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為什么要寫作? 最簡要的回答就是:為了不至于自殺。為什么要種田呢?為什么要做工吃飯呢?為了不至于餓死凍死。好了,寫作就是為了不至于自殺。人之為人在于多一個毛病,除了活著還得知道究竟活的什么勁兒。種田做工吃飯乃是為活著提供物質(zhì)保證,沒有了就餓死凍死;寫作便是要為活著找到可靠的理由,終于找不到就難免自殺或還不如自殺。 區(qū)分人與動物的界線有很多條,但因其繁復(fù)看似越來越不甚鮮明了。譬如“思維和語言”,有些科學(xué)家說“人類可能不是唯一能思維和說話的動物”,另一些科學(xué)家則堅持認為那是人類所獨有的。若以我這非學(xué)者的通俗眼光看,倒是有一條非常明顯又簡便的區(qū)分線擺在這兒:會不會自殺(是會不會,不是有沒有)。這天地間會自殺的只有人類。除了活著還要問其理由的只有人類。豐衣足食且身體健康忽一日發(fā)現(xiàn)沒有了這樣繼續(xù)下去的理由從而想出跳樓臥軌吃大量安眠藥等等千條妙計的只有人類。最后,會寫作的只有人類。 鯨的集體上岸“自殺”呢?我看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殺,我猜這準(zhǔn)是相當(dāng)于醉后的墜入茅坑之類,真正的自殺是明確地找死,我看鯨不是。倘若有一天科學(xué)家們證明鯨是真正的自殺,那么我建議趕緊下海去買它們的書,我認為會自殺的類都是會寫作的類。 去除種種表面上的原因看,寫作就是要為生存找一個至一萬個精神上的理由,以便生活不只是一個生物過程,更是一個充實、旺盛、快樂和鎮(zhèn)靜的精神過程。如果求生是包括人在內(nèi)的一切生物的本能,那么人比其他生物已然又多了一種本能了,那就是不單要活還要活得明白,若不能明白則還不如不活那就干脆死了吧。所以人會自殺,所以人要寫作,所以人是為了不致自殺而寫作。這道理真簡單,簡單到容易被忘記。 二、歷史上自殺了的大作家很多,是怎么回事?是自殺意識 導(dǎo)致寫作行為呢還是相反? 先說后面一個問題。至少“文化大革命”提供了一個證明:在允許自由寫作的地方和時期固然仍有自殺的事情發(fā)生,但在不允許自由寫作的地方和時期,自殺的事情就更多。 可是,“文革”中多數(shù)的自殺者并不是因為不允許其寫作呀?而被剝奪了寫作權(quán)利的人倒是多數(shù)都沒有自殺呀?我想必是這樣的:寫作行為不一定非用紙筆不可,人可以在肚子里為生存找到理由。不能這樣干的人不用誰來剝奪他他也不會寫作,以往從別人那兒抄來的理由又忽失去,自己又無能再找來一個別樣的理由,他不自殺還干什么?被奪了紙筆卻會寫作的人則不同了,他在肚子里寫可怎么剝奪?以往的理由盡可作灰飛煙滅但他漸漸看出了新的理由,相信了還不到去死的時候。譬如一個老實巴交的工人,他想我沒干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你們打我一頓又怎么樣人活的是一個誠實!——這便是寫作,他找到的理由是誠實,且不管這理由后來夠不夠用。一個老干部想,烏云遮不住太陽事情早晚會弄清楚的到頭來看誰是忠臣誰是奸佞吧——這是他的作品。志士從中看見了人類進步的艱難,不走過法西斯胡同就到不了民主大街和自由廣場,不如活著戰(zhàn)斗。哲人則發(fā)現(xiàn)了西緒福斯式的徒勞,又發(fā)現(xiàn)這便是存在,又發(fā)現(xiàn)人的意義只可在這存在中獲取,人的歡樂唯在這徒勞中體現(xiàn)。先不論誰的理由更高明,只說人為靈魂的安寧尋找種種理由的過程即是寫作行為,不是非用紙筆不可。 既如此,又何以在不允許自由寫作的地方和時期里自殺的事情會更多呢?原因似有三:一是思想專制就像傳染性癡呆病,能使很多很多的人變得不會自由寫作甚至不知道為什么要自由寫作,他們認定生存的理由只有專制者給找來的那一個,倘不合適,則該死的是自己而絕不可能是那理由。二是,它又像自身免疫性疾病,自由的靈魂要抵抗專制,結(jié)果憤怒的抗體反殺了自己;或是明確地以死來抗議,或是不明確地讓生命本能的憤而自殺來抗議。第三,它又像是不孕癥和近親交配造成的退化,先令少數(shù)先進分子的思想不能傳播不能生育,然后慫恿劣種遺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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