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余年間，衢州人對兔頭情有獨鐘。大排檔、小攤販，所有大小餐館乃至三星級四星級酒店的高檔宴席，都少不了辣味極濃的紅燒兔頭。高檔宴席的菜單上，還給紅燒兔頭冠于“花花公子”美名。衢州的兔頭來自山東，一個月要吃掉好幾車皮呢。衢州餐飲業(yè)中的“三頭一掌”（兔頭、鴨頭、魚頭、鵝掌）已名噪浙贛閩皖四省邊際地區(qū)。有幾個腦子活絡的飲食業(yè)主，將兔頭店開到了省城杭州。

我不吃兔頭，外孫平平也不吃兔頭。平平生于丁卯，兔年。他說吃兔頭就是吃自己的頭，堅決不吃。我從小喜愛小動物，除了養(yǎng)貓養(yǎng)狗，還養(yǎng)烏龜、剌猬、洋老鼠，也養(yǎng)兔子。

    大約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同學朱祥元送給我一對小兔子。我將小兔子養(yǎng)在一只籮筐里，每天到后門外拔嫩草喂它們。小兔子長得很快，一個多月后，籮筐里養(yǎng)不下了，我就在天井里一個淋不著雨水的角落，用磚塊給它們搭了間小棚，里面墊一些稻草。晚上它們在那里睡覺。白天，它們就在天井里亂跑亂跳。它們經(jīng)常跳上階沿石，跳過門檻，到堂屋里閑逛。

    兔子養(yǎng)熟了，也通人性。有時喂食，我蹬下，將菜葉或青草拎在手里，它們就會站起來吃，仰起頭，前腳勾攏，耷拉著長耳朵，轉(zhuǎn)動著紅眼睛，憨態(tài)可掬。放學后，每當我拔了一籃嫩草來到天井里，它們就一跳一跳地圍在我身邊。后來長成三四斤重的大兔子了，就訓練它們上樓梯——我手里拿著一篷毛豆枝葉，在樓梯口先讓它咬，再漫漫倒退著上梯級。毛豆枝葉始終在兔子的嘴邊搖著，逗著，沿著梯級一點一點往上移。它們先用前腳搭在梯級上，伸長頭頸，咬著一點葉子邊邊，或叨下一張葉片，眼看吃不到了，后腳狠狠一蹬，跳上一級。如是十多次，終于上樓。久而久之，習慣了，它們有時自己會跑到樓上來尋吃食。開始我以為兔子只吃草本植物，后來，給它米粒、鑊焦（鍋巴）、黃豆、糕干，它都吃，咀嚼得津津有味。

    半年后，這對兔子生了一窩小兔子，五只。大小七只兔子養(yǎng)在家里，有趣是有趣，可是也煩人，它們到處拉屎拉尿；兔棚雖經(jīng)常更換墊襯的稻草，還是奇臭無比。父親說后進房屋小天井邊的那間大灶間反正空著，叫我將兔子養(yǎng)到那里去。

    灶間長方形，大約有二十多平米，除了一副撤去鐵鍋的三眼灶，就是一只水缸和一只舊板桌、幾條長凳?？刻炀吺且簧乳T和兩扇窗，作為“兔子屋”最好不過了。兔子們遷新居不久，又增添了兩窩小兔子，送掉了三對。每天放學后，我到“兔子屋”去一次，送去拔來的草、揀來的菜葉，或者毛豆殼、山茹藤、枯桑葉、甘蔗皮。有一天去喂食，兔子都不見了。我便邊試著“叭、叭、叭叭”呼了幾聲，頓時，它們從灶洞里鉆出來，有的跳上灶臺，有的從灶口跳下，有的從灶頭底下的地洞里探出頭來。原來，整座灶頭都被它們鉆成了四通八達的地道，成了它們自己建造的家園。我將此事告訴父親。父親說你小學快畢業(yè)了，到外地讀了中學，誰來給你服待這些短尾巴？我想想也是，還是送到騎塘橋舅舅家去，養(yǎng)在舅舅家的羊棚里，很省事。那年暑假，我叫來表哥金甫，將大大小小十多只兔子捉住，分裝到兩只草篰里。正當我和金甫在草篰上面罩竹篩時，一只一斤多重的黑兔跳出來，連跳帶奔，竄到了小天井里。等我倆將竹篩在草篰上面拴上死結(jié)，再去追時，它已經(jīng)逃出后門，鉆進茂密的黃豆地里。我倆也就不去管它了。

    那年寒假，我從杭州回到家里。一個雪后的月夜，我聽到天井里似有響動，便起來，開窗往下看，居然是一只足有五六斤重的黑兔子，月色和雪光，將它那一身黑色的皮毛映照得油光锃亮。它在墻角那個還完好地保留著的兔子棚上東嗅嗅，西聞聞，又跳到東南墻角那枝月季花下，直立起來，伸長頭頸，叼住幾片葉子，前腳又迅速落地。我叫醒父親，問他是不是那只逃走的黑兔子捉回來了，仍養(yǎng)著它。父親披衣起床，與我一起在窗口俯瞰那位不速之客。父親說，你到杭州讀書不久，弄堂里那扇小后門就被人弄走了。這只黑兔子一直就在小后門外的野地里活動，晝伏夜出，曾經(jīng)回到過家里。父親索性在門檻底下抽掉兩塊磚頭，留個洞，讓它高興回來就回來。它已經(jīng)回來過十多次。

    翌晨我起得很早，想再看一眼我那半年前的小伙伴?？上е豢吹狡呤走吥菂苍录净ㄏ碌难┑乩?，它留下的幾個雜亂的腳印，以及幾粒油黑發(fā)亮的兔子屎。月季枝頭紅寶石般的三個蓓蕾，正含苞欲放。

                                                         （2008年10月2日下午 作者：莊月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