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大家也許在路上,或者已經趕到了家人、愛人身邊,守護彼此。寒意愈深,暖意卻愈濃。在溫暖的人身旁,才感到自己的心也在跳動。若還有那些見不到又極想念的人,只能寄托夢境。 本期微信選自繆鉞、葉嘉瑩合著《靈谿詞說正續(xù)編》論晏幾道文章的其中一篇,因小山猶善寫此情,繆鉞先生亦是文史兼通的一代詞家,讀來既受感動,又格外啟發(fā)。 繆鉞(1904-1955) 論晏幾道《鷓鴣天》詞 《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 由來意境相通處, 詩畫相涵古所知。 更見樂歌銀幕趣, 一齊融入小山詞。 我曾經寫過一篇總論晏幾道詞的《詞說》,現(xiàn)在再就其所作《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一詞略加評述,以見晏幾道詞藝之精湛。
文學與藝術意境是可以相通的。蘇軾說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書摩詰藍田煙雨圖》)。這是說,詩與畫的意境可以相通,讀王維的詩時仿佛是欣賞一幅畫,而觀王維的畫時又好像是吟誦一首詩。由此意推而廣之,我在讀古人詩詞時,不但常是如同觀畫,而且有時仿佛是看到一幕電影,或者是聆聽一曲樂歌?,F(xiàn)在舉晏幾道的一首詞為例以說明之。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這首詞是晏幾道與一個相熟的女子久別重逢之作。這個女子可能是晏幾道自撰《小山詞序》中所提到的他的朋友沈廉叔、陳君龍家歌女蓮、鴻、蘋、云諸人中的一個。晏幾道經常在這些朋友家中飲酒聽歌,與這個女子是很熟的,離別以后,時常思念,哪知道現(xiàn)在忽然不期而重遇,又驚又喜,所以作了這首詞。 上半闋寫當年相聚時歡樂之況,下半闋寫今日重逢時驚喜之情。
上半闋用了許多漂亮的顏色字面,如“彩袖”“玉鐘”“醉顏紅”“楊柳樓”“桃花扇”等,寫得非常絢爛,但這并不是作詞時的當前情況,乃是追憶往事,似實而卻虛,所以它并不像一幅固定的畫圖,而像一幕電影,在眼前一現(xiàn),又化為烏有。 下半闋寫久別重逢的驚喜之情,雖然從杜甫的《羌村》詩“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兩句脫化而出,但是表達得更為輕靈婉折。詞中說,在離別之后,回想相聚時,常是夢中相見,而今番真的相遇了,反倒疑是夢中。并且能運用聲韻配合之美,造成一種迷離惝恍的夢境。 下半闋共計二十七個字,其中有十六個字是陽聲(凡字尾帶m、n、ng等鼻音者為陽聲),即是從、相、逢、魂、夢、君、同、今、剩、銀、釭、恐、相、逢、夢、中 等,而在這十六個陽聲字中,收尾是ong韻母者有八個字,即是從、逢、夢、同、恐、逢、夢、中。這八個ong韻母的字,分散在這幾句中,反復出現(xiàn),使我們讀起來,仿佛是聽一首諧美的樂曲,其中經常有嗡嗡的聲音,引入一種似夢非夢的境界,恰與詞中所要表達的情思相配合,而增強其感染力。
總之,晏幾道這首詞的藝術手法,上半闋是利用彩色字面,描摹當年歡聚情況,似實而卻虛,宛如銀幕上的電影,當前一現(xiàn),倏歸烏有;下半闋抒寫久別相思不期而遇的驚喜之情,似夢而卻真,利用聲韻的配合,宛如一首樂曲,使聽者也仿佛進入夢境。全詞不過五十幾個字,而能造成兩種境界,互相補充配合,或實或虛,既有彩色的絢爛,又有聲音的諧美,這就是晏幾道詞藝術高妙之處。 1982年9月寫定 繆鉞先生(左二)、葉嘉瑩先生(左一)合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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