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隱士書家倪瓚“逸筆草草”的《六君子圖》

文｜盛典云通

《六君子圖》(61.9cmX33.3cm)畫于元至正五年(1345年)，是倪瓚“三段式”構(gòu)圖確立最早的圖式。

號稱“逸筆草草自娛耳”的倪瓚，原名珽(1306-1374年)，字元鎮(zhèn)，號云林、云林生等。常州無錫人。倪瓚不走仕途，可能受其家庭的影響。倪瓚前幾代人都是隱士，不走仕途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接觸的幾乎都是隱士或者和尚、道士。常與他們一起吟詩作畫，相互附和，過著蕭簡淡薄、漂移無定的生活，還給自己一個“蒼浪漫士”的雅號。其性格使他的繪畫傾向于古淡蕭散，天然清新具有“逸品”的風(fēng)格。他的畫面作筆不多，從簡去繁，逸筆草草。倪瓚在繪畫方面有他自己的主張。一次仆童問他什么是繪畫時，他回答說：“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式，聊以自娛耳。”倪瓚還把繪畫當(dāng)作“以寫胸中逸氣耳”的休閑方式。表面上看，倪瓚似乎并沒有把繪畫當(dāng)作多大一回事，只不過是聊以自娛或?qū)懶刂幸輾饬T了。但實際上倪瓚還是上追董(源)、巨(然)南方山水畫派之風(fēng)格，筆法尤其追董源的披麻皴。此后行筆俱簡，追求自己的理想境界，“寫其胸次之磊落者歟”。

也許正是倪瓚的這種繪畫思想，引導(dǎo)了他的“三段式”的構(gòu)圖形式的建立。他的山水畫是中國古代誕生山水畫以來，最先簡化為“逸筆草草”的藝術(shù)形式的。盡管元代初期的趙孟頫的《水村圖》、《鵲華秋色圖》等已把五代北宋以來的大山大水從南宋的“馬一角”、“夏半邊”的啟發(fā)中，改變了山水的復(fù)雜形式。但是倪瓚“逸筆草草”再次把山水畫簡化，簡化到把構(gòu)圖分為最簡潔的、最純粹的“三段式”形式。一岸、一水、一石堆，再加上幾棵樹木，如此簡潔與清新、飄逸與磊落。難怪明人董其昌看到倪瓚的山水畫以后說“山不必多，以簡為貴”的話了。他是被倪瓚的山水畫所折服了。

2002年底至2003年初的上?！皣鴮氄埂敝?，沒有展出上海博物館收藏的這幅倪瓚典型的“三段式”構(gòu)圖的《六君子圖》。而是展出了他最成熟的、最具代表性的作于至正十五年(1355年)的作品《漁莊秋霽圖》?！稘O莊秋霽圖》是倪瓚“三段式”構(gòu)圖形式的頂峰之作，但都是《六君子圖》奠定的堅實的基礎(chǔ)。沒有《六君子圖》給倪瓚在形式上探索的成功與擺脫前人的窠臼所作出的努力，就難以有以后的《漁莊秋霽圖》等精彩杰作了。倪瓚也不會成為“元四家”了，更不會是“元四家”中獲得“逸品”聲譽最高的一位畫家了。因此，明代的董其昌尤為推崇倪瓚。他在《畫禪室隨筆》中說：“元季四大家，倪云林品格尤超。”在筆法方面亦認為：“倪云林、黃子久、王叔明皆從北苑起祖，故皆有側(cè)筆，云林其尤著者也?！眰?cè)筆更加不受拘束，自由運筆其逸氣。

倪瓚在大約40歲左右的時候，風(fēng)格開始有了較大的變化。他以太湖地區(qū)的自然景物為描繪對象，貫徹他的“逸筆草草”的繪畫精神和美學(xué)追求，把復(fù)雜的自然景物簡化處理，草草逸筆地書寫山石樹木。因為有逸筆草草的觀念，復(fù)雜的構(gòu)圖和復(fù)雜的景物自然要被簡化，否則就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追求。我們可以設(shè)想，如果畫家不去繁就簡，把自然景物減少到最低限度，那么逸筆草草的理想僅僅是理想而已。如何簡，怎么簡，太湖給予了倪瓚太多的啟示。江南地區(qū)的山石不像北方的高山，山巒重疊氣勢磅礴，而是像丘陵似的平緩的小山巒，大片的湖水為畫家的空白留下了天然的簡化空間，三五株樹木，幾堆石塊，這些簡潔的構(gòu)圖形式和逸筆草草被明代的王世貞評其曰：“元鎮(zhèn)極簡雅，似嫩而蒼?！辈⒄J為“獨元鎮(zhèn)不可學(xué)”。就是說倪瓚的這種逸筆風(fēng)格和筆法是無法學(xué)得到的，是為生之也。而《六君子圖》正是倪瓚繪畫風(fēng)格嬗變關(guān)鍵性的作品，這個轉(zhuǎn)折嬗變也決定了倪瓚以后的路徑和繪畫風(fēng)格。大致上說，自從創(chuàng)作出了《六君子圖》以來，倪瓚以后的繪畫風(fēng)格和形態(tài)基本形成，再也沒有改變。譬如后來創(chuàng)作的《漁莊秋霽圖》、《幽澗寒松圖》、《古木幽篁圖》、《絨藤齋圖》等，都是這種形式。

我們現(xiàn)在來分析一下《六君子圖》的構(gòu)圖形式等其他一些相關(guān)的問題。《六君子圖》上有倪瓚的題字：“盧山甫每見輒求作畫，至正五年四月八日，泊舟弓河之上，而山甫篝燈出此紙，苦征余畫，時已憊甚，只得勉以應(yīng)之，大癡黃師見之必然大笑也。倪瓚?！蹦敲?，首先《六君子圖》是畫來送給好友盧山甫的，在好朋友一再催促下倪瓚無法推辭，故作此圖。這大概也算得上是“急就章”了。在弓河的船上作畫，搖搖晃晃，又是夜色布滿大空，又靠篝火為光，輒求作畫的盧山甫還是急性子，希望馬上就要得到此畫，“只得勉以應(yīng)之”。故而，繪畫的結(jié)構(gòu)就必須簡略。一平緩逶迤之遠山丘、六棵樹木和近處的石坡陁，大面積的空白為水面。如此簡單，正因為如此，倪瓚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大癡黃師見之必然大笑也?！贝蟀V——即黃公望。黃公望和倪瓚同是“元四家”，都是十分了得的元代高手。黃公望在倪瓚面前還應(yīng)該算是前輩了，他比倪瓚大37歲。然而，黃公望非常欣賞倪瓚的繪畫天賦，因此他們之間的交往很深。這幅圖軸的右上角就是黃公望的題字。其云：“遠望云山隔秋水，近看古木擁坡陁。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边@幅畫中因為畫有“松”、柏”、“樟”、“楠”、“槐”、“榆”六種樹木，故此，黃公望把這六棵樹比喻為“六君子”，這幅山水畫圖的名稱由此而來。

《六君子圖》的畫面結(jié)構(gòu)十分明了和簡潔。正如我們看到的畫面所說的：一平緩逶迤遠山丘、六棵樹木和近處的石坡陁，其余均為空白，顯示的是水與天空。再沒有多余的其他元素。平緩逶迤的遠山，處在畫面的大約四分之一處，并以此為界，向上的空白處就是天空，往下的空白便是水面。構(gòu)成了畫面遠景，如大癡所說的“遠望云山隔秋水”的自然景物了。靠緊畫面最下部分的是近處的石坡陁，還不到整個畫面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說，畫面中部一大半空白的水面，萬頃湖水盡收眼底。“三段式”構(gòu)圖就這樣展開了。實際上就是兩道橫向的平緩的石坡陁，把畫面分割為三段。倪瓚為了打破構(gòu)圖上單調(diào)，增加畫面的意境、寒荒和蕭疏感，畫上了六棵不同品種樹木，與橫向的山石坡陁構(gòu)成經(jīng)緯走向，當(dāng)然沒有成經(jīng)緯的交叉狀態(tài)。而是使樹木站立在近處的石坡陁上，從而構(gòu)成了近景，是大癡說的“近看古木擁坡陁”和“居然相對六君子”的近景自然景物。這“三段式”的手段，依靠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二維平面方式展開為上、中、下的三段，實際構(gòu)成了遠、中、近三個部分，中景的水面實則一筆未畫。就這樣竟然還讓人們感受到了具有遠近空間的視覺效果。

再看看《六君子圖》的技法特點。遠山是用飽滿的枯筆長形線條畫出，運筆極為自然，再用淡墨簡單地皴擦而成，近處的石坡陁，墨色與遠處的山石一致，亦是枯筆畫出，但是用了重墨點苔，用了更多的皴法加強山石坡陁的厚重感，體現(xiàn)了“石分三面”處理的傳統(tǒng)路徑。再用輕重的墨色畫樹木的枝干，樹干略用重墨點染，六棵樹木的樹葉分別用淡墨和重墨點染，加以區(qū)別，使較為濃密的樹葉中自然分出了層次，清新而自然。明代陳繼儒評價說：“云林胸次清曠，筆以蕭遠，當(dāng)咄咄逼真矣?！?/p>

“三段式”構(gòu)圖成為倪瓚山水畫風(fēng)格語言的標志性特征，豐富了山水畫的表現(xiàn)方式和構(gòu)圖語言。呈現(xiàn)出了與晉唐五代、兩宋以來的山水畫迥然不同的山水畫圖式。倪瓚把文人畫的內(nèi)在意蘊發(fā)展到了最高的境界和完成了文人畫最完美的藝術(shù)形式，尤其是把中國文人畫的“逸格”推向了最高峰。明代的唐志契最為佩服的就是倪瓚，他認為倪瓚真正做到了“逸品”的境界。唐志契總結(jié)的“逸品”是：“山水之妙，蒼古奇峭，圓渾韻動則易知，唯逸之一字最難分解。蓋逸有清逸，有雅逸，有俊逸，有隱逸，有沉逸?！蓦m近于奇而實非有意為奇;雖不離乎韻，有邁于韻?！弊詈筇浦酒蹩偨Y(jié)說：“吾于元鎮(zhèn)先生不能不嘆服云。”可見倪瓚“三段式”的構(gòu)圖和去繁就簡的“逸筆草草”對后世的影響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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