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人都有故事, 這是[有故事的人]發(fā)表的第457個故事
有三個家的無家可歸者 miss半山 媽和爸正式領離婚證書那天,我接到媽的電話。 仔細算一下,我和媽已經(jīng)有近三年沒有聯(lián)系,包括任何線上非線上聯(lián)系,我?guī)缀踝屗蔀槲疑袖N聲匿跡的痕跡。逢年過節(jié),我對村里親戚鄰居明里關心實則八卦的詢問充耳不聞,偶爾在他們不甚好意的七嘴八舌里,旁觀一下這個女人的生活軌跡。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意我過得好不好,但是頭兩年的時候,我確實已經(jīng)對她涼薄到極致。我堅持貫徹著,'若無其事就是最好的報復'這一原則。 我看著電話熒光幕上那一長串號碼,159********,中間四位是我們市的區(qū)號,對于整個高中三年數(shù)學未及格的文科生來說,這是我能夠記得這么一長串數(shù)字的很大原因之一。 直到按下接聽鍵,我都恍恍惚惚,我依稀記得自己明明在兩年前將這串號碼設置成黑名單,又隱隱覺得在后來的某個更深露重的夜晚,我又哭著更改了設置。而現(xiàn)在我卻實實在在地拿著這個燙手山芋,不知所措。 一個孩子,面對來自母親的遙遠的問候,變得驚慌失措,說起來還是很可悲的。 '楊楊,我來市里了。'媽的聲音通過一段隱形的無線電波,單薄脆弱地在我的耳膜上敲擊。 我無言以對。 '我和你爸爸今天離婚了。' 媽的話有隱約可見的委屈,交織著解脫開心或者失落,而此刻,她更像一個著急忙慌地尋找神父告解的信徒,或者病急亂投醫(yī)的患者。外婆外公去世以后,也許媽覺得這世上能在情感上可依靠的人并不多。當然,她自覺忽略了我聽到這句話的感受。 '那不好嗎,你終于夢想達成了。'我的理智在阻止胸腔的憤怒噴薄而出,然而我依然苦澀地說出自己的挖苦。 眼淚止不住得靜悄悄地流過臉龐。這是她在我從前的生命中無數(shù)次的又一次讓我哭泣。 '我能去看看你嗎?'也許媽聽出我語氣里情緒的起伏,她問得小心翼翼:'媽媽再不像從前那樣了。' 我的眼淚嘩嘩地流得更多,卻要依舊像開了靜音模式的手機。你沒有辦法想像,那個從前近乎囂張跋扈的女人,在經(jīng)過歲月的肅殺及她的孩子的絕望后,像如今這樣幾近卑微地渴求依靠。好似一種遲來的安慰,你曾甘之若飴卻不得,可如今在你已修煉成金剛不壞之身后,它又,來了。 可是,在與父母的這場博弈里,誰又真的期望贏過誰? 初中的時候,我的頭發(fā)開始大幅度變白,從右側(cè)頭邊延伸。在這之前,室友們總熱衷于課余閑時里在我繁密的頭發(fā)中找到幾根銀絲,伴著我的慘叫拔出。直到有一天,她們再也無法一根根拔去--那些白發(fā)像雨后森林里拔土而出的蘑菇,附帶著的還有我日日少眠的夜晚。 早幾年流行看《白發(fā)魔女傳》,林青霞版的練霓裳因愛生恨一頭白發(fā),美得驚心動魄傾國傾城。我想應該有很多女孩子都曾有這樣的白發(fā)幻想,可是人不切身經(jīng)歷又怎能知曉,所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發(fā)白又如何能不人憔悴?;貞浳艺麄€青春,光陰數(shù)載,我?guī)缀鯊牟辉榭杖ソ箲]男女情愛之事,而更多的是在爸媽失敗的婚姻里觸礁傾帆,捶胸落淚。 媽在她的家里招待我的時候,說起話來鏗鏘有力,像一只巡視在自己領土里的金錢豹。 '你給我好好考,考不上回老家那幾畝田就是你的了。' '等你和你弟弟都上大學的時候,我和你爸馬上去辦理離婚手續(xù)。' '我這一生算是被你和你弟兩個小屁孩拖慘了。' 爐子里正'刺啦刺啦'地煮著一鍋蘿卜排骨湯,這天適值秋干氣燥的季節(jié),湯里有我對母愛牽強附會的理解和眷念。媽一向是個話里不擱溫柔的人,脾氣爆裂且直言快語,但是卻有一手好廚藝。 我端著碗,大顆的眼淚和著湯咽下去,想著明天去學校還有一場此前從未及格過的數(shù)學測驗。這個年紀里所不能消化的悲切幾乎填滿了小鎮(zhèn)少女的心,在能否考上大學與父母何時離婚這二者陰沉沉的恐懼中渡過日復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 村子里,姑姑和我家住上下莊子,過年前來我家串門,用農(nóng)村長輩直剌剌又不容置喙的語氣說道:'楊楊,你給你媽打個電話,問問她和你爸爸的日子到底還要不要過了。' 身后跟著的是姑父,提著村里公塘分來的魚,常年的室外耕作,他的臉上爬滿一道道像雨后的丘陵山脊一樣的皺紋。他對著我痛心疾首:'你和你弟是你媽生的,你媽再狠心也不會不管你們。孩子要發(fā)揮出孩子的作用啊。'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六安縣城讀高中了,剛剛才不那么徹底地擺脫小鎮(zhèn)人狹隘的思維,我有時候想,父母的事情與我無關,有時候又恨不能有別人那樣親密的和爸媽撒嬌的經(jīng)歷。但是終歸,我想我就要走上自己的生活。 姑姑姑父的話在彼時把我打入到一種殘酷冰窖似的現(xiàn)實。無論我怎樣掙脫,我脫離不了鄉(xiāng)土的血緣聯(lián)系。 媽已經(jīng)不愿意回村里了,我在過小年的時候打電話哀求她,媽,你就過年回來好不好,我和小山現(xiàn)在都不敢出門啊,村里人都問呢。 小山是我弟弟,過完年虛歲十二。 '你非要把我逼死在里沖村才好!我是不會回去的!'媽怒氣沖沖地對我吼。 '阿姐,'小山在一旁縮著長瘦的脖子,瞪著一雙眼睛,對著抽噎的我擔憂地問:'年夜飯誰做啊?' 我的老家在大別山深處的里沖村里。可怕的民俗幾乎要碾壓我貧瘠的廚藝。不遠處,蹲在廊前的爸爸正在剖姑父帶來的魚,他勤勞又沉悶的背影在我的心里重重劃下一道傷痕。 你看,這就是那個在城市的水泥建筑里賣苦力供我讀書的父親,他沒有錯,也不覺得自己有錯,可他關于安穩(wěn)度日歲月靜好的追求支離破碎以后,他的孩子就要和他一起承擔著這世俗的流言風暴。 這是第一年媽不愿回村子里過年。村子里有一條大河,在村民們浣衣洗刷中,永生不息地流淌著整個村子的家長里短和蜚語流言。我?guī)е艿苋ハ匆欢谋蛔右路?,清理過年需用的各色菜饌。 '你媽今年不回來了嗎,她在城里到底作什么事啊?' '你看怎搞哦,小孩都這么大了,女的竟然跑掉了。' '要我講,就該叫小孩爸爸把他們媽媽綁回來。' '我看他們家小孩以后找對象也難。親娘這樣,這誰敢要啊。' 樸實的村民們在浣洗中分出許多空余的精神,用這些閑聊的吐沫堆積成鋪天蓋地的江河湖海,向孱弱無助的兩個孩子和一個敦厚的父親襲去。他們一個個化身犀利的人生評論家和慈悲的眾生,企圖在滿足和同情中找到心理平衡。 這一年正月,大伯拿出楊家大家長的風范,非要我和小山供出我媽的住址。爸的四個兄弟姐妹終于在此刻團結(jié)一致,義憤填膺得把媽看成階級敵人。爸懦弱的個性也因為群體效應轉(zhuǎn)變成個人膨脹,他陰郁地要我和弟弟選明隊伍,是他,還是那個拋家棄子的女人。 媽在我和小山拒絕陪她在六安城里過年就對我嚴明警告:決不允許向楊家人透露她在城里的工作生活狀況,否則我和小山就再也沒有媽媽了。 我和小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咬死牙關不許伯伯和姑姑們?nèi)屇抢雉[。耗了一個上午,大姑帶著鄙夷的眼神說出妥協(xié)的話:'楊楊,你下午帶著你爸去你媽那里,其他人都不去可行?' 大家立馬一致同意,說無論離婚還是把媽勸回來好好過日子,爸和媽都必須坐下來好好談。 媽在城里租一處房子,憑著高中學歷托人找到一家小工廠會計的工作,這時候正在放春節(jié)假,日子的確比農(nóng)村舒坦。 我?guī)е聘林鄣臎Q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爸領到媽的住處。媽開門復又急迫合上,在里面跳腳大罵:這輩子就當沒我和弟弟兩個孩子!永遠不要到她這去! 她說到做到,搬了家,即便我和弟弟找她妥協(xié)道歉,她依舊不許我們?nèi)ニ诔抢锏募野氩健?/p> 村里的流言在我和弟弟的寒暑假里,以爆炸式襲擊而來,從前我們可以躲到媽那里,現(xiàn)在變成一種癡心妄想。讀大學后,每學期我都要找各種各樣的兼職,拖延到假期最后不得不回鄉(xiāng)才罷休。 可我又必須要回家,那里有我的爸爸和弟弟。 我大二的一個晚上,接到弟弟的同學小心翼翼又故作鎮(zhèn)靜的電話。那天的月亮長在四月的天里,我在下自習后一個人逍遙自在的路上,吃完一個蘋果,天氣溫涼得如同一杯敦厚的普洱茶。 '你好,請問你是楊小山的姐姐嗎?' '楊小山眼睛被人戳了,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呢。' '你能明天過來嗎?他爸媽聯(lián)系不上。' 我的心做了一個斷崖式的墜落,你看我們平平安安這么多年,上天就非要給你個機會證明生命的不平凡。 這之前大姑已經(jīng)不甘示弱,給爸搭線,幫著重新找了個丈夫剛剛過世的女人,爸幾乎以入贅的身份過去。農(nóng)村不講究領不領結(jié)婚證,能搭伙過日子是正經(jīng)。大姑找之前就和我通氣,這件事我和弟弟不能阻撓,你爸不容易,你是大孩子更要懂事。那個阿姨第一個表示,即便爸去了他家,也一定會給我和小山準備一張床。爸也在旁附和,我和小山去他家,或者和爺爺奶奶住我們以前的家,都行。 而媽少有和我們見面的機會,她給讀高中的小山送過做好的菜,次數(shù)少之又少。無怪乎小山同學和老師聯(lián)系不上我們父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啊。 我次日五點就從省城趕去小山所在的縣城醫(yī)院。我的弟弟一只眼睛纏著繃帶,模樣可怕又古怪。小山的班主任猶疑地將事情對著面上還掛著稚氣的我展開:楊小山前桌的一個女同學帶的玻璃杯不小心掉落地上,一個小玻璃渣子蹦濺到楊小山的眼睛里,現(xiàn)在醫(yī)生診斷為外傷性白內(nèi)障,要馬上轉(zhuǎn)院去省城做手術。 '這件事你怕處理不了啊。'小山的班主任似有不忍心。 我哭著打電話給媽,媽的脾氣幾乎沖上頭頂,但她堅持這件事要爸先出面,一個女的去和別人家談判,容易讓人看輕。我想媽說得對,著急忙慌地聯(lián)系她,是因為孩子對于母性的慣性。我轉(zhuǎn)而給爸電話,爸和我打著商量,這件事我先處理著,他下周一準回來。 小山被送到省城市立醫(yī)院醫(yī)治,醫(yī)藥費由那個女同學家和學校共同承擔,前前后后十幾萬。媽后來過來看小山,埋怨我沒有多要錢,我哭著和她吼:有本事你去要!爸在旁邊囁嚅著,勸我不要哭。 這件事過后,我突發(fā)得對媽和爸心灰意冷。以我年少輕狂的覺悟,我對他們幾近絕望。我發(fā)誓,我是真的不想理會他們了??磯蛄烁改傅男[,我和弟弟在這個家庭的刀光劍影里,步步險生。 經(jīng)年后,已經(jīng)是大三學生的小山和我回憶媽和爸的婚姻經(jīng)歷及對待子女僵硬的關心,都不得不承認,在這場原生態(tài)家庭的感情角逐里,我們都受到了不可比擬的傷害。 我去媽的家,媽面上掛著老太太式的慈祥,說起話來也和聲悅氣。 '你弟弟暑假在我這里過的啊。'媽向我報喜般地說。 這件事小山征求過我的意見,他特別開心媽能邀請他去她家。 '你今年除夕來我這里?' 腰上系著圍裙的媽媽站在客廳的冰箱旁邊,眼里寫著期翼,面上掛著我們都心照不宣的蒼老。廚房里油煙機'轟隆隆'地轉(zhuǎn)動著,鍋里燉著香氣四溢的排骨湯。這一刻,我的腦海驀地想到爸爸極力邀請我去他家過春節(jié)的情形。而這一年,距離我十八歲的成年已經(jīng)近十年了。 作者:miss半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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