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雛認(rèn)為王國維所說的“春草之魂”可以用“理念”來解釋,為此,他還有一大段議論,筆者現(xiàn)引文以饗讀者:所謂“魂”與“神理”,其實都指以“春草”與“荷”的某一側(cè)面,代表各自的全體族類之一種“永恒的形式”,充分顯示各自的內(nèi)在“本質(zhì)力量”之一種“單一的感性圖畫”,簡言之,就是“理念”?!凹?xì)雨濕流光”五字何以“能攝春草之魂”?此“五字”似從唐人“草色全經(jīng)細(xì)雨濕”(王維《酌酒與裴迪》)句演化而來。大抵春草得“細(xì)雨”而愈怒茁、愈碧潤,遠(yuǎn)望千里如茵,“光”影“流”動,若與天接,值“落花”“殘春”之際,獨儼然為“春色主”?!拔遄帧碑嫵隽恕按翰荨钡臒o可遏抑的蓬勃生機,恣意滋蔓的自由態(tài)勢,即此便是“春草”本身的“使自己得到客觀化的那種本質(zhì)力量”——理念了,即是“春草之魂”了。
筆者以為,佛雛先生將詩詞中的“魂”與“神理”用“理念”來解釋,實際上還是一個由主觀到客觀的過程,而“理念”似乎就是催生此一過程的一個催化劑,這并不是筆者的臆想,實在是他本人原話如此,非筆者隨意附會、妄加揣測。就拿“細(xì)雨濕流光”一句來說,他說這五字畫出了“春草”的無可遏抑的蓬勃生機,恣意滋蔓的自由態(tài)勢,此便是“春草”本身的“使自己得到客觀化的那種本質(zhì)力量”——理念了,即是“春草之魂”了。細(xì)讀這一句,其意思再明白不過。

筆者在上文中就前輩學(xué)者佛雛先生對王氏此則詞話的評論作了一個引述,下面筆者將王氏在此則詞話中提到的三則詩詞全部摘錄在此、并做詳解,以供參照(梅圣俞的《蘇幕遮》在上一則詞話中已作了專門講解,此處不再摘錄評析):
《點絳唇》·林逋
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
又是離歌,一闕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
《少年游》·歐陽修
闌干十二獨憑春,碧晴遠(yuǎn)連云。千里萬里,三月二月,行色苦愁人。
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那堪疏雨滴黃昏,更特地、憶王孫。
《南鄉(xiāng)子》·馮延巳
細(xì)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fù)你殘春淚幾行。
馮延巳、梅堯臣、歐陽修我們都很熟悉了,現(xiàn)在再簡單介紹一下林逋。林逋,字君復(fù),謚號和靖先生,北宋詩人,有一個著名的典故“梅妻鶴子”說的就是此先生。林逋終生不仕不娶,喜養(yǎng)梅賞鶴,自稱“以梅為妻,以鶴為子”,隱居于西湖孤山。
林逋的《點絳唇·草》是一首有名的詠草詞,全詞情景交相輝映,所寫之情之景十分凄婉動人。上闕第一句化用石崇金谷園的典故,金谷園是西晉富豪石崇的一座別墅,豪華無比,征西將軍祭酒王詡回長安時,石崇在金谷園內(nèi)為王詡餞行,因此金谷園在后世又有了餞行送別的意思。“金谷年年,亂生春色誰為主”,曾經(jīng)奢侈無比的金谷園已是斷壁殘垣,只有些許遺跡,園內(nèi)春草亂生,顯出金谷園舊址的荒蕪蕭條,也寫出了詞人對人世間富貴繁華如過眼云煙的感嘆。“余花落處,滿地和煙雨”一句交代了時間正是暮春季節(jié),花朵開始凋落,尚有些許余花也隨著那綿綿春雨紛紛墜落,在綿綿細(xì)雨中,雨霧朦朧,青草蔥郁,一副煙雨朦朧的畫面,再加上不時飄落的余花,構(gòu)成了一幅凄美清涼的圖畫,透出些許憂傷無奈,這是典型的中古文人式傷春情懷。
下闕第一句離情。古人送別常在長亭中進行,因此長亭往往就是離別的象征。傍晚時分,詞人與朋友在長亭離別,賦詩相贈,離別自是傷心抑郁,心情總歸是沉重的。最后兩句“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寫的是詞人在朋友離去之后所看到的景象,王孫是富貴公子的意思,此處代指詞人的朋友,萋萋是草木茂盛的意思,詞人望著朋友遠(yuǎn)去,心中竟然希望能像草木一樣通往四方之地,那樣就可以與朋友永遠(yuǎn)相伴,這一句寫出了詞人對朋友的依依不舍之情,另外,就藝術(shù)情境而言,這一句也能給讀者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間,頗為難的!

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說歐陽修《少年游》一詞要高出林逋的《點絳唇》、梅堯臣的《蘇幕遮》。筆者現(xiàn)將歐氏的《少年游》再作一簡單評析。
《少年游》一詞既詠春草又寫相思,寫春草的目的當(dāng)然還是借物以抒情。“闌干十二獨憑春,碧晴遠(yuǎn)連云”,是寫詞人將闌干倚遍的意思,十二可能是實指也可能是虛指,其意思不過是想表達詞人倚闌干之久,突出詞人內(nèi)心對遠(yuǎn)方之人急切的思念之情?!氨糖邕h(yuǎn)連天”是春草的正面描寫,春草遍地并向四方延伸,視覺上給人一種與天相接的感覺。也有人說這一句與杜牧《江上偶見絕句》:“草色連云人去住”頗有相同之處,筆者不去細(xì)究,或許是化用吧?!扒Ю锶f里,二月三月”寫出了春草的綿延茂盛之狀,千里萬里是言春草之綿延不絕,三月二月是言春草之茂盛滋長?!靶猩喑钊恕币痪滢D(zhuǎn)而寫情,寫春草的綿延四方更凸顯詞人對遠(yuǎn)方之人的懷念,春草尚可在遠(yuǎn)方與天相接,詞人反不能與遠(yuǎn)方之人相見,其心中愁苦自然可想而知。
下闕“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用典,謝家池上化自謝靈運《登池上樓》名句“池塘生春草”,其詩乃為詩人有感而發(fā),故為吟魄。江淹浦畔化自江淹《別賦》,因《別賦》中有“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故而又有離魂之說?!澳强笆栌甑吸S昏,更特地、憶王孫”一句以景襯情,疏雨滴黃昏整體上感人一種蕭索寂寥的感覺,情感狀態(tài)是內(nèi)斂偏暗的,詞人將那種離別之愁寫的入木三分,讀來令人悲戚嗚咽。
在筆者看來,歐陽修的這首《少年游》實際上還應(yīng)當(dāng)歸為婉約一派,但又確有豪放派的氣象,比如上闕幾句視野就顯得很開闊,連用幾組數(shù)詞,不同于婉約派的纏綿自憐,別開生面,令人耳目一新。前人評歐陽修,說此公是宋詞由婉約到豪放的一個承前啟后式的人物,如此看來,也并非全是想當(dāng)然耳。
馮延巳的《南鄉(xiāng)子》又是一首閨怨詞,只不過這首閨怨詞不是那種濃艷奢華的風(fēng)格,詞中更注重情感的表達。王國維本人極欣賞“細(xì)雨濕流光”一句并非個案,在他之前的古人對此句亦多有賞贊之聲。筆者以為,“細(xì)雨濕流光”一句的真正妙處是將靜態(tài)的、不可感的“時光”轉(zhuǎn)化成為動態(tài)的、可感的“時光”。這一句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凄美的畫面,也充滿了詞人對時光消逝的無奈與苦悶。整體上,上闕第一句似有一種憂患意識,所寫非恨即愁,這當(dāng)然還是中國古人詩詞中慣有的悲春傷秋之感,“芳草年年與恨長”即是例證,春草年年,春恨年年,恨之久長也可想而知。

前輩學(xué)者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云:“此亦托閨情以自抒己怨望之情(言《南鄉(xiāng)子》詞)。觀‘煙鎖’句,所謂‘無限事’,所謂‘茫茫’,言外必有具體事在,特未明言耳。??后半闋即就閨思描寫怨望之情事,‘楊花滿繡床’,是一片迷離景象,與‘悠揚’之‘魂夢’正相合,亦即前半‘茫?!种?,總之皆寫心情之紛紜復(fù)雜也?!?/span>
“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一句既描繪出春日雨后煙霧輕籠的絕美畫面,也是主人公繁雜無續(xù)的內(nèi)心刻畫,詞人以景抒情的功力由此可見一斑。“鸞鏡鴛衾兩斷腸”一句寫出了主人公內(nèi)心的孤獨寂寞。
下闕第一句“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前半句是夢中,是虛,后半句是夢醒,是實。一虛一實,反差較大,又添主人公傷春閨怨之感,夢中總是恣意縱情,夢醒則又是另一番景象,主人公內(nèi)心難免凄涼怨恨。最后兩句“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fù)你殘春淚幾行”是主人公埋怨愛人的負(fù)心薄幸,一腔苦悶化作兩行春淚,既是哭春也是哭己,讀來讓人生出無限同情。
王國維說“細(xì)雨濕流光”一句能攝春草之魂,筆者以為,在這里,春草實際上是充當(dāng)了一個媒介,細(xì)雨滴落春草,點點雨露晶瑩剔透,不斷從春草上滑落,就是流光的不斷消逝。此句語義雙關(guān),借寫春草上雨露的滑落來寫詞人對時光消逝的無奈苦悶,似乎春草也有了人的情緒。因此,王國維說這一句能攝春草之魂,按佛雛的說法,總不過是那一種“理念”的表達罷了,即是使春草得到了客觀化的表現(xiàn),是詞人馮延巳高度的寫境能力的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