修的《臨朐縣誌》卷10〈大事表〉參考相關文獻,亦編載康熙年間的開礦事: 可見臨朐開礦呼聲甚早,且多半是集中在饑荒災害時節(jié),當?shù)孛癖娤M_礦或能解決挨餓溫飽問題。從上述兩則史料我們可以注意到,無論是知府陶錦抑或知縣陶宣,他們早有意、知情甚至參與了地方上的開礦活動,而青州知府陶錦的態(tài)度相當關鍵,可謂地方開礦極具有力的推動者。 陶錦是奉天撫順人,字奕俟,原為陶佳氏,隸滿洲正白旗,自康熙53年(1714)起,就在山東青州擔任知府,直至康熙61年(1722)止,任期長達8年之久。關於陶錦參與青州地方開礦的事蹟,康熙60年(1721)纂修的《青州府志》隻字未提,地方礦產紀錄亦少,頗耐人尋味,但其實原因也不難推測,開礦失敗,是沒有必要記錄下來落人口實。該志書是陶錦領銜纂修,不載礦事應該是刻意為之。陶錦謙稱早有意修志:「餘守其地,始而僕僕於簿領,既而思所以重訂之,而以其事之重且大也,未敢以率易為之,久之懼其書之龐雜,而乃與其地之積學淹博者商之,以有是役也?!顾址Q參與纂修志書是戒慎恐懼的:「是以餘之於是舉也,甯嚴毋濫,甯簡毋繁,浮誇則汰之,支離則節(jié)之,直而約,公而不私,惴惴然複有所懼,而惟恐其有未當以貽口實也。」 翻閱康熙60年(1721)版的《青州府志》,隨處可見陶錦在地方上的政績,據(jù)載他到任不久即捐俸增修青州府衙署,陸續(xù)又捐俸重修府縣儒學孔廟、創(chuàng)建書院、修建府城門樓、倡議修社稷壇、八蠟廟、城隍廟、文昌祠、常將軍廟、蓋公祠、範公井亭、益都縣管鮑祠等等。其中他自己所留下的相關碑刻文獻就多達16篇。而卷首亦有巡撫李樹德的鑒定,並有題撰志序,陶錦說:「志成請於中丞,暨各執(zhí)政,鹹以為可,遂編次為集,而複言其所以修志之意,以俟後之君子之采擇焉。」問題在於,若僅參考陶錦纂修的《青州府志》,山東開礦事業(yè)史料將無從采擇。另一個啟人疑竇的是,陶錦捐俸義舉,雖值得讚揚,但所費不貲,官員俸祿所得幾何,如何能支付一切的開銷呢?例如陶錦在弘遠書院中設立義學,志書上記:「延請府廣文匡瑮為經(jīng)師,月給修脯四金,各州縣生童就學者,每名月給薪水錢千有二百,本府捐俸?!箍磥淼胤焦僖獔D建設,博得美名,開銷甚是龐大,開礦或許也是地方官設法生財?shù)耐緩街弧?/span>
▲清代山東地圖 其次,李樹德的奏摺掩蓋了部分事實,他完全避談地方反對開礦的意見,其理由何在呢?李樹德,奉天鐵嶺人,隸漢軍正黃旗,《清史稿》未立傳,但由於有家譜傳世,我們可以知道他是出生於康熙9年(1670),字沛元,號峩村。父親是李鈵(1647-1703),官至兵部侍郎、安徽巡撫。祖父是李蔭祖,擔任過直隸山東河南總督、兵部尚書等官職。祖輩上推則是明朝李成梁(1526-1615)、李如松(1549-1598)、李如柏(1553-1620)等名將。李氏家族隨清軍入關後,族人歷代顯赫。故於康熙27年(1688),李樹德以世職補授佐領,曾參與北征噶爾丹軍務事。36年(1697),選充內閣親征平定朔漠方略館纂修。45年(1706),陞授驍騎參領。53年(1714),陞授鎮(zhèn)守山東全省駐劄登州總兵官都督僉事。55年(1716),授山東巡撫兼督理臨清鈔關倉儲錢法事務。61年(1722)10月,陞授鎮(zhèn)守福建等處地方統(tǒng)轄漢軍綠旗官兵都統(tǒng)將軍,署理鑲白旗漢軍都統(tǒng)。康熙帝極為賞識李樹德,曾嘉歎他是文武全才。據(jù)說李樹德飲酒間聽聞「濼口商人將醵金上壽,即於席上作教禁之」;當他「對客揮毫時,歌者音律稍乖,必為駁正」??芍^知所節(jié)制,行事作風嚴謹。不過地方人士對他的評價是毀譽參半,新城人何世璂(1666-1729)曾稱讚巡撫李樹德與布政使王用霖(?-1721)兩人首重文教事業(yè),「以養(yǎng)育人材為先務」,「檄取六郡知名士肄業(yè)白雪書院,葺齋舍,庀器具,資膏火,勤考課」,親自到書院視察,獎勵學風,因此地方「比年以來,雒誦之聲,達於陌巷,士習文風,蒸蒸丕變」。卻也有人批評李樹德?lián)紊綎|巡撫後「未愜輿情」,終日應酬作樂,不重民生,「徹夜笙歌媚小君,日高三尺臥斜曛??蓱z齊魯山河內,妻子啼號總不聞」,批評他只會做表面工夫,毫無真才實學:「書院會文憑倚字,武闈作士仗錢神?!?/span> 李樹德自康熙58年7月25日,上奏發(fā)現(xiàn)礦脈事摺,直到12月18日,提出派員籌備開礦辦法奏摺,有關山東礦冶治理措施都得到康熙帝的同意,這段期間李樹德能夠恣意處理與安排地方礦務工作。他指派識礦生員門起蛟與家人到礦場,命令各地官員協(xié)助開礦事務,並與礦商們達成所有的開採協(xié)議??墒钱斂滴?9年5月,朝廷特遣欽差官員主持山東礦務後,就完全打亂李樹德一手策劃的佈局。諸如欽差制定〈開採規(guī)條〉後,山東礦場地點、礦商行動、礦稅則例、交易買賣、礦防事宜都被嚴格制約。陸師告訴王掞:「門人鬮得青、登貳府,目今先往青州臨胊畧水洞開采。查此洞,乃前朝中官開採舊地,邑乘所載,擾害地方有甚兵燹,門人輩鑒於故轍,協(xié)同中丞開列條規(guī),嚴為約束,嘯聚驚擾之害,庶乎可免?!挂嗉匆磺械V務工作轉由欽差監(jiān)督,原先若干擁有特權者必深受影響。故後人撰寫的〈陸師行狀〉有雲(yún):「庚子五月,奉命往山東勘驗礦務,甫下車,定規(guī)條八款,官民便之,其開採也,潔己束下,遠近若不知有官者?!?nbsp; 對某些人而言,陸師厲行的督礦措施根本是擋人財路。陸師向王掞透露:「部員供給,中丞捐俸,每人按日三金,門人恐將來事竣派在地方,辭而不受。且寒士素風,不過數(shù)星可支,朝夕惟有喫菜飯、坐荒山,拋此一年工夫,於無可補救之中小為補救,用告無罪於東人而已?!共繂T即是指由六部特派來的欽差官員,陸師婉謝巡撫李樹德的禮金,是為了清白避嫌,更不願受人情束縛。其後,仍有「當事以朱提若干至」,陸師對此獻銀一概「笑而卻之」。 康熙59年(1720)7月至8月期間,欽差德祿、陳廷夔停駐臨朐畧水村的館舍火災,亦有可疑之處。馬長淑〈礦洞小記〉稱:「既分府開採青州諸洞,有挾勢陰據(jù)者,諸公慮為迫脅,不欲往,先生獨請任之,奸徒屏足莫敢近。居畧水三月,移會中丞,封閉六井,懲首事二人而去?!顾^的「諸公慮為迫脅」,也就說明欽差官員很可能遭到部分人士施壓,爾後官舍失火自不尋常,更易引發(fā)諸多恐慌猜忌,以致在8月16日,德祿、陳廷夔先行離去,惟有陸師堅持在畧水村停留3個月督礦。 即使是欽差團隊,內部成員對於監(jiān)督、勘礦與開採的執(zhí)行理念亦有紛歧。陸師瞭解地方上確實也有以工代賑的開礦動機,他在安邱擔山設置的〈礦洞碑記〉提到:「歲歉民饑,或檄廉能丞尉董其役,采鉛易米,亦足補賑粟施粥之不逮,此乃地方一時權宜之計,非使者所敢與聞也?!箍墒强滴醯垡呀?jīng)下旨停開鉛礦,欽差調查的重點是銀礦開採能否利國利民,地方開礦訴求就喪失部分的合理性。面對地方開採徒勞無功,陸師認為礦砂有線則開,無線停工,礦商願開願退,聽其自便,不用過分苛求圖礦,採取「一面準開,一面取結」的方式督礦,傾向實事求是。但西路欽差並不認同,似乎也只有李衛(wèi)主張禁礦,團體成員未達成共識。所以陸師回覆西路欽差的移文帶有無奈:「恐各洞未盡有商,各商未盡踴躍,故敢以青州情形,略獻一得之愚,既未蒙采擇,本部亦自悔饒舌矣?!龟憥熯€告訴在登州督礦的同事說:「至於駐劄窵遠,假手微員,豈無陋弊?莫如開其好者,停其無益者,精神一則弊自除,原不能如普門大士,化千百手眼,處處周到也?!顾冀K認為「奉使刨看,上意原非責以必效」,根本不用拘泥於得礦覆命。 ▲清代登州府 開礦生產首重資本,礦商告退代表資金撤出,採礦事業(yè)就無以為繼。為了拉攏礦商參與,地方官情願降低礦砂抽分比例,因此原先的「官七民三」,到了後期就改為「官六民四」。又為了持續(xù)礦務、維持開銷,甚有可能加派地方,如同前述臨朐知縣陶宣就因開礦費議加火耗,每兩加火耗至2錢2分。陸師更擔心的是,其他欽差會接受山東官員的主張,最後官府挪用公款以作為持續(xù)採礦的經(jīng)費。陸師提醒同僚說:「藩臺以庫銀備僱夫之用,愚以為斷不可動朝廷餉銀,應解應支,各有條款,動支正項錢糧,博地下難得之金銀,一經(jīng)花費,不能補償,誰任其咎?」他特地寫信告訴西路督礦欽差吳爾登:「至於動藩庫以開採,將來作何開銷?開鉛礦以助餉,將來有何大利?一則受人籠絡,一則自蹈違旨,尚願老先生熟思而詳審之也。」 陸師曾在康熙46年(1707)任河南新安知縣,當時境內有銀礦,「豪民潛通上司、猾胥開採,為盜賊藪」,陸師即嚴行禁止。採礦資源的開發(fā)利益,難免會涉入複雜的官商關係,陸師深知巡撫李樹德正受康熙帝信賴,面對山東官員的開礦意圖,他並未點破,只求如實呈報督礦情形。陸師一再希望同僚意見匯整造冊後,「移會撫都院,具稿據(jù)實奏聞」,全由「撫都院實總其成」。為此他告訴吳爾登:「撫軍處俱備於公移,只消聽其主稿,吾輩列銜,不必另出主見也?!巩旉憥熁氐綕厢?,雖然也撰寫〈為據(jù)實奏聞事〉奏摺,但就因「以巡撫主稿不用」。對於山東礦務,李樹德當然自有盤算,在其巡撫主稿中,李樹德以各州縣商民看法為由,指出「從前本地礦洞,止許本州縣民人開採,是以未敢越屬充商。臨朐縣苗之實壹人自認官七民三之例,實屬不敷工本,如蒙準令通省人民認商,對半抽分,商等情願自備工價,僱覓夫匠,前赴有礦州縣,認洞開采」。李樹德的作法是要放寬礦商是本地人的資格限制,並將「官七民三」抽分例調整為「對半抽分」制,宣稱「欲令各商踴躍認工,多刨則多得砂,砂多而抽分自裕之」,觀其目的,仍然是主張繼續(xù)開採下去的。 康熙帝下令停止山東的採礦事業(yè),徹底粉碎主張開礦官員的看法,民間以為欽差陸師封礦的貢獻居首。乾隆《續(xù)登州府志》雲(yún): 青州府安邱縣民因陸師封閉擔山礦洞,感其恩德,特在縣學旁建陸公祠祀之。安邱名士曹澣以詩謝稱陸師「一代楷模為世法,三齊雞犬賴公寧」,其詩又雲(yún)「總為丹砂留客住,吾儕何以謝山靈」,可謂相當讚揚。當?shù)刂緯嘌裕骸笓介_礦,得不償失,題請封固,至今賴之?!构饩w《臨朐縣誌》收入了陸師〈封礦洞碑〉一文,並提到「邑人至今祝之」。陸師的弟子馬長淑因感念陸師德政,遂與孫自務、曹澣等人,收集恩師詩稿,「共加校訂,期付梓以傳於後」。 對主張開礦的地方官員而言,採礦事業(yè)的中斷實在是禍福難料。康熙58年(1719)1月,康熙帝察覺各省虧空甚多,令直隸各省督撫將虧空諸項錢糧數(shù)目作速查明、作何完補、作何立法等一一交代清楚。4月24日,山東巡撫李樹德報告目前虧空數(shù)額,又說「東省歷來相沿有流抵一項,蓋因州縣各官遇有修建倉厫、衙署、文廟、城垣、堤岸等公務,始雖詳稱願捐俸應用,實則挪動正項錢糧,迨後因俸工無幾,不能一時補完,遂致遞年漸補,一遇陞遷事故,又流交於接任之官」,所以他報稱山東州縣大半皆有「流抵」歷史共業(yè),提議「完結之法,莫若以通省州縣徵收丁地之耗羨,酌補虧空、流抵」,令州縣各官於所得1錢3分之耗羨內,捐出1分3厘,解司存貯,用以彌補各項虧空與流抵數(shù)額。時任吏部尚書張鵬翮(1649-1725)等內閣官員隨即反對李樹德的耗羨加稅方案,反對理由可參考以下徵引的文獻紀錄: 引文內容見於後人刪節(jié)張鵬翮年譜時所存之軼事,由引文可知,李樹德欲將耗羨歸公合法化,以加稅解決虧空問題,但張鵬翮極力阻擋此案,得到禮部尚書貝和諾(1647-1721)、戶部尚書孫查齊(?-1730)、副都禦史屠沂(?-1725)、禮科給事中喬學尹(1690-?)的認同,於是刑部尚書張廷樞(1654-1729)駁回了原先議案,不予討論。 山東地方財政困窘,無奈耗羨歸公合法化失敗,官員只好另闢蹊徑,廣開財源,設法謀求官商合作,分享利益所得,甚者從事放債圖利。例如李樹德透過濟東道程光珠說合,將銀35000兩借與商人商一元「行鹽使費」,要求曆城縣知縣劉元琦具領;並借給迦河通判張鎬銀6000兩,由霑化縣知縣沈文崧作保,將海豐、霑化等處鹽窩作為抵押。郭松義的研究指出,康熙59年(1720)1月,山東巡撫李樹德把知府以上各級官員動員起來,除了自己願捐銀12000兩外,還有提督學政陳沂震捐銀2400兩,布政使王用霖6000兩,按察使黃炳、督糧道佟世祿、濟東道程光珠、登萊青道程之煒、濟寧道宋基業(yè)、鹽法道羅鈐各捐銀2000兩,濟南知府張振偉、兗州知府金一鳳各捐銀1500兩,東昌知府楊文幹銀1200兩,青州知府陶錦、萊州知府耿紘祚各銀1000兩,登州知府李元龍銀800兩,鹽運分司張承先銀600兩,統(tǒng)共銀40000兩。這種透過捐助軍需或興辦其他公共事務,是一種既可討得皇上歡心,又可使收受的銀兩更具合理合法的有利手法。而山東地區(qū)所進行的官督商辦採礦事業(yè),官員也是打著「上裕國課」的名義,最終想要透過官商合作開礦的途徑,投資以獲得巨利,或許還可向皇上請功邀賞。沒想到正式投入開採不及1年就戛然而止,反倒留下更多的財政虧損。開鑿無益,也只能「自悔多事」。 18世紀初期各地存在著嚴重的財政虧空,但康熙帝秉持寬仁態(tài)度,制裁手段較放鬆。山東布政使王用霖就被追查出任內因公挪用庫銀49萬餘兩,東窗事發(fā)時王用霖已過世,山東巡撫李樹德、濟東道程光珠要負連帶擔保責任,康熙帝諭令這些被挪用銀兩務於兩年內限期補完,並未嚴格懲罰??滴?1年(1722)11月13日,康熙帝辭世,雍親王胤禛(1678-1735)在20日正式即皇帝位,這也意味李樹德失去最大的靠山。12月4日,山東按察使黃炳代理山東巡撫時題奏,前任巡撫李樹德已設法補繳銀二十三萬七千餘兩,欠銀二十六萬一千餘兩,還續(xù)查到藩庫短缺因公挪用銀十三萬餘兩。不久之後,登州知府李元龍、青州知府陶錦均被查出涉及貪污虧空案。雍正帝相當關心李樹德的虧欠案,雍正1年(1723)5月初,在山東巡撫黃炳奏報山東降雨的奏摺中,另有批示:「李樹德等應補者還欠多少?」 與此同時,派往山東任副考官的監(jiān)察禦史柯喬年,他在考試結束出闈後調查省城倉穀虧欠情況,認為不僅是3年荒旱之故,真正的原因在於「前任巡撫李樹德奢費濫交,動用藩庫,積累至數(shù)十萬,及水落石出,又賣各州縣倉穀償補,此藩庫空而倉穀亦困之一空也」。他上奏批評: 因此柯喬年建議即將轉任至福州將軍的李樹德應留在山東助賑,「已被參之青州知府陶錦,奇貪異酷,應發(fā)往青州助賑」,如此才能平息民怨。雍正帝覽奏後,特用滿文批示: 為此黃炳奉旨清查山東州縣虧空錢糧,統(tǒng)計出康熙48年(1709)至61年(1722)為止,共虧空地丁銀六十餘萬兩,倉穀九十餘萬石。雍正1年(1723)6月16日,朝廷特派戶部郎中博爾多到山東辦理清查散賑事宜,而博爾多其實還另有機密要務在身,奉旨他要聯(lián)合巡撫黃炳共同追查李樹德、陶錦、李元龍名下所虧損的錢糧,令其據(jù)實賠補虧空。於是山東巡撫黃炳再度參劾青州知府陶錦貪婪不法事,指出虧空存?zhèn)}監(jiān)米達至17萬石。李樹德則被清查出虧空銀共306628兩,穀米125770石,雍正帝無法坐視官員貪污舞弊,痛批: 這些遭到彈劾整肅的地方官員,晚景頗為淒涼,虧空數(shù)額不斷翻新,牽涉人數(shù)與案情不斷增加。若是彼時開礦獲利,或藉開礦加增火耗銀,及時補足了虧空,得到「上裕國課,下瞻商民」的名聲效益,會不會就時來運轉呢?因為同時期的雲(yún)南礦場,確實創(chuàng)造出獲利的局面,當時不斷投入資金的開礦者,往往背後伴隨渴求挖得富礦的特殊發(fā)財心態(tài),即使開礦是高風險卻不一定高獲利的行業(yè),但仍有人存著個人成就感和追求某種刺激的心理為之。特別是1680年到1730年間清代礦業(yè)發(fā)展的重點集中在鋅、銅、鐵和鉛等原料上,而不再是貴重金屬─銀。起因源於兩大需求:第一,省級地方歲收不足;第二,國家貨幣原料的短缺。所以在18世紀初期,雙雙促成中國西南礦業(yè)的新發(fā)展。 當然,歷史是無法假設的,在史料中也找不到山東開礦動因與彌補巨額虧空的直接關係,但是發(fā)財與補足財政的誘因確實是始終存在,官員非得想盡辦法度過難關。頗有意思的是,山東官員設法廣開財源,處處碰壁後又嘗試提出耗羨銀彌補虧空的辦法,反倒成了雍正朝正視的課題與觸發(fā)財政改革的契機,這些官員的做法,以及所牽涉到的官僚政治利益關係,也成為日後學者們所分析討論的對象。我們再換個角度來思考,若非欽差陸師極力阻止山東官員動用藩庫銀開礦,限制官商利益關係,很可能後來他們的虧空案罪狀又要增添一筆不光采紀錄。 回顧18世紀初期山東地區(qū)的採礦活動,緣起於部分地方發(fā)生饑荒災害,民間的訴求是希望透過採煤或取鉛來改善其生活困境,尋求礦利的呼聲驟然而起。地方官員則有感於地方財政虧損及私人開銷費用過大,也盼想投資開礦獲得巨利,以解決財政與生計負擔的燃眉之急。 康熙58年(1719)3月,青州知府陶錦擬開臨朐縣嵩山銀礦,果有所得,山東巡撫李樹德也認為礦利亦是致富生財之法,相當認同採礦活動。但是開新礦違背朝廷制定的礦冶治理政策,在師出無名下,更會遭到嚴懲,於是在該年7月底,李樹德報稱地方採煤偶掘鉛銀礦砂,其奏摺掩飾了地方官員開礦的發(fā)財念頭,將之轉化成開礦充裕國課、下瞻商民的合理訴求。李樹德是康熙帝頗為信賴的地方官,當時清廷正值西陲軍事,故康熙帝傾向採納山東地方開礦濟軍的提議,決定進行試辦。在巡撫李樹德的規(guī)劃下,開採範圍擴大到濟南、兗州、青州、登州等4府所屬州縣礦場,並動員各級地方官吏、招商夥同參與,在此期間,已有地方因開礦費,議加火耗每兩加至2錢2分,或有假公濟私之現(xiàn)象。但到了康熙59年(1720)6月,督礦欽差抵達山東後,地方官員無法主導礦務,動用官庫錢糧投資開礦的企圖受阻,同時還發(fā)現(xiàn)礦利所得甚微,不能符合工本,商人不願甘冒投資風險,紛紛撤出開採行列,地方也不全然支持採礦活動,因此試辦事業(yè)於年底告終,山東地區(qū)開始封礦,也打消某些人的發(fā)財美夢。 ▲欽差大臣陸師 這次山東採礦活動與封礦決議,欽差大臣陸師的督礦調查影響至為關鍵,他在山東不時去信給大學士王掞,透露地方開礦衍生的問題,未幾王掞密奏彈劾官員在浙江開礦的奏請,認為是「言利滋奸」,康熙帝遂不予採納,並將原奏發(fā)還。所以陸師聞訊作詩雲(yún):「昨聞擲奏牘,兩浙叨安全?!龟憥熢诎睬裰v學時的學生,日後分別到湖北鄖西、湖南益陽等地任官時,都力主禁礦。 不僅如此,山東開礦事件對雍正、乾隆時期的地方採礦也大有影響。陸師在臨朐縣立礦洞封禁碑,碑文就提到:「今天下輿圖式廓,兩廣采銅錫,滇南采金銀,而東省不與焉?!骨?年(1738)6月,刑部廣東司郎中那禪奏請開採華北4省銅鉛礦產,遭到軍機處大臣的反對,大臣們就以河南礦脈均屬嵩山地,以及康熙59年(1720)山東開採僅得83兩2錢事例,「是在河、東等省既不宜輕泄地脈,又系最微銀鑛,並無銅鉛可采,且中原之地,四通八達,不宜聚集多人,致滋事端」,立刻否決了那禪的奏請。乾隆9年(1744),槁城縣知縣高崶提出願意自備工本銀萬餘兩,申請在山東採礦,雖得到兵部侍郎兼九門提督舒赫德(1710-1777)、戶部尚書海望(?-1755)等官員的支持,但山東巡撫喀爾吉善(?-1757)、直隸總督高斌(1683-1755)即找出往昔討論山東開採礦務相關檔案來阻止,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康熙晚期「所有東省開試礦洞,悉行封禁」,「況高崶所指礦洞」,即系康熙59年「欽差刨試處所」。山東巡撫喀爾吉善查出雍正5年(1727)、13年(1735),以及乾隆3年(1738)、7年(1742)均有山東開礦案件,得出的結論是「東省礦洞或緣得數(shù)無多,奉旨停止;或系私開聚眾,照舊查封;或因好事鼓惑,勘詳飾禁;此數(shù)十年來,曆有舊案可稽者也」。他指出:「如果苗線旺盛,則從前欽差李衛(wèi)諸臣,奉旨有刨看一年之期,何至半年即行中止?歷任撫臣豈皆畏葸從事,何至屢查屢禁?則苗線未必處處俱旺,尤前事之可鑒者。」 山東地區(qū)礦場封禁才不過數(shù)十年,直隸總督高斌就說:「蓋開採礦砂,向惟行於滇粵邊省,若山左中原內地,歷來從未舉行?!褂纱丝磥恚尚Р徽?、無利有害,官員已是有意掩蓋山東的採礦歷史與事業(yè),這才更加促成國家邊省礦業(yè)開發(fā)的政策導向。無獨有偶,乾隆14年(1749)3月,山東掖縣人毛贄遊歷萊州三山時,撿拾到一石塊,「似萊洞,剖之有金屑」,他記錄這次際遇:「然此全萊主山,挖掘不宜,且開礦亦非盛朝美事,不如還之造物?!辜s兩個世紀後,近人重新評估18世紀初期的山東督礦調查事件,所賦予的詮釋是:「然此或委用非人,或采不合法,遂致無效而止;今變用新法,公私無擾,寶藏之興,定可操券以獲也。」一切的曲折過程,雖成了過眼雲(yún)煙,但其中的蛛絲馬跡、相關紀錄,卻也留下許多可探討的議題,有待後人再次深思。 排版:@明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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