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根系梧桐老城

  萬啟福

在北碚正碼頭河街住了三十多年。自成家以后，三十多年間，搬了三次家，移過三個地方：在月亮田山坡上住了二十年；在月亮田山坡下望月村住了七年；家搬到城南，一晃又是七年。這后三十余年，尤其是在城南，?；厝サ牡胤?，惟河街老城而已。

提到老城，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主要是下半城靠近河邊那一圈老街，老街建于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縱向平行的街是南京路、廬山路、廣州路、北京路，橫向平行的則是新華路、上海路、天津路、武昌路，武昌路下還有一條離河最近的太原路。這一縱一橫，猶如經(jīng)緯，編織出老街的格局。那些房屋是連排的三層小樓，磚混結(jié)構(gòu)，玻璃窗；底層是鋪面，樓上兩層住人。街道四通八達(dá)，街旁有序地種著法國梧桐。老輩人說，這格局是北歐風(fēng)格的。據(jù)說：這是當(dāng)年盧作孚先生為銘記被日寇淪陷的失地而取的街名。

1999年，老城“改造”之后，新樓修造起來了，樓高了，街寬了，那么一搗弄，原來的街似乎少了那么一兩條，許多街名還在，已非舊日風(fēng)貌了。也罷，王國維先生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換至今日下半城而言，一代有一代的街道，換種眼光看，舊有舊的意蘊(yùn)，新有新的便利，舊者逝去不可挽回，新的來臨還需適應(yīng)并接受它。關(guān)鍵是在這新舊之間找平衡。

1989年至1999年，我在下半城做小生意，天天在街旁梧桐樹下喝茶、聊天、下棋，或碼字、玩石頭，感覺自己和小街天人合一。城里朋友們一茬茬來，一茬茬走，走時都丟下一句：老街真漂亮，北碚人悠閑。

這天籟般的下半城已不在了，但我在那里前后生活、勞作了四十多年，童年的腳印乃至青年的中年的轍痕留在那里?，F(xiàn)在，我常去老街風(fēng)景最美或愜意的地方，一是正碼頭一帶，一是三個花園一帶。

正碼頭在武昌路與北京路的盡頭，那兒原有一塊圓形開闊地，老街坊們叫它月壇壩兒，壩兒的口子就是石梯口，石梯是青石梯，由河壩到街面，大約是百來級。石梯口的海拔高度在200米多一丁點兒，每次嘉陵江漲水，漲到這兒就意味著洪水漲上大街了。站在石梯口可以望見回水沱、白魚石，望見廟嘴，還可以遠(yuǎn)眺溫塘峽，對望東陽鎮(zhèn)……

老城九九年改造后，青石梯沒了，嘉陵江岸修了堤岸，堤岸上下兩層拓修兩條公路。而老北碚人仍把這里當(dāng)正碼頭看待，一提正碼頭，馬上就清楚具體方位。

印象之最應(yīng)數(shù)正碼頭一帶的嘉陵江畔。春風(fēng)吹時，河灘上風(fēng)箏飄滿了天空；久陰久雨后陽光燦爛的假節(jié)日，河灘也人聲鼎沸。這里周末人也不少。漲水的日子則是北碚人涌到正碼頭最齊整的日子，無論早、中、晚，都有潮水般的人涌到那兒，站在堤岸，打望一江洪波從峽口奔瀉而下，看洪水流過嘉陵江大橋，撲向廟嘴，淹沒白魚石……漲水還吸引從鄉(xiāng)鎮(zhèn)趕來的人。

近年，開私家轎車來的觀漲水的人明顯多了起來，舉眼一望，堤岸上的轎車齊嶄嶄地一長串，排得密密匝匝，再一細(xì)看，從車上下來觀水的往往是一家人，祖孫三代的也不稀奇。

在這些日子，正碼頭如廟會，河堤及河灘上設(shè)了些簡易棚，設(shè)立更多的是蘑茹傘，傘下安置桌椅，水波聲中，江風(fēng)輕吹，泡一壺清茶聊天，打打撲克小麻將，或品嘗小吃，也是賞心樂事。在江堤騎自行車的，在江邊釣魚的，在河灘拾卵石的人，也時?？梢姟?/span>

三個花園指原新華路今朝陽路的那三個花園一帶。小孩雕像的花園人氣很旺，花園中擺有好多副中國象棋，每個棋攤圍得水泄不通，觀棋的人多勝過奕棋者。還有掏耳朵的、擦皮鞋的……

工商銀行旁那個小花園通常也是人來熙往。氣氛悠鬧的當(dāng)數(shù)被法國梧桐圍住的街心花園（抗戰(zhàn)后修建，當(dāng)時形如三角），幾乎在每兩根法國梧桐樹下，都安有一把靠背鐵椅子，常常見到三五成堆的老人坐在椅上，倚立樹下，或相互聊天，或含飴弄孫；情侶同坐一椅的情景也不鮮見。

這一帶的法國梧桐是北碚最美的，樹干粗壯，癭結(jié)千奇百怪，枝與干分岔低低的，枝葉碧翠，旁逸斜出，每一棵梧桐都是一把綠傘一處風(fēng)景。閑坐在這樣的椅上，徜徉在這樣的濃蔭下，春賞葉綠，夏聽蟬鳴，秋看葉飛……

前兩年，每逢陽光明媚的周末，那怕是快到中午了，我也從城南乘車去河街，城南有車通老街。老街仍是集市，賣菜的賣花的賣日雜的賣飲食的……

人群川流不息。河灘中堤岸上也有許多人悠閑著。許多人是陌生面孔，但我感覺他們行走河街，散發(fā)出的氣息是喧騰的，卻是真實的生動的。那怕聞到集市散后的爛菜爛水果味道，也覺得親切。

有時，寒天和妻一起到老城，她到公園打拳，我到河邊撿石頭。約定九點鐘在堂弟的日雜鋪子見面。和堂弟兩口子聊天，親戚的那些事兒，聊個沒完。而我撿的石頭，也成了話題，遇見愛石的熟人，難免顯擺。

近一年多，河街的菜市花市搬遷了……我也不時到河街，會會熟人是故土難離的充足理由；還不時到廟嘴散心。

在老街，遇見熟人的機(jī)會比新城多得多，老同學(xué)、老鄰居、老同事、老朋友以及親戚，不是在正碼頭遇見，就是在街上相逢，沒準(zhǔn)你一屁股在梧桐樹下的靠背椅坐下去，就遇見一個熟人，而這個熟人多年不見了。有一天，我在老銀行宿舍轉(zhuǎn)角遇見一個老太婆，似曾相識，一問，竟是老街坊，她聽我一報姓名，就說：我年輕的時候，帶過你弟弟，帶了一年多。一問，她九十二歲了。我便想起她家那幾個孩子，當(dāng)年和我滿街亂躥精蹦如狗；她家幺女很漂亮，可惜十多年沒見到了……

不時到廟嘴喝茶。廟嘴就是文昌宮。

文昌宮類似北碚的文廟，創(chuàng)建于明末清初，清乾隆四年進(jìn)行過修整，是北碚三宮八廟的僅存者。清末民初，文昌宮改作私塾館；1923年，江(北)巴(縣)璧(山)合(川)峽防團(tuán)務(wù)局成立后，其司令部及后來的嘉陵江鄉(xiāng)村建設(shè)實驗區(qū)署、北碚管理局都設(shè)在這里，從1926年起，盧作孚、盧子英兄弟開發(fā)三峽、建設(shè)北碚，就是在這里發(fā)號施令的。

建國初期，北碚軍管會、朝陽派出所也設(shè)在這里。很長一段時間，文昌宮被移作居民住宅，這里隔出好幾十家住戶，大都為重紡五廠工人；通道曲折如迷宮，房間小間小間的，年代失修，破舊不堪。

現(xiàn)在，文昌宮終于重生了。修建工程基本遵照“修舊如舊”原則，只是限于地勢，它的外形已有適當(dāng)改變，如原先的正門沒開，進(jìn)門改設(shè)在側(cè)邊。周邊環(huán)境也改觀了，由雜蕪變得清爽。道路寬了，種花植樹，并在廟前修了盧作孚、盧子英并肩攜手的塑像；一前一后兩個進(jìn)口設(shè)了標(biāo)志，也醒目可觀了。文昌宮的舊名沒用，改稱盧作孚紀(jì)念館了，真好，盧作孚、盧子英倆兄弟回家了，我輩的精神家園又添了一個好去處了。曾多次陪親朋文友參觀文昌宮。

文昌宮前的平壩設(shè)了一茶亭，亭是老板營生的茶寮，壩子才是營業(yè)地，茶客來了，隨機(jī)擺桌子椅子。杯子是有把玻璃杯，比青花茶杯大，五元一杯，茶味相當(dāng)醇，是老板定購的高山綠茶，新鮮，便自有真味。我喝茶講究，去年到宜昌買釆花毛尖，今年到雅安買明前毛峰，到廟嘴喝過一次茶之后，便沒自帶茶去。我感興趣的不僅是文昌宮也不僅是綠茶，同時也在乎它所處廟嘴的風(fēng)景，遠(yuǎn)可眺嘉陵江溫塘峽，近可望北碚老街，下可觀賞白魚石、黑石潭……

看中這塊兒相當(dāng)清靜，有打牌的，但不多，聊天的多。壩子邊邊角角還有相對清靜之地，收折桌一擺，任你自處。我常獨(dú)處一桌，靜靜地看稿子。近年出版一長篇小說，仍未停筆。每寫完一稿，打成紙本后修改，在家看得煩悶了，就跑向廟嘴……

看到中午了，就到老地方――以前常去的熟人館子，一碗豆花一份燒白，吃個肚兒溜圓趕車回家。有時出來很早，到老街一個樓過道吃六個大湯圓，這個幺店子的湯圓賣了十幾年了，味道不錯。

有時十一點從圖書紅樓館出來，走到另一個老地方，吃一份紅燒帶魚，嘴巴一抹，然后到一個熟人的煙攤買包煙，踱到廟嘴喝茶去。有時碰見熟人，他搶先把茶錢付了。然后，茶話趣話老龍門陣新言子，從茶香氤氳中汩汩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