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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寶釵(第三章)1

 狗尾孔明 2017-01-18
第三章:“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
——寶釵與弱勢群體的關系
在上一章里,我們已經(jīng)分析了寶釵與榮國府強勢人物的之間的關系。寶釵對于這些權(quán)勢者可以說一直是一種不與之合作,也不怕得罪的態(tài)度。那么,寶釵對于她生活圈里遇到的弱勢人物,又是否同樣橫眉冷對呢?答案是與此相反的。寶釵對這些弱者卻是充滿了熱誠和關愛。在這些人的眼中,寶釵也始終是一個和藹可親的寶姐姐的形象。一言以蔽之,寶釵對于“上”的態(tài)度可以概括為一個“冷”,她對于“下”的態(tài)度卻可以總結(jié)為一個“熱”字。自清代晚期以來,尤其是近五六十年以來,傳統(tǒng)的擁林派紅評總是習慣于將寶釵對大觀園弱者的關心、體貼說成是以小恩小惠收買人心的舉動,甚至干脆說那是寶釵為爭當“寶二奶奶”而“拉選票”。但這種說法卻顯然有一個致命的漏洞:既然說是要“收買人心”,究竟是“收買”權(quán)勢人物重要,還是“收買”弱勢群體重要?就算寶釵能夠以小恩小惠收買弱勢人群之心,但她卻連續(xù)以個性疏遠或得罪了賈母、賈政、王夫人、王熙鳳這樣的在榮國府內(nèi)擁有赫赫權(quán)勢的人。后一點不僅足以把前一點得到的某種“好處”抵消得干干凈凈,甚至還會有幾十倍的負效應!世界上豈有這種舍本逐末的“收買人心”之舉?說到為爭當“寶二奶奶”而“拉選票”,要知道賈寶玉娶誰不娶誰,賈母可是具有一錘定音的權(quán)力。就算賈母之外的所有人都贊成娶寶釵,只要賈母反對就過不了關!這又不是民主投票或者在榮國府內(nèi)搞全民公決,即便是“拉選票”又有什么用?有那閑功夫還不如把自己蘅蕪苑的室內(nèi)布置提前換一換,以博取賈母的歡心來得更為實際。因此,哪怕是從世俗的利害角度去觀察,那種泛陰謀論也是滑稽可笑而站不住腳的。所以,我們還是盡可能地拋這些陰暗心理,從自然、陽光的角度去看看寶釵是如何關懷那些弱勢人群的。鑒于《紅樓夢》中寫到的弱者很多,本章就只選取史湘云、林黛玉、邢岫煙、甄英蓮、尤二姐五個人作為代表,然后再逐一進行分析。
一、寶釵與湘云的關系
史湘云可以說是釵、黛、湘三人當中最弱勢的一位。她雖然出身于“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的侯府豪門,卻自幼沒了父母。套用《金陵十二釵判詞》中的話說,就是:“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彼龔男∮墒甯副}g侯史鼐撫養(yǎng),而這位叔叔卻似乎并不怎么關心喜愛她。更糟糕的是,她還遇到了一位吝嗇異常的嬸娘,竟因為嫌開銷大,一應針線活俱要她們自己親自來做。常常做到三更天,累得夠
嗆。惟有湘云寄居在賈府的日子,是她一生中的快樂時光。后世擁林派讀者往往喜歡強調(diào)林黛玉寄人籬下,如何如何悲慘、可憐。但老實說,黛玉的處境可比湘云強太多了。林黛玉有賈母寵著,一應待遇都跟賈寶玉一樣。書中寫明:“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后。”(第5回)她什么時候有過史湘云那樣辛苦做活的經(jīng)歷呢?因此,在釵、黛、湘三人當中,只有湘云才是真正有資格來說什么寄人籬下之苦的人。只是天性豪爽、樂觀的湘云并不喜歡在賈府諸人面前喋喋不休地訴說她的悲苦而已。
那么,面對湘云的不幸遭遇,寶釵又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呢?就在黛玉還跟湘云爭風吃醋、吵鬧不休的時候,寶釵就一眼瞧出了湘云外表歡樂背后的辛酸,并對其寄予了深切的悲憫。第32回,寶釵與襲人的對話,就說明了這一點:
寶釵因而問道:“云丫頭在你們家做什么呢?”襲人笑道:“才說了一會子閑話。你瞧,我前兒粘的那雙鞋,明兒叫他做去。'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便笑道:“你這么個明白人,怎么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情。我近來看著云丫頭神情,再風里言風里語的聽起來,那云丫頭在家里竟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為什么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里累的很。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币u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說:“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煩他打十根蝴蝶結(jié)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fā)人送來,還說‘打的粗,且在別處能著使罷;要勻凈的,等明兒來住著再好生打罷’。如今聽寶姑娘這話,想來我們煩他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墒俏乙埠苛?,早知是這樣,我也不煩他了。”寶釵道:“上次他就告訴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襲人道:“偏生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里這些活計上的人作。我又弄不開這些?!睂氣O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說是你做的就是了?!币u人笑道:“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睂氣O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襲人笑道:“當真的這樣,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親自送過來。”(第32回)很明顯,寶釵的心比襲人更細。襲人是以前伺候過湘云的。在襲人尚且為湘云的近況而略感奇怪的時候,寶釵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湘云在家如下人一般辛苦做活的實情。所謂“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更流露出寶釵已將湘云當做自己親妹妹一般憐愛、疼惜的心態(tài)。過去,擁林派評紅者給寶釵強加的“罪名”之一就是所謂的“內(nèi)心冷酷”。但看看寶釵為湘云的憐惜,這豈是什么“內(nèi)心冷酷”者所能為之?如果一定要用“冷”、“熱”來說,這是寶釵的“冷酷”,還是寶釵的“熱忱”呢?且看同回而稍微靠前的一段文字中,湘云又是如何評價寶釵的:
湘云笑道:“我只當是林姐姐給你的,原來是寶釵姐姐給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上覀儾皇且粋€娘養(yǎng)的。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說著,眼睛圈兒就紅了。(第32回)
正如寶釵將湘云當作自己親妹妹一樣,湘云也把寶釵當作了自己的親姐姐。也就是說,寶釵對湘云的關愛,一直是真實的、為湘云所能感受得到的。并非如某些心理陰暗的人評論的那樣,寶釵僅僅是在襲人面前才作這樣的表態(tài)。道理很簡單,如其不然,史湘云又怎么會認定“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并且還表示“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是沒妨礙的”呢?也正是基于寶釵這種感情的真實性,蒙府本偽脂批的作者——立松軒,就寶釵說“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一語評曰:
真是知己,不枉湘云前言。(蒙府本第32回側(cè)批)
這雖然是一條偽脂批,但結(jié)合我們上面引用的兩段原文來看,也不失為一條一語中的之評。除此而外,還有人就寶釵關愛湘云一事評論說:
每每讀紅樓,讀到這里都為寶釵的善良體貼感動不已。史湘云雖然是賈母的侄孫女,對她也很疼愛,但是卻無法對她事無巨細,比如發(fā)月銀一事,榮府各房的大丫頭每月一兩,而湘云只有幾串錢。大觀園的眾姐妹都身在福中,有誰能夠體會到湘云的難處呢?只有真誠善良,無微不至的寶釵有這份細心。寶釵數(shù)落襲人的粗心時,“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才笑著與她說話。而聽完湘云模模糊糊的敘述后,早已明白了她的難處, “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這些細節(jié)進一步說明寶釵對別人的體貼與關懷已經(jīng)到了習慣成自然的地步。(見漢風《品讀紅樓人物》系列講座之《任是無情也動人——薛寶釵的淑女風范》)
這位漢風先生能“為寶釵的善良體貼感動不已”,這也是拋開了傳統(tǒng)成見和流行誤讀以后才能看到的真知灼見!
值得一提的是,這位漢風先生也已經(jīng)注意到了:寶釵數(shù)落襲人的粗心時,“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才笑著與她說話。而寶釵又何以如此呢?漢風先生并沒有具體展開細說。筆者倒可以就此來說一說:那是因為寶釵不愿意將湘云的悲慘遭遇泄露給眾人。如果有嘴碎的人聽見,勢必傳得合府皆知,也必然會傳到湘云那位吝嗇、刻薄的嬸娘的耳朵里。如果那樣的話,湘云還能落個好嗎?什么是體貼入微的關懷?寶釵的這種思慮,才真正是關愛一個人關愛到了細處!
為證明筆者的這一分析,我們不妨再看看以下一段原文:
正說著,忽見史湘云穿的齊齊整整的走來辭說家里打發(fā)人來接他。寶玉林黛玉聽說,忙站起來讓坐。史湘云也不坐,寶林兩個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淚汪汪的,見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時薛寶釵趕來,愈覺繾綣難舍。還是寶釵心內(nèi)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訴了他嬸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氣,因此倒催他走了。(第36回)
湘云不愿意離開賈府回自己叔叔家,寶釵卻由于擔心湘云的嬸娘會因此生氣,從而對湘云更加不好,反倒催著她走。這是什么“冷漠無情”嗎?當然不是。這反而是寶釵憐愛湘云之至的真實寫照!
當然了,關心一個人,單是空口說白話,那是沒有意義的,得有實際行動才行。而為了讓讀者了解到薛寶釵是如何具體幫史湘云解決實際問題的,作者又特意設計了寶釵幫助湘云操辦桂花蟹宴一事。此事是由史湘云參加白海棠詩會而遲到所引起的。當時,湘云也即興和了兩首《白海棠詠》。原文寫道:
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贊到了,都說:“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真該要起海棠社了?!笔废嬖频溃骸懊魅障攘P我個東道,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眾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與他評論了一回。(第37回)
這時湘云只顧著一個邀東道來擺譜爭面子,卻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處境的艱難是否足以支撐起一場像樣的宴會。這天晚上,寶釵將湘云邀往蘅蕪苑安歇去,聽到湘云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只覺得橫豎都不妥當。于是,針對湘云不顧實際的主張,寶釵直言不諱地給予了批評和開導:
寶釵聽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他說道:“既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頑意兒,也要瞻前顧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干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fā)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往這里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云,倒躊躕起來。(第37回)
湘云畢竟是一個未諳世事的小女孩,聽見寶釵指出了做東道的具體困難,一時也不知怎么辦才好。但是白天的時候,湘云已經(jīng)把大話說出去了,現(xiàn)在只能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而正當湘云躊躇不決的時候,寶釵又馬上為她出謀劃策,排憂解難:
寶釵道:“這個我已經(jīng)有個主意。我們當鋪里有個伙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F(xiàn)在這里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里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里取上幾壇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毕嬖坡犃?,心中自是感服,極贊他想的周到。(第37回)
寶釵的策劃當然非常周到,只是有一個問題:長期身處困境而自身條件遠不如別人的人,往往會有一種自卑的心理。有時候,別人越是幫助她,她就越是自卑難受,覺得幫助她的人是在小瞧她。這樣的話,你一味地幫助她,反而等于刺激她、傷害她。當然,也并不是所有身處困境的人都是這種心理。但這種現(xiàn)象卻是常見的。為防止出現(xiàn)這種情況,避免在無意中傷害湘云,寶釵干脆把這話挑明:
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保ǖ?7回)
湘云當然不是這種內(nèi)心有陰影的人,她連忙表態(tài)說她并沒有這種心態(tài):
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這樣說,倒多心待我了。憑他怎么糊涂,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成個人了?我若不把姐姐當作親姐姐一樣看,上回那些家常話煩難事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保ǖ?7回)
一旦消除了這方面的顧慮,寶釵忙吩咐下人開始具體準備螃蟹等物:
寶釵聽說,便叫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后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兒已請下人了?!蹦瞧抛映鋈フf明,回來無話。(第37回)
到第二天,這場宴會正式開始了。寶釵、湘云她們又究竟辦得怎樣呢?且看作者的記述:
話說寶釵湘云二人計議已妥,一宿無話。湘云次日便請賈母等賞桂花。賈母等都說道:“是他有興頭,須要擾他這雅興。”至午,果然賈母帶了王夫人鳳姐兼請薛姨媽等進園來?!粫r進入榭中,只見欄桿外另放著兩張竹案,一個上面設著杯箸酒具,一個上頭設著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邊有兩三個丫頭煽風爐煮茶,這一邊另外幾個丫頭也煽風爐燙酒呢。賈母喜的忙問:“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東西都干凈?!毕嬖菩Φ溃骸斑@是寶姐姐幫著我預備的。”賈母道:“我說這個孩子細致,凡事想的妥當?!保ǖ?8回)賈母為寶釵、湘云的設計周到而感到很滿意。到了兩回之后的第40回,以賈母為首的賈府諸人就開始商議起如何為湘云還席的事了:寶玉來至上房,只見賈母正和王夫人眾姊妹商議給史湘云還席。寶玉因說道:“我有個主意。既沒有外客,吃的東西也別定了樣數(shù),誰素日愛吃的揀樣兒做幾樣。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擺一張高幾,各人愛吃的東西一兩樣,再一個什錦攢心盒子,自斟壺,豈不別致?!辟Z母聽了,說:“很是”,忙命傳與廚房:“明日就揀我們愛吃的東西作了,按著人數(shù),再裝了盒子來。早飯也擺在園里吃?!鄙套h之間早又掌燈,一夕無話。(第40回)
很顯然,這一次由湘云做東、寶釵實際操辦的桂花蟹宴舉辦得非常成功,等于是給史湘云賺足了面子。自然,也少不了擁林派論者會從陰暗的心理去看待寶釵幫助湘云操辦宴會一事。有人說,寶釵幫助湘云布置蟹宴的目的,就是要讓賈母看見,取悅于賈母??蓪嶋H上呢?這話卻未免可笑。須知,就在第40回中,便發(fā)生了“蘅蕪苑開罪史太君”一事。若寶釵有意取悅于賈母,她自己把個性收斂一點即可。她自己弄出一個“雪洞”一般的室內(nèi)布置,惹得賈母說出什么“忌諱”、“離格”等一大堆負面評價,卻偏偏要通過幫助湘云來拐著彎地“討好“賈母,這不是精神有毛病么?足見這種擁林誣釵的泛陰謀論是何等荒謬絕倫了!
相比之下,還是立松軒將寶釵與湘云的關系看得更為透徹。在蒙、戚三本的第37回末尾,都記錄的有他為寶釵關愛湘云一事所寫的一首贊美詩:
薛家女子何貞俠,總因富貴不須夸。
發(fā)言行事何其嘉,居心用意不狂奢。
世人若肯平心度,便解云釵兩不暇。
前面已經(jīng)說過,立松軒在蒙、戚三本上的評語不過是偽脂批,并非脂硯齋等圈內(nèi)人的真評。不過,即使如此,在寶釵與湘云這個問題上,這位不知其真實姓名的評者也還是比后來很多評紅家、品紅家要高明很多。特別是“貞俠”一詞,概括得極妙。就“貞”、“俠”二字的本意論,“貞”是正道、美好的意思?!皞b”是樂于助人的意思,在古語中不一定要求武功高強。而寶釵的仁愛善良,還有她對湘云的無私幫助,合起來不正是“貞俠”二字嗎?僅就這個問題而論,可以說立松軒的該評語還是得了脂硯齋精神的那么一點真?zhèn)鳎?br>而實際上,正因為寶釵以“貞俠”的精神,對身處困境的湘云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體貼,所以后者對于前者也就很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一種精神上的強烈依賴。且看曹雪芹的原文是怎么寫的:
當下安插既定,誰知保齡侯史鼐又遷委了外省大員,不日要帶家眷去上任。賈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鳳姐兒另設一處與他住。史湘云執(zhí)意不肯,只要與寶釵一處住,因此就罷了。(第49回)
史湘云寧可放棄單獨享有一處房間的便利,也只要跟薛寶釵住在一起。這應該是很形象地寫出了湘云對寶釵的感激之深、依賴之重。
然而,恰是這種依賴心理,到了寶釵搬離大觀園以后,卻使得湘云對寶釵產(chǎn)生了誤解。且看“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一節(jié)中,湘云對黛玉說的話:原來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覺。只因黛玉見賈府中許多人賞月,賈母猶嘆人少,不似當年熱鬧,又提寶釵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賞月等語,不覺對景感懷,自去俯欄垂淚?!灾皇A讼嬖埔蝗藢捨克?,因說:“你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這樣心窄。何況你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yǎng)。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lián)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第76回)歷史上,曾經(jīng)有很多持擁林派觀點的評紅者,僅僅根據(jù)湘云說的這一句“可恨寶姐姐”,就斷章取義地大罵寶釵丟下姐妹獨自賞月,何等“冷酷”、“虛偽”云云。但我們卻在本書的前一章里對寶釵搬離賈府的原因進行了詳細的分析:第一,寶釵搬離賈府是對王夫人下令抄檢大觀園,損害眾姑娘名譽的顢頇行為的強烈抗議。第二,王熙鳳也有意排擠薛寶釵,使得寶釵為了維護清譽,也不能不搬離大觀園。而這一切都跟賈府內(nèi)部復雜的人際關系密不可分。史湘云是一個心直口快、頭腦簡單的人,這些復雜、險峻的形勢,寶釵又如何能向她講明呢?即使湘云聽懂了,難保她不會去為自己打抱不平。那樣的話,反而對湘云自己是十分不利的。因此,寶釵的做法只能是先把湘云安置好,寧可自己承受誤會,也不要把湘云置于危險之中。湘云一時理解不了自己,也只能讓時間來說話了。而由于脂評本的后三十回早在曹雪芹生前就已經(jīng)后佚失,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看到湘云最后到何時才重新理解寶釵的。但筆者現(xiàn)在卻敢斷言,這卻是必然會發(fā)生的事。何以見得?因為即使在湘云對寶釵的離去產(chǎn)生了如此不愉快的誤解,她的心底仍然是念著寶釵、敬愛著寶釵的。就在“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一節(jié)中,稍后一點,作者即圍繞一個“棔”字,做足了這方面的文章:湘云……因聯(lián)道:“庭煙斂夕棔,秋湍瀉石髓?!摈煊衤犃?,不禁也起身叫妙,說:“這促狹鬼,果然留下好的。這會子才說‘棔’字,虧你想得出?!毕嬖频溃骸靶叶蛉湛礆v朝文選見了這個字,我不知是何樹,因要查一查。寶姐姐說不用查,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開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錯。看來寶姐姐知道的竟多?!保ǖ?6回)
很明顯,一個“棔”字還是寫出了湘云對寶釵的思慕。在史湘云的心底,她心心念念永不忘懷的,還是寶姐姐對她的關懷與教導!
二、寶釵與黛玉的關系
從賈母十分寵愛林黛玉的角度看,將黛玉也歸入榮國府的弱勢群體,是有些勉強的。正如我們在上一章里所言,林黛玉有賈母做靠山,別人輕易奈她不得,所以,有時侯,連賈寶玉也拿她作擋箭牌,來為犯了錯的小戲子開脫。但從林黛玉自身的家世來看,在父母相繼去世以后,她確實已經(jīng)淪落到了除了賈府的保護便“一無所有”的地步。故,我們由這一點出發(fā),仍然將其歸于弱勢群體當中。
說到寶釵與黛玉的關系,前者對后者的態(tài)度可以總括為兩點:一是寶釵的不爭,二是寶釵的以德報怨。正是寶釵的不爭,使得黛玉對寶釵長久以來的嫉恨成為了無本之木、無水之源。也正是寶釵的以德報怨,最終化解了黛玉的敵意,甚至感化了黛玉這個人,把她從長期的內(nèi)心陰影中解脫了出來。釵、黛二人也正由此建立起被作者稱為“金蘭契”的深厚友誼。
先來說一說寶釵的不爭。以擁林派觀點為核心的傳統(tǒng)紅學喜歡強調(diào)寶釵如何千方百計地跟黛玉爭奪“寶二奶奶”之位,但只要我們把這些愚蠢可笑的泛陰謀論先拋到一邊不論,而回歸到曹雪芹的原著原文之上,就不難發(fā)現(xiàn),惟有林黛玉自己才是處心積慮要爭那個“寶二奶奶”之位的。薛寶釵則根本不屑于同林黛玉計較這些,甚至于寶釵還反過來以寶玉被黛玉纏住為“幸”!一句話,黛玉方爭得起勁,寶釵倒不屑一顧。而這種情態(tài),幾乎從寶釵剛一進賈府就開始了。且看作者的交代: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第5回)
小說的主題故事剛一開頭,作者就明確點出:黛玉有“悒郁不忿之意”,寶釵則“渾然不覺”。這已經(jīng)為后來黛玉無數(shù)次的爭和寶釵無數(shù)次的不爭,定下了基調(diào)。
第8回,寶玉到梨香院看望寶釵,寶釵勸寶玉別喝冷酒:“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fā)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jié)在內(nèi),以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睂氂衤犨@話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來方飲。黛玉見寶玉聽了寶釵的勸,心中的妒火立即就升了起來:
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他:“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來的?!摈煊褚幻娼恿?,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么他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第8回)
面對黛玉的指桑罵槐,寶釵并不予以計較。作者特意寫明:
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第8回)
脂硯齋立即在這個地方批了一句:
渾厚天成,這才是寶釵。(甲戌本第8回側(cè)批)
這“渾厚天成”四字,無疑是對寶釵那種寬容不爭的品格的最好褒揚。
稍后,黛玉又將口角鋒芒指向了勸阻寶玉多喝酒的李嬤嬤:“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在這里的也未可定?!崩顙邒呗犃耍质羌?,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姑娘,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這算了什么呢?!边@時候,寶釵又有如何的表現(xiàn)和舉動呢?且看作者的描寫:
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第8回)
寶釵對黛玉的愛憐之意,已經(jīng)如躍紙上。此處,脂硯齋又批云:
我也欲擰。(甲戌本第8回側(cè)批)
表達了批書人此時跟寶釵一樣的“愛極顰兒、疼煞顰兒之意”(甲戌本第8回側(cè)批)。
隨著全書情節(jié)的展開,作者寫到寶玉與黛玉花前月下、濃情蜜意的地方越來越多。那么,寶釵又是如何面對寶玉、黛玉之間的卿卿我我的呢?書中不止一次寫了寶釵的主動避讓、不與相爭。譬如,第27回,寶釵去瀟湘館找黛玉玩耍:
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林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罷了,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第27回)
脂硯齋就此批云:
道盡黛玉每每小性,全不在寶釵身上。(甲戌本第27回側(cè)批)
點出了此前和此后釵、黛齟齬的實質(zhì)。
第28回,寶玉、黛玉站在路上說私房話。寶釵路過此處,分明看見,卻只裝沒看見,不跟他們攪在一起:
正說著,只見寶釵從那邊來了,二人便走開了。寶釵分明看見,只裝看不見,低著頭過去了。(第28回)
在寶玉與黛玉鬧了矛盾的時候,寶釵還主動勸和,要寶玉多陪陪黛玉:
正說著,只見賈母房里的丫頭找寶玉林黛玉去吃飯。林黛玉也不叫寶玉,便起身拉了那丫頭就走。那丫頭說等著寶玉一塊兒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飯了,咱們走。我先走了?!闭f著便出去了。寶玉道:“我今兒還跟著太太吃罷?!蓖醴蛉说溃骸傲T,罷,我今兒吃齋,你正經(jīng)吃你的去罷?!睂氂竦溃骸拔乙哺札S?!闭f著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qū)氣O等笑道:“你們只管吃你們的,由他去罷。”寶釵因笑道:“你正經(jīng)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緊的不自在呢?!睂氂竦溃骸袄硭兀^一會子就好了?!保ǖ?8回)
甚至,對于黛玉的無理挑釁和攻擊陷害,寶釵在多數(shù)時候也不跟她一般見識。以下是林黛玉在賈母和眾位家長面前冷笑進讒,攻擊寶釵一事:
且說寶玉在樓上,坐在賈母旁邊,因叫個小丫頭子捧著方才那一盤子賀物,將自己的玉帶上,用手翻弄尋撥,一件一件的挑與賈母看。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這么一個的?!睂氣O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辟Z母道:“是云兒有這個?!睂氂竦溃骸八@么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碧酱盒Φ溃骸皩毥憬阌行?,不管什么他都記得?!绷主煊窭湫Φ溃骸八趧e的上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fā)留心!”(第29回)
林黛玉的意思,無非是要當著家長的面,趁機“揭發(fā)”寶釵,說寶釵是專門留心別人佩戴這些小飾物,千方百計謀奪婚姻的“人欲”、“自媒”之人,是所謂的“偽淑女”。何以見得?因為僅僅三回之后,作者就描寫了林黛玉跟蹤、偷窺賈寶玉和史湘云的事,向讀者點明:實際上,林黛玉自己就是一個專門留心別人佩戴這些小飾物,處心積慮想做“寶二奶奶”的人。且看原文的記述: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這里,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huán)金珮,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第32回)
林黛玉自己讀那些才子佳人小說入了迷,整天琢磨著男男女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的事,以至于擔心賈寶玉與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乃不惜跟蹤、偷窺后者。而現(xiàn)在她卻當著賈母等家長的面,指責寶釵是所謂的“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fā)留心”之人。這林黛玉的用意究竟何在,不需要筆者多言了吧?那當然是一起典型的賊喊捉賊式的陷害!
為此,一位宣稱自己喜愛黛玉、不喜歡寶釵的讀者——網(wǎng)友“順德笨鳥”,也不禁要感嘆說:
說到這里,不禁想起寶釵撲蝶蒙冤來。兩件事一對比,一個有心貶低,一個無意嫁禍,而讀者的品評月旦,何如此反亂乃爾?(見順德笨鳥《紅樓夢問源·寶釵形象演變小史》)
那么,寶釵又是如何應對黛玉的無端陷害的呢?很明顯,她也是持不予計較的態(tài)度:
寶釵聽說,便回頭裝沒聽見。(第29回)
寶釵為什么不出言反駁呢?這是因為:第一,寶釵清楚,這種事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拿行動來說話即可。如果起而反辯,反而會給人心虛的感覺。第二,寶釵本來就不在乎賈母等家長怎么看她、怎么說她。她又何必去辯呢?
林黛玉又一個賊喊捉賊、攻擊寶釵的事例在寶玉挨打以后。作者說寶釵跟薛蟠為寶玉的事吵了一場,薛蟠拿話來堵寶釵的嘴。“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房里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边@就正好遇到了林黛玉:
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里去。薛寶釵因說“家去”,口里說著,便只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yī)不好棒瘡!”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第34回)
以上“且聽下回分解”一句標明這是在第34回的末尾。翻過一回,到了第35回的開頭,作者終于寫了寶釵的態(tài)度:
話說寶釵分明聽見林黛玉刻薄他,因記掛著母親哥哥,并不回頭,一徑去了。(第35回)
對待林黛玉的刻薄挑釁,寶釵還是持那種不屑于理睬的態(tài)度!
順便值得一提的是,林黛玉為寶釵“眼上有哭泣之狀”而幸災樂禍的態(tài)度,倒正好砸到了她自己的頭上。在寶玉挨打之后,她自己不也曾經(jīng)哭得泣不成聲嗎?故而,一向袒護黛玉的立松軒在這個地方也不禁要批評道:
自己眼腫為誰?偏是以此笑人。笑人世間人多犯此癥。(蒙府本第34回側(cè)批)
算是對黛玉那種賊喊捉賊的舉動,表示出了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
然而,寶釵對黛玉種種挑釁的不予計較卻并不等于軟弱可欺,一旦黛玉(包括寶玉)玩過了界,寶釵的反擊也是迅猛而有力的。反映到書中,就是所謂“寶釵借扇機帶雙敲”一事。這事本來是由寶玉輕佻地把寶釵比做楊妃而引起的:
此時寶釵正在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發(fā),挨著賈母坐下。寶玉沒甚說的,便向?qū)氣O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沒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懶,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兒惱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睂氣O笑道:“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nèi)杖找惶?,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庇值溃骸敖憬阍趺床豢磻蛉??”寶釵道:“我怕熱,看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睂氂衤犝f,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只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睂氣O聽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厮剂艘换?,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象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二人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睂氣O指他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nèi)??!闭f的個靛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第30回)
讀到以上這段文字,有些讀者,尤其是80后、90后讀者,可能會為寶釵的大怒而感到奇怪。不就是一個比喻嗎?寶釵何至于發(fā)這么大火?其實,如果有一點歷史常識的話,寶釵的勃然大怒并不難理解。比如,倒退回三、四十年,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女孩子的身材就是輕易夸不得的。如果也像現(xiàn)在一樣,隨便夸一個美女如何“豐滿”、“性感”,她不發(fā)火罵你流氓才怪!三、四十年前尚且如此,更何況《紅樓夢》的時代已經(jīng)距今二百五十多年了呢!更何況,在歷史上,楊貴妃還被視為是傾覆國家的紅顏禍水。所以,一聽見寶玉拿自己的體豐怯熱來比楊妃,寶釵的第一反應當然會是“不由的大怒”!而寶釵對寶玉的第一輪反擊也巧妙的很:“我倒象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言下之意,就是拿賈寶玉的無能和不學無術開涮:我就是想做楊妃,你沒那本事去當楊國忠,不過是窩囊廢物一個!正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硬賴寶釵藏了她的扇子。于是,寶釵干脆來了一個敲山震虎,警告寶玉:你要亂開玩笑,找“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開著去,你寶姐姐可不是你隨意褻瀆得了的!一句話,就把寶玉的氣焰打壓了下去。
這本來沒黛玉什么事,但她看見寶玉試圖奚落寶釵,幸災樂禍之余,也少不得趕來助陣:
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兒取個笑,不想靛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fā)了兩句話,他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么戲?”寶釵因見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態(tài),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見問他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睂氣O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第30回)
黛玉本想幫著寶玉占寶釵的便宜,沒想到剛一交鋒,就被寶釵打得七零八落,完全敗下陣來。便宜沒討著,自己的軟肋倒被對方給擊中了。恰巧,鳳姐這時候也趕來插了一腳,無意間將寶玉、黛玉推到了更為窘迫難堪的境地:
鳳姐于這些上雖不通達,但只見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著問人道:“你們大暑天,誰還吃生姜呢?”眾人不解其意,便說道:“沒有吃生姜?!兵P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姜,怎么這么辣辣的?”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fā)不好過了。(第30回)
至此,賈寶玉與林黛玉已羞愧得無地自容。而寶釵看見對方已經(jīng)服軟,再沒有招架之力,于是,也就干脆寬容大度地饒過了他們:
寶釵再要說話,見寶玉十分討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只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未解得他四個人的言語,因此付之流水。(第30回)
面對寶釵的凜然不可侵犯,黛玉私下里也不由得發(fā)出了無可奈何的感嘆: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林黛玉笑向?qū)氂竦溃骸澳阋苍囍任依Φ娜肆?。誰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說呢?!睂氂裾?qū)氣O多了心,自己沒趣,又見林黛玉來問著他,越發(fā)沒好氣起來。待要說兩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說不得忍著氣,無精打采一直出來。(第30回)
平時不斤斤計較,惹急了才后發(fā)制人,這叫“有理”。一交鋒,林黛玉才知道薛寶釵的口才竟遠在自己之上,三言兩語就能瓦解他們的攻勢,這叫“有力”。自己占了上風,見對方十分討愧,便手下留情,一笑收住,這叫“有節(jié)”。而有理、有力、有節(jié),三者合為一體,才不失為薛寶釵式的正義反擊!
那么,寶釵又為什么不肯與黛玉相爭呢?為什么她平時對黛玉總是那樣寬容大度,直到后者玩過了界,才予以適當?shù)姆磽裟??從功利的角度的出發(fā),這當然很不好解釋。但如果結(jié)合本書前兩者的分析,這一問題的答案卻是顯而易見的:寶釵的境界跟黛玉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哪里有什么相爭的必要呢?薛寶釵心中憂慮的國家大事、世道人心,是“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的大悲憤和“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的大徹悟。林黛玉整天想的是兒女情長的東西,是才子佳人們“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以及擔心別的女性同賈寶玉“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再加上一個夫貴妻榮的“邀恩寵”、“獨立名”、“雙瞻玉座引朝儀”。這兩者哪里能爭到一塊兒去?在前者眼中,后者的企圖只能算是淺薄可笑而已。正如紀曉覽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所說:“夫甌越之人,與奚狄不爭地;江海之人,與車馬不爭路,類不同也。凡爭產(chǎn)者必同父之子,凡爭寵者必同夫之妻,凡爭權(quán)者必同官之士,凡爭利者必同市之賈,勢近則相礙,相礙則相軋耳?!保ㄒ娂o昀《閱微草堂筆記·槐西雜志一》)寶釵與黛玉,一個憂慮國家社會,一個計較個人得失,正如甌越與奚狄之遠、江海與車馬之別,真的是連可以同來一爭的東西都沒有,如何去爭呢?因此,唯一可爭的,不過是林黛玉單方面地臆想薛寶釵會跟她搶這個“寶二奶奶”位置。而一旦她認識到這個觀念是錯的,那么就連單方面的爭也不會存在了??尚Φ氖呛笫篮芏鄵砹峙勺x者連林黛玉也不如。黛玉尚且知錯能改,而這些讀者呢?卻是在一百多年的時間里都在重復所謂寶釵爭奪“寶二奶奶”之位的謬論。這不由得使人想起《莊子》里面那個著名的“惠施相梁”的故事: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蛑^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庇谑腔葑涌郑延趪腥杖?。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鵮,子知之乎?夫鵷鵮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鵷鵮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見《莊子·秋水》)
翻譯一下,莊周的老朋友惠施當了魏國(也就是梁國)的宰相。有人告訴他:“莊周也到魏國來了,想奪取你的相位?!庇谑牵菔┖ε铝?,下令在魏國搜捕莊周,搜了三天三夜。莊周倒主動去見惠施,告訴他說:“你知道嗎?南方有一種鳥,名叫鵷鵮(音“鳶雛”)。這種鳥從南海出發(fā),飛到北海,不是梧桐樹不棲息,不是竹子的果實不吃,不是甜美甘甜的泉水不喝。這時候,有一只貓頭鷹撿了一只發(fā)臭的死老鼠,看見鵷鵮飛過,便抬起頭發(fā)出威脅的聲音:‘嚇(音“赫”)!不準搶我的死老鼠!’你現(xiàn)在是想拿你的魏國相位來‘嚇’我嗎?”寫的甚是風趣?,F(xiàn)在我們來看,那些擁林派評紅家,還有醒悟、悔改之前的林黛玉,不就是一直在拿所謂的“寶二奶奶”之位來“嚇”寶釵嗎?一笑。
而既然寶釵視那些世俗名位如腐鼠一般,她自然不會計較林黛玉的那些爭名奪利的行為。只要后者不玩過界,不做出什么明顯危害社會的行為,寶釵也一樣能以德報怨,無微不至地關懷這么一個喪母又喪父的孤兒,亦如寶釵關懷湘云那樣。更何況,我們從前面的諸多引文中不難看出,寶釵對黛玉的文才和機敏還是頗為欣賞的呢!事實上,也正是由于寶釵的這些正大光明之舉,最終照亮了黛玉的內(nèi)心,讓她意識到了自己過去的錯誤,把她感化了過來。其標志就是由所謂“蘅蕪君蘭言解疑癖”與所謂“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兩件事所組成的一個大關目。而這,也正是前八十回中釵、黛關系的一座分水嶺!
我們先來說一說“蘅蕪君蘭言解疑癖”。這件事是由第40回中林黛玉在酒席上一時得意忘形,把那《牡丹亭》、《西廂記》里面的戲詞說了兩句而引起的。兩回以后,寶釵把黛玉召到蘅蕪苑中去“審問”:
且說寶釵等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過安,回園至分路之處,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摈煊癖阃藢氣O,來至蘅蕪院中。進了房,寶釵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審你?!摈煊癫唤夂喂?,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審問我什么?”寶釵冷笑道:“好個千金小姐!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滿嘴說的是什么?你只實說便罷?!摈煊癫唤猓还馨l(fā)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來,口里只說:“我何曾說什么?你不過要捏我的錯兒罷了。你倒說出來我聽聽?!睂氣O笑道:“你還裝憨兒。昨兒行酒令你說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來的?!摈煊褚幌耄较肫饋碜騼菏в跈z點,那《牡丹亭》、《西廂記》說了兩句,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睂氣O笑道:“我也不知道,聽你說的怪生的,所以請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別說與別人,我以后再不說了?!保ǖ?2回)
林黛玉大概以為薛寶釵會捏住她的這個把柄來“要挾”她,甚至告到賈母、王夫人那里去。許多擁林派讀者閱讀至此大約也會這么認為。但書中的寶釵卻話鋒一轉(zhuǎn),只在私下里以真心來勸慰黛玉,甚至還對黛玉說了一大堆掏心窩子的話,把自己對于社會黑暗的批評性認識也告訴了黛玉:
寶釵見他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里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jīng)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nèi)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jīng)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币幌?,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應“是”的一字。(第42回)
注意,此時作者寫黛玉的態(tài)度,給出了四個字:“心下暗伏”。這已經(jīng)點明黛玉對寶釵的真情勸告乃是感激、佩服不已。對于很多持“反封建”紅學觀念的評紅家來說,這一情節(jié)的出現(xiàn)是讓他們很難接受的?!胺捶饨ā钡牧主煊窬谷粚τ凇胺饨ā钡膶氣O而“心下暗伏”,這不就意味著所謂的“叛逆者”已經(jīng)樹起白旗,向所謂的“衛(wèi)道士”宣布投降了嗎?真的是“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但這些后世的評家有辦法讓作者取消這一情節(jié)嗎?顯然是沒有辦法的。這個情節(jié)存在于《紅樓夢》中,永遠是所謂“反封建”紅學難以自圓其說的一個致命的漏洞!
在“蘅蕪君蘭言解疑癖”一節(jié)中,曹雪芹只是點出了黛玉對寶釵的“心下暗伏”。但黛玉究竟“暗伏”到何種程度,當時并沒有細說。為彌補這一缺憾。作者又特意設計了“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一節(jié)文字。這次是寶釵主動到瀟湘館來看望黛玉,并建議黛玉通過吃燕窩來養(yǎng)病:
這日寶釵來望他,因說起這病癥來。寶釵道:“這里走的幾個太醫(yī)雖都還好,只是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請一個高明的人來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個常法?!摈煊竦溃骸安恢杏?。我知道我這樣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只論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睂氣O點頭道:“可正是這話。古人說:‘食谷者生?!闼厝粘缘木共荒芴眇B(yǎng)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嘆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強的。今年比往年反覺又重了些似的。”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寶釵道:“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yǎng)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保ǖ?5回)
黛玉在感激之余,也同寶釵互訴起衷腸來: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里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象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云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jīng)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從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才說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病,也沒什么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jīng)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么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里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里言三語四的,何況于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里正經(jīng)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jīng)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寶釵道:“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摈煊竦溃骸澳闳绾伪任??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里又有買賣地土,家里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里,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睂氣O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里?!摈煊衤犃?,不覺紅了臉,笑道:“人家才拿你當個正經(jīng)人,把心里的煩難告訴你聽,你反拿我取笑兒?!睂氣O笑道:“雖是取笑兒,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里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雖有個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個母親比你略強些。咱們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個明白人,何必作‘司馬牛之嘆’?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我們家里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黛玉忙笑道:“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睂氣O道:“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應候罷了。只怕你煩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來和我說句話兒。”寶釵答應著便去了,不在話下。(第45回)
只要不帶偏見,任何人都不難從黛玉的這番話中看出,她對于自己過去那種疑神疑鬼的心態(tài)的痛悔!值得注意的是,黛玉原來是如何對待寶釵的呢?所謂“若是你說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不難看出,如果是寶釵一不小心說錯了話,或者有什么其它的把柄落在黛玉手上,那黛玉倒很有可能以此大肆攻擊或者拼命要挾寶釵呢!而現(xiàn)在,是黛玉不小心說漏了嘴,寶釵不僅沒有按照她的慣用邏輯,跑去揭發(fā)或者告密,反而私下里約上她,以身說法,傾心相告。這樣的光明磊落之舉,則不能不使她在大感意外的同時又悔愧萬分了。可以說,正是寶釵的真誠和坦蕩,照亮了黛玉的內(nèi)心,把她從疑慮重重、心計泛濫的陰影中解脫了出來。二人“金蘭之契”式的友誼,也正以此為契機而展開。明白了這一點,我們方可以理解以黛玉心氣高傲,不肯服輸?shù)膫€性,何以會在寶釵面前,深作自責,傾情若此。而這也正是寶釵以德服人的力量所在!在此釵、黛和好之際,寶釵對黛玉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說賈府對林黛玉包吃包住,“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里”。算是對林黛玉以前譏諷寶釵宣讀“嫁妝單子”的一個回應。閱讀至此,脂硯齋感觸頗多地提筆評曰:
寶釵此一戲,直抵通部黛玉之戲?qū)氣O矣。又懇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鑿,又不牽強。黛玉因識得寶釵之后方吐真情,寶釵亦識得黛玉后方肯戲也。此是大關節(jié),大章目,非細心看不出。細思二人此時好看之極,真是兒女小窗中喁喁也。(庚辰本第45回雙行夾批)
這既是對寶釵品格的極力褒美,同時也間接地肯定了黛玉知慚認錯,改正前非的態(tài)度。再往后,寶釵勸黛玉不必作“司馬牛之嘆”。黛玉則感嘆說:“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睂Υ?,脂硯齋又提筆評了一句:
通部眾人必從寶釵之評方定,然寶釵亦必從顰兒之評始可,何妙之至?。ǜ奖镜?5回雙行夾批)
這也是對釵、黛“金蘭契互剖金蘭語”的大力褒揚!
此外,說到這個“金蘭契互剖金蘭語”,我想,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個典故的出處。所謂“金蘭之契”,語出《周易·系辭上》:“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通“嗅”)如蘭?!惫屎笫腊淹耐碌那檎x稱為“金蘭之契”。又正因為寶釵對黛玉的關懷是一種“又懇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鑿,又不牽強”的大愛,并且最終還感化了黛玉。所以,作者把寶釵勸告黛玉的話稱贊為芬芳無比的“蘭言”,把釵、黛之間的友誼呼為“金蘭契”,把她們之間的互訴衷腸稱為“金蘭語”。如果按后世一些持“反封建”觀點的紅學家的說法,這只是“單純”的黛玉被“奸詐”的寶釵給欺騙了,那么,作者這里給釵、黛二人,尤其是給寶釵的“蘭言”、“金蘭契”、“金蘭語”,不是全都成了美丑顛倒的評價了嗎?正如本書《弁言》中所說:假設寶釵是什么口蜜腹劍之徒,曹雪芹能把她安慰黛玉的話稱為“蘭言”么?能把她與黛玉的友誼稱為“金蘭契”么?究竟是曹雪芹瘋了,美丑不辨呢,還是這些“反封建”紅學一貫顛倒黑白呢?看看黛玉給寶釵的“難得你多情如此”的評價,再看看脂硯齋給寶釵的“又懇切,又真情”的評價,答案就是不言而喻的了。
在“蘅蕪君蘭言解疑癖”和“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兩件事以后,我們看到,釵、黛之間的關系已有了一種徹底的轉(zhuǎn)變。再沒有攻擊和敵意,取而代之的是二人的親密無間。第58回,黛玉干脆把寶釵當作了自己的親姐姐:
誰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瓋筛疅o人,因此大家計議,家中無主,便報了尤氏產(chǎn)育,將他騰挪出來,協(xié)理榮寧兩處事體。因又托了薛姨媽在園內(nèi)照管他姊妹丫鬟。薛姨媽只得也挪進園來?!瓫r賈母又千叮嚀萬囑咐托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媽素習也最憐愛他的,今既巧遇這事,便挪至瀟湘館來和黛玉同房,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jīng)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后便亦如寶釵之呼,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第58回)
所謂“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這十三個字可圈可點,值得讀者深思。再往后,甚至出現(xiàn)了釵、黛同喝一杯水的情節(jié):
襲人便送了那鐘去,偏和寶釵在一處,只得一鐘茶,便說:“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睂氣O笑道:“我卻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夠了?!闭f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遞在黛玉手內(nèi)。襲人笑說:“我再倒去?!摈煊裥Φ溃骸澳阒牢疫@病,大夫不許我多吃茶,這半鐘盡夠了,難為你想的到。”說畢,飲干,將杯放下。(第62回)
眾所周知,林黛玉是一個最不甘屈居人下的人。她曾經(jīng)十分忌恨周瑞家的送給她別人挑剩下的宮花,哪怕周瑞家的并非存心如此,她也要計較不休。但現(xiàn)在黛玉居然心甘情愿喝寶釵的剩水。這是為什么呢?很顯然,這應該是曹雪芹的特意安排。作者有意借此讓讀者明白,黛玉對于寶釵敬愛和佩服,已經(jīng)到了黛玉甘愿做小伏低、退居其次的程度!
當然了,持“反封建”觀念的官方紅學會是極不情愿看到黛玉這種甘愿屈居寶釵之亞的情形的。為此,這些紅學家不惜拿著放大鏡去看第42回以后的一些文字,企圖找到釵、黛合而復分的一點蛛絲馬跡。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寶琴作《十懷古燈謎詩》以后的一段文字:
眾人看了,都稱奇道妙。寶釵先說道:“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jù)的;后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摈煊衩r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于史鑒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里,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第51回)
因?qū)毲佟妒畱压艧糁i詩》的最后兩首——《蒲東寺懷古》和《梅花觀懷古》,用的分別是《西廂記》和《牡丹亭》里的典故,并非基于信史的吟詠,所以寶釵假裝出言批駁,實際是給寶琴打掩護。黛玉也幫著替寶琴圓場。但那些持“反封建”觀念的學者卻不這么看。他們是硬要借此來重申釵、黛對立的。比如,他們中有的人就認為,上一次黛玉一時“情軟”,中了寶釵的“糖衣炮彈”,到這時候,已經(jīng)“看清了寶釵的真面目”,她出言“駁斥”寶釵,才“代表她的最終態(tài)度”。但在筆者看來,這種說法才真的是“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林黛玉真的是在“駁斥”寶釵嗎?恐怕應該一樣是假意“批駁”寶釵,實際是為寶琴打圓場才對。而這正與寶釵的行為構(gòu)成了一逗一捧的關系,乃是完全符合寶釵心意的行為!究竟誰說的對呢?我們還是請脂硯齋來做一個裁決。關于此事,脂硯齋評曰:
余謂顰兒必有尖語來諷,不望竟有此飾詞代為解釋,此則真心以待寶釵也。(庚辰本第51回雙行夾批)
脂硯齋已經(jīng)明明白白告訴我們,黛玉沒有尖語諷刺,而是巧言代為解釋,對寶釵果然真心。這不僅不是什么釵、黛“合而復分”的事例,反倒是釵、黛之間的感情更加融洽的鐵證!
說到釵、黛之間的感情愈加融洽,這不由得讓人想起那個著名的“釵黛合一”論。從學術界的范圍來說,此論最早是由俞平伯先生提出的。他說:
遞到寶釵,得牡丹花,題著“艷冠群芳”,又注著“此為群芳之冠”?!都t樓》一書中,薛林雅調(diào)稱為雙絕,雖作者才高殊難分其高下,公子情多亦曰“還要斟酌”,豈以獨鐘之情遂移并秀之實乎。故敘述之際,每每移步換形,忽彼忽此,都令蘭菊競芬,燕環(huán)角艷,殆從盲左晉楚爭長脫化出來。(見俞平伯《紅樓夢研究·“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圖說》)
又說:
釵黛在二百年來成為情場著名的冤家,眾口一詞牢不可破,卻不料作者要把兩美合而為一,脂硯先生引后文作證,想必黛玉逝后,寶釵傷感得了不得。他說“便知余言之不謬”,可見確是作者之意。咱們當然沒緣法看見這后半部,但即在前半部書中也未嘗沒有痕跡。第五回寫一女子“其鮮妍嫵媚有似寶釵,其裊娜風流則又如黛玉”。又警幻說:“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與汝。”這就是評書人兩美合一之說底根據(jù),也就是三美合一。(見俞平伯《紅樓夢研究·后三十回的紅樓夢》)
后來,又有人替俞平伯先生總結(jié)說:“‘釵黛合一’是作者通過賈寶玉表現(xiàn)出的對女性的審美理想”,而且“‘釵黛合一’象征了作者希望兼具二者之美處世的人生理想?!保ㄒ娗G煜君《“釵黛合一”的象征意義》)
在1954年的紅學大批判中,上述“釵黛合一”論(或者叫“二美合一”論)受到了最猛烈的攻擊。譬如,李希凡、藍翎指責俞平伯的“二美合一”論,說:
(二美合一)便調(diào)和了其中尖銳的矛盾,抹殺了每個形象所體現(xiàn)的社會內(nèi)容,否定了二者本質(zhì)上的界限和差別,使反面典型與正面典型合而為一。這充分暴露出俞先生對現(xiàn)實主義人物創(chuàng)造的混亂見解。(《紅樓夢問題討論一集》第56頁)
所謂“正面典型”、“反面典型”,來自于階級斗爭理論。其幼稚可笑、滑稽荒誕,我們這里不必細說。但有一點卻是問的比較有分量的:經(jīng)過我們前兩章的分析,不難看出,釵、黛確實在思想意志方面存在“本質(zhì)上的界限和差別”。盡管這些“界限和差別”同這些左派紅學家論述的正好相反——薛寶釵才是不屑于世俗名位的憤世嫉俗之人,林黛玉才是汲汲于“邀恩寵”、“獨立名”的重名重位之人,但她們之間的“界限和差別”還畢竟是存在的。這么兩個人如何能夠“合而為一”呢?
然而,“釵黛合一”或者說“二美合一”卻是《紅樓夢》中客觀存在的東西,并非俞平伯先生的自撰,而是早在曹雪芹生前,即由脂硯齋的批語明確指出:
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已過三分之一有余,故寫是回,使二人合一。請看黛玉逝后寶釵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庚辰本第42回總評)
在脂硯齋看來,寶釵、黛玉,名號雖然是二人,本質(zhì)上卻合為一身,只不過是作者采用了“幻筆”,使其擁有了兩個分身而已。這一觀點,也得到了畸笏叟的支持。他說:
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zhí)筆人本旨。丁亥復,笏叟。(庚辰本第22回眉批)
意思是說,書中的薛寶釵、林黛玉就如同甄寶玉與賈寶玉那樣,是“似一似二”的關系。看書要看出這一層,才能領會作書人的真意。
這就奇怪了:分明有“本質(zhì)上的界限和差別”的兩個人,如何是“名雖二個,人卻一身”呢?釵黛合一,究竟“合”在哪里?《紅樓夢》當然不是志怪小說,不可能在書中出現(xiàn)寶釵與黛玉忽然合體的情節(jié)。而實際上,真正的“合一”,是合在作者曹雪芹的身上。筆者曾經(jīng)在以前的文章里指出:對于曹雪芹來說,林黛玉是一個“我”,賈寶玉是一個“我”,薛寶釵也是一個“我”。林黛玉代表了他過去的那個“我”,即曾經(jīng)深陷世俗名位之心的那個自我。賈寶玉代表了他現(xiàn)在這個“我”,即徘徊于“情迷”與“情悟”之間的那個自我。薛寶釵則代表了他理想中的那個“我”,即超凡脫俗、大徹大悟的那個自我期許。林黛玉所代表的那個“我”,是作者既同情、悲憫,又批判、反思的對象,即所謂“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而薛寶釵所代表的那個“我”,則是作者敬愛、仰望的理想化的角色,即所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見拙著《紅樓夢:釵黛形象的B面》)顯然,正因為釵、黛分別象征了作者自我心理、自我性格中的不同側(cè)面,所以她們當然會分作不同的兩個人物形象。而又正因為這兩個不同的側(cè)面又同時存在于曹雪芹一人身上,所以釵、黛自然又是“合一”的,她們能夠“合一”,也應當“合一”。故,代表了作者所批判、所反思的那一面的林黛玉,必須接受代表了作者所敬愛、所仰望的那一面的薛寶釵的指教和引導。前者有接受后者教導的義務,后者亦肩負有幫助前者的責任。反映到《紅樓夢》中,于是我們便看到了作者先力寫釵、黛的“蘭菊競芬,燕環(huán)角艷”,再扭轉(zhuǎn)轡頭,讓釵、黛迅速由對立走向合一,由齟齬走向融洽的總體性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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