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家有數(shù)等:得一書必推求本原,是正缺失,是謂考訂家,如錢少詹大昕、戴吉士震諸人是也。次則辨其板片,注其錯訛,是謂校讎家,如盧學士文弨、翁閣學方綱諸人是也。次則搜采異本,上則補石室金匱之遺亡,下可備通人博士之瀏覽,是謂收藏家,如鄞縣范氏之天一閣、錢塘吳氏之瓶花齋、昆山徐氏之傳是樓諸家是也。次則第求精本,獨嗜宋刻,作者之旨意從未盡窺,而刻書之年月最所深悉,是謂賞鑒家,如吳門黃主事丕烈、鄔鎮(zhèn)鮑處士廷博諸人是也。又次則于舊家中落者,賤售其所藏,富室嗜書者,要求其善價,眼別真贗,心知古今,閩本蜀本,一不得欺,宋槧元槧,見而即識,是謂掠販家,如吳門之錢景開、陶五柳,湖州之施漢英諸書估是也?!?/p> 這段引文雖然有點兒長,但對愛書之人來說,幾乎都能把這段話爛熟于心,應(yīng)當說,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給藏書家排座次,雖然在這段引文之前,也有人談到藏書以及藏書的水準等等,但是明確地把藏書家進行歸類,以上的這種說法卻從未見出現(xiàn)過。
從內(nèi)容上看,這段話把藏書家分為了五個等級,雖然作者沒有說明這五個等級孰優(yōu)孰劣,但是業(yè)界將此視之為等而下之的排列方式,也就是說,排在最前面的考訂家,作者認為是最高級的藏書家,而排在最后面的掠販家,則是藏書家體系中的最末一等。 自這段話誕生之后,直到今天,還有著不同的聲音,且不管這種排序方式對還是錯,至少藏書家或者文獻研究家,都會本著這段話,來展開評說,即此可見,這一段話對業(yè)界影響有多大,而這段話的作者就是洪亮吉。 洪亮吉為什么要給藏書家排列出個等級來?他沒有仔細說明,甚至我懷疑他這段話也是隨口一說,因為這不是一部著作,甚至不是一篇文章,僅是他在其他著作中的一段話,這部著作就是洪亮吉所撰的《北江詩話》。
詩話這個題材,凡是搞文史者,當然都很熟悉,其所談主要就是跟詩人有關(guān)的掌故軼聞,以及詩作背后的事情本末,這部《北江詩話》當然也是如此,里面所談,都是作者洪亮吉摘引或者評論歷代詩人的詩作以及故事等等,這種寫作方式有點兒類似于今日的微博,因為每一則詩話長短不一,短的僅二、三十字,最長的也就三百字左右,但是在這些詩話之中,卻夾雜了這么一段對藏書家的評價,這是很奇特的一件事。 洪亮吉對藏書家的這段評價,不知道他是不是只是隨口一說,因為在《北江詩話》里,這段話的前面和后面,甚至整部著作之中,都再沒有扯上跟藏書家有關(guān)的話題。這段話出自該書卷三的第一句話,而此后的一段,就是評論南宋的詩文了,已經(jīng)跟藏書家沒有了絲毫關(guān)系。 洪亮吉的這個隨口一說,卻引起了藏書家們的高度重視,按其所排,雖然他沒有明確地說出是五個等級,但是他的這段話卻被后世的藏書家總結(jié)為“藏書家五等”。
從這五個等級看,排在最前面的,是考訂家和校讎家,如此看來,洪亮吉更看重以藏書做基礎(chǔ)而能寫出重要著作的學者。排在第三等的則是收藏家,應(yīng)該說收藏家才是藏書的正途,或者說是主體,而洪亮吉把他列在了第三等。即使就是第三等吧,至少這是五等中的中間位置,但是,他把大藏書家黃丕烈和鮑廷博列在了賞鑒家的位置。這個排列順序多少讓后世愛書人有些心里不平。然而,洪亮吉卻把書店經(jīng)營者列為掠販家,這應(yīng)該說是一大進步,也就是說,經(jīng)營之人也算是藏書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 總之,從這五等的排列方式可以看出,洪亮吉更看重的是著作而非收藏本身,應(yīng)該說,他是用學者或者作家的眼光來看待收藏本身,這種看法直到今天,也應(yīng)該說是社會對藏書家的主體印象。
洪亮吉的這個分法,當然令藏書家不是很滿意,比如晚清民國的大藏書家葉德輝在《書林清話》里,針對洪亮吉的這個分法進行了辯駁,因為葉德輝的這個看法,代表了藏書家的大多數(shù),所以,我把他的這段話也錄在這里,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將此文跟洪亮吉的那個分法對照著看:“洪亮吉《北江詩話》云:……吾謂考訂校讎,是一是二,而可統(tǒng)名之著述家。若專以刻書為事,則當云校讎家。如順康朝錢謙益絳云樓、王文簡士禎池北書庫、朱彝尊曝書亭,皆著述家也。毛晉汲古閣,??奔乙嗖貢乙?。錢曾述古堂、也是園,季滄葦振宜,賞鑒家也。毛氏刻書風行天下,而??辈痪?,故不能于校讎分居一席。猶之何焯義門讀書記,平生校書最多,亦止可云賞鑒,而于考訂校讎皆無取也。與洪同時者,尚有畢制軍沅經(jīng)訓堂,孫觀察星衍平津館、岱南閣、五松園,馬徵君子曰璐叢書樓、玲瓏山館,考訂、校讎、收藏賞鑒皆兼之。若盧轉(zhuǎn)運見曾雅雨堂、秦太史恩復(fù)石研齋,以及張?zhí)范厝省㈩櫭艔V圻,則純乎??奔乙?。若康熙朝納蘭侍衛(wèi)成德之通志堂,乾隆朝吳太史省蘭之藝海珠塵,刻書雖多,精華甚少,然古書賴于傳刻,固亦有功藝林。但求如黃歪烈《士禮居叢書》,鮑廷博《知不足齋叢書》,既精賞鑒,又善???,則亦絕無僅有者矣?!?/p>
雖然葉德輝并不完全同意洪亮吉的分法,但還是本著這個體系,做了一定的補充和新的分類而已,即此可見,洪亮吉的這藏書家五等觀,對業(yè)界影響有多大,而他本人也喜歡藏書,并且還有一定的藏書量,我倒是很好奇,他把自己歸到了這五等中的哪一等?可惜,他沒有進一步的說明。 洪亮吉的祖上也本是官宦之家,比如他的八世從祖洪遠,就是南京的工部尚書,而曾祖洪璟,也是位重要人物,當年洪璟跟趙熊詔結(jié)為了兒女親家,因為趙在朝廷中勢力校大,故其女婿洪寀在朝中被提升的很快,而這洪寀就是洪亮吉的祖父,但是,趙熊詔的父親趙申喬,曾經(jīng)興起過戴名世《南山集》案,致使戴名世族人大多被殺,這件事使趙家結(jié)下了很多的仇怨,為此也影響到了洪家,后來趙家被查出時,把洪家也牽連了進去,這使得洪家迅速衰敗了下來。到了乾隆十六年,洪亮吉的父親也死在了他鄉(xiāng),而那時,洪亮吉只有5歲,母親帶著五個孩子只好回到了娘家。
洪亮吉的母親因為是知縣的女兒,所以有一定的文化,她每天督促兒子用心苦讀,常徹夜達旦。有一天洪亮吉讀到《儀禮》中“夫者,妻之天”這一句時,母親忽然痛哭良久,說:“吾何戴矣!”洪亮吉從此以后,為怕母親傷心,每遇此句則跳過不讀。因自幼見母親辛苦,故其一生事母至孝。其外祖父家有南樓藏書,洪亮吉曾撰《南樓贈書圖記》:“先是外王父嶍峨君,喜貯書,有田十雙,歲以半所入購積軸。歷數(shù)十年,而倉粟未滿,書簽已盈。又赴洛之后,增蓄異書,校閣之余,兼存別本。每年朱明入序,赫日縣庭,陳萬卷于軒楹,散群函于室牖?!?/p> 洪亮吉天性嗜書,因此特別得外祖母鐘愛,其程度迥異于其他諸孫,洪亮吉十歲時,有天陪外祖母曝書,外祖母隨手抽出數(shù)卷教其讀書,并感嘆:“吾家代衰矣,能讀是者,其惟甥乎?”童年經(jīng)歷,給洪亮吉留下了極深的印象,成年后多次請人繪下憶母圖、讀書圖,并請諸多好友題跋。
未曾出仕前,洪亮吉曾入朱筠幕府,為其校書,《洪北江先生年譜》載乾隆三十六年(1771),“先生以館谷不足養(yǎng)親,買舟至安徽太平府,謁朱學使筠?!边M入朱筠幕后,洪亮吉結(jié)識了邵晉涵、王念孫、章學誠等人,乾隆三十八年(1773)四庫館開,江浙搜采遺書,安徽省設(shè)局太平,洪亮吉又應(yīng)太守沈業(yè)富之聘,總司搜采遺書之事。 乾隆四十六年(1781),孫星衍來信邀請洪亮吉入陜西巡撫畢沅幕,并在信中力陳畢沅欽慕之情,洪亮吉于是前往陜西,在畢沅幕中校勘古籍,參與編纂地方志數(shù)種,并寫出了《公羊古義》、《漢魏音》等。在貴州任學政時,因貴州地處偏遠,書籍無多,洪亮吉于是購買了大量經(jīng)、史書籍,又廣設(shè)書院,將書籍放置在各府書院中,以便士子讀取,同時時刻了不少時文詩集。
洪亮吉考取舉人之后,乾隆四十九年他參加會試,在那個時候,洪亮吉在社會上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名氣,這一科的主考官是蔡新和紀曉嵐,他們兩人都希望洪亮吉被錄取,但是洪亮吉的房考官不知什么原因,閱卷的速度最慢,這使得監(jiān)察御使鄭瀓“以得卷遲,疑之欲移置四十名外”,這樣的結(jié)果當然讓紀曉嵐不愿意,于是紀就跟鄭爭執(zhí)了起來,爭執(zhí)的結(jié)果比預(yù)想的還要壞,最終,洪亮吉沒有被錄取。
五年之后,開考恩科,洪亮吉也去參加考試,本場的主考官是朱珪,朱也聽到過洪的名氣,朱也跟紀曉嵐一樣,希望洪亮吉能夠被錄取,并且考得第一名,關(guān)于這段事,《洪北江先生年譜》中有記載:“欲暗中摸索得先生作第一人。及得李君賡蕓卷,有駁策問數(shù)條,以為先生,擬第一。復(fù)得朱君文翰卷,用古文奇字,又以為先生,遂置李君卷第六,而以朱君冠多士。及拆號,而先生名在第二十六。及相與嘆息,以為名次亦有定數(shù)云。”
其實科舉考試遠不如戲劇里說的那么隨意,在古代有著一套極其嚴格的制度。因為是匿名閱卷,閱卷官也只能從文意上來猜測某個試卷是哪位考生所書,朱珪猜測了一番,最后,他所關(guān)注的試卷在拆封之后,發(fā)現(xiàn)不是洪亮吉所答,這讓愛才如命的朱珪也只能望卷興嘆,但是,洪亮吉有其先悲后喜的福分,到殿試的時候,乾隆皇帝把他欽點為第二名榜眼。但是,這位洪亮吉的耿介性格,并不因為被皇帝的慧眼識珠而增加多少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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