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煙云過眼非虛幻

千年繪事，操筆墨者，魏晉唐宋至元明清以來多矣。然詩律清新畫格高古散逸者眾也。明末清初之際，大師如云，群星燦爛，名家輩出，龔賢者亦隆譽其中。其詩得晚唐遺韻，書承鐘、王、顏、米之法，畫分早、中、晚三期不同之面貌，筆墨參造化又能自出機(jī)杼，臻于化境而垂范藝苑。

予三十年來，過訪國內(nèi)外諸博物館及藏家，所見龔半千之作往往醉懷其境，思之鑒之，久而萌生著文刊墨之意。留心目鑒比較分析考訂及心性學(xué)之研究，對龔氏法書墨跡生平秩事交逰亦有所考訂，探求其心性與精神家園永恒不變之內(nèi)涵，從而為鑒定其書畫真?zhèn)斡诠P墨之外禆益良多，故鑒學(xué)當(dāng)集諸學(xué)而后審定論音矣。

乙未夏七月于沐蘆萆堂燈下

一、流寓金陵.半畝園中隱孤鶴

“荒地種新竹，春風(fēng)雨裏蔭。草堂冷月色，溪水綠云濱。夢境清虛界，千年近遠(yuǎn)鄰。暢懷天下事，今古重節(jié)旼?！边@首《種竹詩》是予數(shù)年前過訪金陵清涼山“半畝園”憑吊明末大畫家、詩人龔賢所作。憑思遠(yuǎn)眺，清涼山居依然，三百年前之景色，龔賢之生活，植花栽竹吟詩圖畫，種種情懷，仿佛出現(xiàn)眼前，一位忘貧困，鑄詩魂，守節(jié)錚骨，不入清仕，隱于山林，與天地精神獨往來者，棲于此。

龔賢，又名豈賢，字半千、半畝，號野遺，又號柴丈人、鐘山野老，（1618—1689）江蘇昆山人，工詩文，善行草，源自米芾，不拘古法，自成一體。龔氏與樊圻、高岑、鄒喆、吳宏、葉欣、胡慥、謝蓀諸人并稱“金陵八家”；與清初著名詩書畫家呂潛并稱“天下二半”，（龔賢，字半千；呂潛，號半隱）著有《香草堂集》，堪稱明末清初思辨求變，文人畫家與職業(yè)畫家完美結(jié)合者。

龔氏于1618年生于昆山官宦之家，幼隨祖父、父元美于崇禎初年遷居南京出仕。后父隨祖父往仕于蜀，不歸。龔氏在《草香堂集.憶祖》詩云：“一去巴江二十年，總無消息到南天。君臣社稷再興廢，城廓人民誰保全？朱紱即能僚佐衰。白頭難久雪霜邊，歸來頗有滄洲地，何用王門乞酒錢?！薄都o(jì)夢》詩云：“客居邗水上，有夢未離家。兄弟羽毛氅，巖廊薜荔花。黃金賭棋酒，白日坐喧嘩。覺后意禽散，涼天哄碧紗?！庇帧栋组T貧賤士》詩中句：“累世承高蹈，何由見至尊?！庇纱酥徥贤瘯r家境富裕而后敗。龔賢十歲喪母，十三歲與楊文驄同師董其昌。21歲于秦淮河畔結(jié)復(fù)社，賦詩、講學(xué)、論藝，心懷挽救民族之危機(jī)，憂思家國，滿腔熱忱，為時人所欽佩。其人品、學(xué)養(yǎng)、詩、書、畫之成就與金陵士大夫間猶顯其華。南明弘光元年（1645），清兵攻陷南京，龔賢野居北郊而免于受難。是時，金陵混亂，民不安寧，家家朝不飽夕，龔氏一門亦在貧困中渡日艱難，此時友人泰州徐逸來書邀請龔氏前往徐家領(lǐng)私塾教席職，授業(yè)其子徐凝。龔賢有詩《訪徐俠士海上》記其心緒：“十年生死不相聞，忽寄音書鴻雁群。匹馬趨亭流電轉(zhuǎn)，仆夫指顧到疆分。路徑沙磧秋無草，天入滄溟晚易云。自是男兒四方志，會從絕遠(yuǎn)立功勛。”龔氏無奈家計艱難之刻，只好孤身離開南京逺去泰州海安鎮(zhèn)客居徐家西席，孤棲五載，以資家況。在此教書讀書，探索畫理繪事，與“避世不謝客，種田還買書”之隱士徐逸及家人相處友善，其《柳莊》詩亦見之：“徐氏柳莊古，柳圍莊勢圓。限廬渾是水，下榻便登船。午睡夢魂碌，獨居性情偏。煮魚當(dāng)蔬菜，滑飯飽余年?！闭谴藭r寫照。順治六年，海安大水，海堤潰決淹柳莊，龔賢以詩畫文記其事。順治七年，龔賢從海安赴東淘，定交名士吳嘉紀(jì)、王鴻寶、季康諸人，并與吳嘉紀(jì)成為終身莫逆之交。以《安豐吳高士》為題，詩贈之：“魯連蹈東海，千載慕其人。此日吳高士，風(fēng)流是后身。窮荒難久處，浩蕩實相鄰。晚坐衡門下，欣無戰(zhàn)伐塵?！庇帧都暮Ｉ蠀羌渭o(jì)》：“與君結(jié)識為兄弟，別路迢迢千余里。見面此生應(yīng)絕少，寄書以后莫稀疏。草香野日臨山戶，花落春風(fēng)掃敝廬。同是躬耕棲隱士，反因飄泊接衣袪。”吳氏亦以詩復(fù)寄：《錄一年詩寄半千》云：“一歲吟將盡，迂情共者誰？祗應(yīng)入殘雪，持去報相知。阡水簫聲后，荒庵犬夢時。令君不孤寂，濁酒野人詩?！薄短陨显L龔柴丈》：“海上披發(fā)翁，孤吟若寒鳥。非無求呂思，屣雁不輕倒。恭聞柴丈人，經(jīng)我淘之道。欲尋如我者，而與云懷抱。二月海風(fēng)衰，戶戶梅花曉。柴車且莫歸，與子班荊草?！薄锻檶?、季康南梁重訪柴丈》：“三客放漁船，七里訪柴丈。雨里復(fù)煙里，溪上兼舟上。白禽入水啼，嫉草帶風(fēng)長。景色新余杯，擊棹長歌往?！薄都念}龔大野遺新居》：“亂離足飄泊，老大還郊垌。江水真有意，流轉(zhuǎn)一浮萍。親戚復(fù)誰在，虎嘯山風(fēng)腥。驚疑兒女色，顧戀歸人情。翳翳寒煙墟，蕭蕭茅草亭。琴書既有托，斂跡謝逢迎。澄潭入郭流，群峰繞舍青。悄然松際月，聞爾商歌聲。君鄉(xiāng)是舊京，山盤江瀠洄。勝既今何似，處處蒿與萊。邈哉爾幽居，卻傍清涼臺。落日試登眺，吳楚潮皚皚。三山若圖畫，鐘阜何崔嵬。樵牧指伊人，挽仰襟抱開。誰知游覽意，百感從中來?！睆脑娭锌芍酥颜x。 此時龔賢客居異鄉(xiāng)，心緒孤寂，懷亡國之悲，以《深夜》、《夜坐》、《客中憶故園》三章記其懷：“深夜一燈青，陰風(fēng)下廣庭。客愁正無際，鬼哭頗堪聽。掩卷對古今，脫冠存典型。歠糟同世醉，不忍獨醒醒?！薄白詣癖芯疲j然獨醉翁。坐聽四壁靜，虛費一燈紅。岸打寂寥水，鳥驚嗚咽風(fēng)。故鄉(xiāng)在何處，客久忘西東?！薄盁o家已四載，每欲動歸思。故國送春后，山窗聽鳥時。雨?；M地，風(fēng)細(xì)草平池。此況憑誰說，客中聊有詩。”龔賢此時多往來于泰州城中，有詩記《與僧問水住吳陵破寺》云：“半世愛高納，相隨共晚昏。白云山改路，青草寺無門。踏處鳥禽亂，笑來天地翻。雨余尋筍蕨，不暇問真源。”又《贈海陵張二》云：“甲第連云照東國，獨將才子作情癡。青衫時有江州淚，黃鶴空題崔顥詩?；ㄓ皳溟艹?，月輪隨馬夜歸遲。千金不惜留賓客，酒罷高堂動奕棋?！鞭o海安過泰州，贈泰州人陸潮《留別陸潮知己》詩：“又欲別離去，萬途失所親。幾時能傍汝，終老免懷人。邊月鳴雞早，河風(fēng)摧柳頻。陶潛辭祿米，豈不計吾身?！?這些詩作記錄了龔氏交遊與行蹤。順治十一年冬，龔賢辭徐逸父子，離柳莊并作《海上徐逸招余讀書五年偶憶西歸書此志別》詩：“暫向金陵去，尋人慰所思。定旋千里駕，不負(fù)五年期。絕塞臨天路，平沙欲雪時。心傷無可說，別后有新詩?！币嘧鳌读魟e弟子徐凝》：“帆掛海頭雪，西行楊柳摧。主人傷一別，弟子念重來。此地人情好，當(dāng)年吾道衰。長沙難作傅，休問賈生才?！庇肿鳌秳e海安鎮(zhèn)》云：“人情移再見，良友亦能貧。到處盡如此，吾生多苦辛。河水流白日，海戍隔黃塵。且熟舟中酒，還同老病親?！薄逗０病吩娫疲骸敖?jīng)年作客海安鎮(zhèn)，愛此將添隱者扉。到處桑麻皆可種，當(dāng)時親友漫相依。野船月白跳魚入，憔檜風(fēng)清帶鹿歸。朱紱不能勞夢寐，甘垂衰鬢有光輝?！绷髀冻鳊徺t動念居海安之意。順治十二年春，龔賢舊地重逰，作《重來海上》詩：“斷纜斜牽八尺船，重來仿佛又經(jīng)年。野河過雨闊無岸，春草隨風(fēng)綠到天。幾處別離渾涕淚，半生遺贈有詩篇。從今欲效虞翻隱，無那丘塋魂夢邊?！币晕烤脛e之思。

龔氏早年喪妻，后于揚州小住數(shù)年，大約于順治十四年（1657年）再度婚配，次年得貴子。除續(xù)弦之外，龔氏兩次遠(yuǎn)游，1655年南下浙江，1657年北上京師。龔賢再度返回南京時，年已屆五十，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之生活加之目睹戰(zhàn)亂后國破金陵之慘景，痛不欲生，其憂憤痛心處無以言表，寫下了著名詩篇《登眺傷心處》一詩：“登眺傷心處，臺城與石城。雄關(guān)迷虎踞，破寺入雞鳴。一夕金笳引，天邊秋草生。橐駝為何物，驅(qū)入漢家營!” 表達(dá)了龔半千此時此刻痛苦之心緒。龔氏返南京后幾經(jīng)搬遷，最后定居清涼山，因生活清苦，與人落落難合。于屋前半畝空地上，筑園栽植，命為“半畝園”。并請王石谷為其寫《半畝園圖》，長跋描寫“半畝園”之景色：“清涼山上有臺，亦名清涼臺。登臺而觀，大江橫于前，鐘阜橫于后。左有莫愁，勾水如鏡；右有獅嶺，撮土若眉；余家即在此臺之下。轉(zhuǎn)身東北，引客視之，則柴門犬吠，仿佛見之?！?龔賢晚年幽居于此，賦詩作畫，教學(xué)。“憶余十三便能畫，垂五十年而力硯田，朝耕暮獲，僅足糊口，可謂拙矣！”跋《溪山無盡圖卷》。

定居半畝園后，亦與畫界同好高岑、樊圻、鄒喆、吳宏、屈大均、程正揆、王石谷、孫枝蔚、戴本孝、弘仁、黃宗羲、王士禎、龔鼎孽、錢謙益、施閏章、宋犖、陳維菘、釋函可、釋大汕、顧夢游諸友人往來唱和，論詩清談，切磋藝事。亦與摯友周亮工投趣，常與周減齋處賞畫論書，獲益良多。櫟園辭世時，龔氏極為悲傷，寫下挽詩，“哭公獨我頭全白，在世人誰更眼青”句?？滴醵甓∶脑拢?687），龔賢往揚州與孔尚任歡晤，同月應(yīng)孔尚任邀參加春江社雅集于秘園，有卓子任、李玉峰、張筑大、彝功、友一、杜浚、閔義行、吳綺、丘柯村、蔣易、查士標(biāo)、閔麟嗣、陳升霞、張諧石、倪匡世、李若谷、徐丙文、陳鶴山、錢錦樹、僧石濤三十人。龔賢贈書畫于孔氏，孔聘之以《喜晤龔半千兼謝見遺書畫》為題云：“野遺自是古靈光，文采風(fēng)流老更強(qiáng)。幅幅江山臨北苑，年年筆硯選中唐。短歌肯贈將歸操，長紙還書急就章。萍水逢君非偶事，扁舟一夜聚維揚?！蔽膶W(xué)家孔尚任小龔氏30歲，兩人品格相互欣賞與藝術(shù)志趣吸矣。

康熙二年前后，龔賢繼室及親人相繼八位離世，人到暮年，這一沉重之打擊，給龔賢心里帶來無限凄涼，生活由其妹料理，王懋林《虎踞關(guān)訪龔半千半畝園》詩云：“補衣煩老妹，依仗賴嬌兒”句，記錄了龔氏是時的生活情況?？滴醵四辏?689）己巳，七月，孔尚任逰江寧，訪龔氏以詩《虎踞關(guān)訪龔野遺草堂》記之：“虎距古雄關(guān)，猙獰如猛獸。天子氣已消，關(guān)門亦非舊。簇簇余村墟，竹修林更茂。時有高大蹈人，下居灌同囿。晚看煙滿城，早看云滿岫。往來領(lǐng)略深，得與精神輳。一馬一復(fù)吟，造物相師授。久之風(fēng)俗移，淳樸還宇宙。我來訪衡門，其年己老壽。坐我占樹剛，飽我羹一豆。娓娓聞前言，所嗟生最后。落日下西林，秋冷橘與柚。駕彼巾柴書，欲別仍把袖。艱難吾道稀，張琴成獨奏。”數(shù)日后，龔賢招“豪橫”強(qiáng)索書畫，病劇。又貧病交加，再逢精神磨難，致使臥床不起，不久便含恨長逝于半畝園，享年約七十歲。死后貧不能具棺葬，喪事由孔季重料理，并撫養(yǎng)其遺子。龔氏長辭，孔尚任極為悲傷，失去摯友又恨無力回天，寫下了挽辭《哭龔半千》詩四首，錄其二，曰：“尺素忽相投，自言罹大病。緣有索書人，數(shù)來肆其橫。問我御暴方，我有奚權(quán)柄？哀哉末俗人，見賢不知敬！郁郁聽其亡，誰辨邪與正?”“野遺歸命辰，己巳秋之半。余時僑金陵，停車哭其闬。疏竹風(fēng)蕭蕭，書籍已凌亂。子女繞床啼，鄰父隔籬嘆。君寐不復(fù)興，天地自昏旦?！饼徺t遺柩后歸葬祖籍江蘇昆山邑西之渡橋鎮(zhèn)。龔氏生前自寫小照，著僧服，手持掃帚，作掃葉狀，懸于樓堂，以示與清庭不相往來。后人將此舊居稱之為“掃葉樓”。

二、詩畫一律.人文之畫外修養(yǎng)

吾國繪事，技外求道，道者廣矣。而基礎(chǔ)在于學(xué)，博而精。故繪事者從匠、尚文，魏晉亦有分異，而唐宋尤顯元極致明人分定后者延之。

龔賢生于明朝末年，早歲亦授業(yè)董華亭于繪事亦受師門影響，以文心養(yǎng)性情，詩意畫境，一生為詩者計圖畫功，隱于世而落落不與俗子交。懷亡國之恨而孤寂寄情于筆墨，寫我舊江山，字字凄慘，句句悲歌，不仕新朝。這種種情懷表現(xiàn)出中國文化精神與文人之氣節(jié)。因此；在探討龔賢繪事必先探討龔氏人格畫外之修養(yǎng)及其精神家園。龔賢懷舊國思而孤隱于山林之間，以遺民心不與新政為謀而放情吟詠，長歌當(dāng)哭，人如瑾瑜而無瑕。周亮工《讀畫錄》謂龔賢“性孤僻，與人落落難合。其畫掃除蹊徑。獨出幽異，自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信不誣也?！P墨之暇，賦詩自適。詩又不肯茍作，嘔心抉髓而后成，惟恐一字落人蹊徑”。紀(jì)映鐘詩贊“詩史留名字”，周夢臺評其詩“龔半千以畫名世，龔而不知其詩字高逸出塵表?！痹娙宋臓栔埂断昌彴肭н€金陵》詩中贊譽“龔氏詩作“更妙是詩篇，渾樸復(fù)雄放”；龔賢《生日作》詩中自謙：“余生皆酒力，不幸以詩名?！惫粢嘣u龔氏詩云：“半千的詩雖然不多，大率精煉，頗有晚唐人風(fēng)味?！币栽娒動谑酪嘣缬诋嬅?，客居海安、揚州時詩作猶甚，揚州期間賦詩200余首，當(dāng)為平生詩作最多時，《草香堂集》收入其詩203首，題畫詩僅8 首。由此可知此時龔氏作畫不多，確以詩悅?！?span>草香堂集》中大部詩作記懷其在海安、揚州生活經(jīng)歷和思想狀況。龔氏居揚州時，匯集整理中晚唐之詩作后于數(shù)十年中未能間斷，“大索天下”，覓得百余家“未見之本”，出資刻印七十四家。被友人周亮工盛贊其為“中晚唐之功臣也”。

龔賢詩境，有晚唐遺風(fēng)。與景與情，曲盡留韻，沉郁清撥，多作交遊記懷感傷題畫類，然句多為悲國孤寂，唱和諸友離別之聲。龔氏詩心豐富，聯(lián)想萬狀，“開戶盡封翠，過山仍有溪。市喧難到耳，傍午一聲雞?！北M現(xiàn)生活之趣味?！额}岳陽樓圖》云：“風(fēng)煙樹杪岳陽樓，樓上湖光潑眼流。萬傾波黧同一色，月明中夜正中秋。微茫莫辨君山影，水鶴無聲二女愁。豈有半帆開蚌蛤，漁郞何處掛扁舟。此時笛韻焉能少，折柳梅花想不休?！薄额}畫贈天都隱士潘衡》云：“雨過驚泉走白龍，晨鐘滿地濕無蹤。道人但但解結(jié)茅宇，不識黃生第幾峰?！薄额}畫贈鄭孝廉元志》：樹老風(fēng)聲孤岸靜，水空天遠(yuǎn)半湖青。山人不識有巢氏，十月珠茅自筑亭?！薄顿淉R高士》：“守此一叢竹，戶外無所營。朝見百花吐，暮見碧草生。如此三千年，無人與汝爭?！薄稘O郎何處去，老樹守空傳。覓醉斜陽路，當(dāng)歌明月天。歸來怯露露，便向酒家眠?！饼徥隙嘤袣w隱之作，詩意人仙聚散，幻化迷離，毗鄰?fù)鶃恚粫r忘憂。如：《題畫寄山中故友徐師岳》：“開眠靑天窮，周身翠壁寒?，F(xiàn)人家咫尺，書卷借來看?！薄皯信c群仙朝玉京，山頭結(jié)構(gòu)似蓬瀛。白云動蕩如東海，一夜波濤亂月明?！薄岸蠢锵杉覇⑹镩T，朱霞吐日又還溫。我來橋上因晞發(fā)，瞥見摧頹逝水奔?！薄跋杉覒敉庠破桨?，結(jié)一空樓云上居。西母時叫青鳥至，開緘細(xì)讀紫泥書?！薄岸仍饺悍逵惺?，瀑泉隱隱發(fā)幽光。人家更住青天上，搖曳幾名春日長?！币嘤袘浫藗麘阎鳎骸稇浭Ｉ先恕窋?shù)首，云：“念故傷毛發(fā)，還家枉夢魂”。萬死不辭難，重生非所安?！薄安菘莸匕自聼o色，風(fēng)急夜寒蟲一聲。”“人生幾時復(fù)敗意，骸骨莫收求令名?！薄敖◎吶哐?，破衲一天寒?！闭h(yuǎn)紅旗小，山危古通盤。朔云迷悵望，邊月對躊躇?！薄叭罕I走白日，饑鳥滿廢田。此身貧可許，把酒問蒼天?！薄皹巧项}詩樓下眼，酒家費盡典衣錢?！痹娋城蹇啾瘋袊@悲苦，唏噓命運。亦有題畫輕松直述之句，《題云峰圖》：“山水董源稱鼻祖，范寬僧巨繩其武。后有營丘與郭熙，支分別派翻新譜。襄陽米芾更不然，氣可食牛力如如虎。友仁傳法高尚書，畢竟三人異門戶。后來獨屬倪黃王，孟端石田抗今古。文家父子唐解元，少真多膺休輕侮。吾生及見董華亭，二李惲鄒尤所許。晚年酷愛兩貴州，筆聲墨態(tài)能歌舞。我于此道無所知，四十春秋茹荼苦。友人索畫云峰圖，菡萏蓮花相意吐。凡有師承不敢忘，因之一一書名甫?！薄额}胡士昆蘭花圖卷》：“子昂寫蘭稱鼻祖，后來征仲繩其武。龍友橫波近代人，亦能筆墨同飛舞。復(fù)有胡君此藝精，高崖?谷畫其雪。平時寫花并寫葉，衣袂手腕生幽馨。今朝天風(fēng)撼庭樹，落葉紛紛已無數(shù)。飯罷閑披此卷看，一天秋雨來扃戶?！倍徥喜┦犯坏洌顿浟_使君》一篇七古二十四韻用三十二個典故。其腹笥藏書之富，窺一斑而知全豹，非同一般。

龔氏認(rèn)為，繪事于性情中完成，性情乃創(chuàng)作之源泉?！短擙S名畫錄》卷六有一段題跋：“畫于眾技中最末。及讀杜老詩，有云：“劉侯天機(jī)精，好畫入骨髓?！笔拦逃泻卯嫸牍撬枵咭?！余能畫，似不好畫，柞不好畫也，無可好之畫也。……夫天生萬物，惟人獨秀，人之所以異于草木瓦礫者，以有性情。有性情，便有嗜好，……如宗少文張圖繪于四壁，撫孩動操，則眾山皆響，前賢之好畫，往往如是。”宗炳漫游山川后作圖“澄懷觀道，臥以游之”，此乃“好畫入骨髓”之“性情”。龔賢述己“似不好畫”，非少性情，但從鑒者言，是“無可好之畫”，故又說：“曾見唐宋元明初諸家真跡，亦何嘗不坐臥其下、寢食其中乎！”龔氏亦論“余此卷皆從心中肇述”，故“雖曰幻境，然自有道，觀之同一實境也”，出于心而存于道，雖幻境亦實境，豈是無性情者之所為呼？繪事須有性情，有資稟，宗炳“澄懷觀道，臥以游之”出于性情，王微自稱“吾性知畫，蓋鳴鵠識夜之機(jī)”，得于資稟。于畫者論，后天之修養(yǎng)者甚。又云：“士生天地間，學(xué)道為上，養(yǎng)氣讀書次之，即游名山川，出交賢豪長者，皆不可少，余力則工詞賦書畫棋琴?！币喟希骸扒疔蛛m云在畫最為末著，恐筆墨真而丘壑尋常，無以引臥游之興。必筆法、墨氣、丘壑、氣韻全而始可稱畫也。或曰：或“不必以丘壑為丘壑，即一木一石，其中自具丘壑。說之大奇，此說甚近，然只謂之小丘小壑耳！若大丘大壑，非讀書、養(yǎng)氣、閉戶數(shù)十年，未許易下筆。古人所以傳者，天地秘藏之理，泄而為文章，以文章浩汗之氣發(fā)而為書畫。古人之書畫，與造化1同根，陰陽同候，炸若今人泥粉本為先天，奉師說為上智也。然則今之學(xué)畫者當(dāng)奈何？”又曰：“心窮萬物之原，目盡山川之勢，取證于晉唐宋人，則得之矣?！弊x書、養(yǎng)氣、靜修，“中得心源”“外師造化”當(dāng)是正道。 龔賢跋南宗之體會，再論讀書養(yǎng)氣之道。云：“余弱冠時見米氏云山圖，驚魂動魄，殆是神物，幾欲擬作，而伸紙吮毫竟不能下。何以故？小巫之氣縮也。歷今四十年，而此一片云山常懸之意表，不意從無意中得之，乃知讀書養(yǎng)氣，未必非畫口家之急事也。余嘗終日作畫而畫理窮，或經(jīng)時間作而筆法妙，此唯學(xué)道人知之。余于此不獨悟米先生之畫，而亦可以悟米先生之書法也。欲得米先生之書畫者，必米先生其人而后可，余于此又復(fù)瞳乎后矣?！贝苏摗敖K日作畫而畫理窮”之“畫內(nèi)”功尚不夠，須“經(jīng)時間作而筆法妙”得之于讀書養(yǎng)氣，“從無意中得之”，亦放翁“工夫在詩外”之說也。

龔賢作品

讀書、養(yǎng)氣是畫家修養(yǎng)“固本”之正途，于目視山川，行萬路更是畫家所須要，云山幻化，江水碧波，所構(gòu)圖者，當(dāng)思無盡之思，移景幻境，虛處求實，實處藏虛，故龔氏跋云：“然中間構(gòu)思位置，要無背于理，必首尾相顧而疏密得宜，覺寫寬平易而高深難，昨遮游五岳、行萬里路者，不知山有本支而水有源委也?！倍L者當(dāng)知“知山有本支而水有源委知?！币喟希骸白鳟嬰y而識畫尤難。天下之作畫者多矣，而識畫者幾人哉？使作畫者皆能識畫，則畫必是圣手，恐圣手不如是之多也。吾見今之畫者皆不必識畫，而識畫者即不能畫，庸何傷？古之畫者，皆帝王卿相、才士文人，聰慧絕倫而游心藝學(xué)。今之畫者，不過與蒙師、庸醫(yī)借以糊口之計，亦曾翻閱宣和之庫、覽清秘于倪家、探玉山于顧氏乎？多所見則多所識，高門世胄日與賓客相詆詰，判其真贗，今者不識而明日識之，既能識復(fù)能畫，則畫必有理。”龔賢于畫外之修養(yǎng)亦詩、亦論、亦文，以儒者思幻化人生之哲學(xué)，以心境育詩意于畫境，以題跋論古今吐己之心緒，以文記懷。故有筆墨創(chuàng)新之變，肇一時之貌而氣息濃郁，格調(diào)沉靜，內(nèi)外合于一跡，以詩融于畫外，得一境字矣。

三、心性怡情.獨往不變之永恆

“心性”學(xué)研究是余在古書畫鑒定學(xué)中，不斷思考而逐漸形成的書畫鑒定學(xué)理，書畫鑒定在目鑒、比較、分析、考訂之基礎(chǔ)上，對作者“心性”之研究當(dāng)為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書畫流傳自古真贗難辯，而贗者手段之高明，令人驚嘆，世存遺物，魚目混珠，偽者多矣。在仿臨制作中，紙張可尋，筆墨、色彩、構(gòu)圖、款題、用印亦可達(dá)到亂真或下真跡一等，惟“真”、“贗”作者“心性”化育“心趣”滋養(yǎng)“意趣”，終身不能有所大變。故予提出“心性”學(xué)理之研究創(chuàng)立書畫鑒定“心性”學(xué)派，必然為予書畫鑒定真?zhèn)纹鸬經(jīng)Q定性作用。

龔賢作品

在研究鑒定龔賢作品過程中，出了運用傳統(tǒng)鑒定方法以外，予真對龔氏一生“心性”作了深入之研究，龔賢祖藉昆山幼時隨祖父移居金陵，后父與祖父遠(yuǎn)走川蜀赴任，龔氏亦留金陵，隨之國破，生活艱難，清貧而不移志，結(jié)社暢懷，憂國憂民，垂煉其性情而鑄詩魂。龔賢生于官宦世家，幼小開蒙，十三歲亦拜董華亭門墻，心靈深處受到儒家思想之啟蒙，一生家國情懷，追尋儒家傳統(tǒng)學(xué)說以滋養(yǎng)“心性”化育“性情”。這正是龔半千所提出來并用畢生時間來陶冶人生情操，“心性”是一切思想生發(fā)之萌芽，是哲思之源，“心性”育化“心趣”，才可讀書、問道，而后滋養(yǎng)“性情”生發(fā)“意趣”，求事、求藝及諸事矣。

文記其懷，詩言其志，龔氏詩心跋文貫穿一生之孤傲性情，少小亦受詩文之啟蒙，17歲與顧夢游、方文、葛震父、楊日補、吳偉業(yè)諸名士定交，22歲參加范鳳翼組盟之秦淮詩社，詩名顯揚，一時清譽金陵。清初著名學(xué)者周亮工與龔氏定交有年，悉之。在其《讀畫錄》“龔半千”條云：“性孤癖，與人落落難合。其畫掃除蹊徑，獨出幽異，自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不誣也……半千早年厭白門雜沓，移家廣陵。已復(fù)厭之，仍返而結(jié)廬于清涼山下……足不履市井，惟與方嵞山、湯巖夫諸遺老過從甚歡。筆墨之暇，賦詩自適。詩又不肯茍作，嘔心抉髓而后成，惟恐一字落人蹊徑”。此一則記訴了龔氏作為詩人、畫家所追求的及與之具有的“詩心”、“心性”、“性情”，三者幻化共養(yǎng)而鑄成其人生的藝術(shù)境界。龔氏一生交逰不喜商賈之門而樂于名士之中，故其述：“十年前，余游于廣陵。廣陵多賈客，家藏巨鏹者，其主人具鑒賞，必蓄名畫。余最厭造其門，然觀畫則稍柔順”。與王翬書云：“自公韓（柳堉）為弟說，先生墨妙不獨為吳門第一，竟為天下第一。今弟神魂飛越，正擬拿一舟來訪，忽聞道駕且至，喜可知矣。所恨荒居稍遠(yuǎn)，不能日侍左右。傾又聞將欲解纜，使弟恍惚，不知所從。無計可留，奈何奈何！”亦云：“傾磴仙使來，手持先生貽贈半畝畫幅，展之驚魂動魄，不覺五體投地矣”。手扎文字之中盡現(xiàn)龔氏“心性”、“性情”所在。

龔賢于詩、書、畫力掃蹊徑，不蹈故常。以獨立之人格催生獨立之藝術(shù)，其認(rèn)為“入古而不囿于古”。與乃師董其昌所提倡分異：董氏云：“畫家以古人為師，已自上乘”，龔賢則論，學(xué)之“不得其梗概不止”，“以己意出之”，后“自成一家”。泰州博物館藏清人畫冊，龔氏跋云：“不可學(xué)古人，不可不合古人。學(xué)古人則為古人所欺。吾常欲欺古人，然古人卒不可欺。久之然后見古人之道，勢不能不合乎古人也。此善于學(xué)古人者也”。龔賢認(rèn)為畫須合于古人而不能抄搬古人，更不能以時人之佳評為定論。云：“今人畫竟從俗眼為轉(zhuǎn)移，余獨不求媚于當(dāng)世”?！拔矣梦曳?，我法盡，而我即為后起之古人”。龔氏哲思及藝術(shù)思想之形成不能不說與其生活經(jīng)歷、家庭背景、地理環(huán)境、師承、人生際遇等因素有著密切之關(guān)系，其“心性”孤傲“性情”亦然，造就了龔賢獨具魅力之人格與畫風(fēng)。故察其筆墨即從中感受到技法以外之氣息、生機(jī)、妙靈、精神、思想等一生一以貫之之氣象，而這種畫意內(nèi)涵與同時代諸大師名家墨跡之比較，拉開了距離，為后人鑒定其作品真?zhèn)瘟粝掠篮阒圹E。

四、天地精神.士人情懷鑄山川

魏晉玄妙，以道化一，一生二，二生三而后繁之，唐人之思，創(chuàng)而得者，以詩鑄魂，歌天地之精神，人文之情懷，復(fù)觀萬物，而畫者計亦得之，獨與山川精神之往來也。

晚明龔半千以儒風(fēng)演化人生精神樂園，以士人情懷筑基筆墨，以讀書賦詩繪畫書法來營造自己紙上江山，使之情感與心靈得以喧泄而凈化。猶如蘇軾寫竹，“落墨直竿，水墨淋漓，視為君子節(jié)，常于心靈映照，視為生命。”而畫者當(dāng)求于淡泊而忘怯名利，才可能以平靜心從萬物中獲益，讀書養(yǎng)氣擺去紙筆之限，創(chuàng)新意于萬象中展示出生動流韻之美，故圖卷藏于儒、依于道、欹于禪。使之浸潤于士人文化思想與精神，體現(xiàn)出其多重內(nèi)涵及藝術(shù)真諦之價值。

吾國繪事，“無詩不能成畫，無畫不能為詩?！痹娢陌嫌浖褐枷?，龔氏以詩書畫三絕名于世，其詩有含不盡之畫意，畫亦載無限之詩境矣。如：《湖濱草閣圖 》 詩云：“樓臺結(jié)在太湖濱，湖水淪漣明月新。賓客到來無遠(yuǎn)近，盡乘玄鶴當(dāng)車輪?！痹娨馇逍掠倪h(yuǎn)，于野曠微波中與畫合境，鑒品細(xì)察，回味無窮，令人有不盡之遐想，陶醉其中不能忘懷?！犊飶]瀑布 圖》詩唐亦題：天下名山可游處，不獨可游還可居。借問此山在何許，斗牛分野惟匡廬?？飶]影落宮亭水，青青陡壁當(dāng)天起。上頭十日九日云，若其金形日無幾。一泉遙見香壚峰，直下迢迢儼白龍。舍船初揖開光寺，磴道盤旋蔭古松，轉(zhuǎn)過黃儼更幽邃，逢著老僧皆百歲。兩年難亂瀑布喧，落花啼鳥春如醉。五老相聯(lián)似拍肩，生身疑在皇古前。峨峨獨讓漢陽頂，仿佛石潭空外懸。傳聞夙昔三天子，復(fù)得廣成軒轅是。美跡雖升丹樹存，青鸞白猿乃其使。半面江湖純浸天，東南吳越蔽蒼煙。幾時稅駕經(jīng)過此，到日驚疑我亦仙。”龔氏此作以極其豐富之浪漫主義色彩彩，描繪出天地恍惚幻化之?，人仙往來之悅，造似夢非夢之境，使賞者隨其意而醉其心，樂于意境而忘歸途回現(xiàn)實中，由此可知龔賢詩作玄妙處在于造境生動，真幻莫變?！睹钟木訄D》 題云：“石頭草閣開空窗，夕照寒煙印大江。鼓罷瑤琴抱琴睡，愛聽天外遠(yuǎn)鐘撞?！鼻鍟缰?，天籟之音，隔世之遠(yuǎn)，謹(jǐn)于二十八字中盡現(xiàn)其詩情畫意?！断缮綐情w圖 》云：“樓臺一片是仙家，煮石為餐釀紫霞。常笑武陵避秦客，猶談雞犬與桑麻?！薄督鍧O隱圖 》詩云：“灘頭結(jié)屋水為鄰，除卻鳧鹥孰為親。靜壁春泉一道飛，白龍藏影見斜暉。醉醒醒驚開竹戶，擎甆盡日看湖光?！庇帧陡蓭r云壑卷 》款識：“山居亦有山居苦，只見群峰不見天，聞?wù)f江湖富明月，從今急買釣漁船?！薄断綕O樵卷》題云：“由來無姓也無名，身托煙波過一生。風(fēng)露重，草衣輕，睡熟船頭喚不應(yīng)。能醉飽，傲侯王，扣船一曲在滄浪。市門湫隘足煙塵，爽愷何比坐釣津。風(fēng)細(xì)細(xì)水粼粼，照徹魚家月一輪，身是漁郎不釣魚，豈有金戈鐵馬聲?！薄豆拍旧骄訄D》軸款識：“農(nóng)翠森寒玉，人家住半峰，眾聲如吼兒，云氣儼游龍，時復(fù)臨高閣，何須巢欲節(jié)，往來多鹿駕，弟子有商客。”龔氏詩作甚稱匠心獨幟，其意境幻化真境，妙似畫卷可逰，亦如生活，喜怒哀樂，懷國悲傷，鄉(xiāng)愁孤寂寄于明月，心托萬象化自在與永恒。龔賢跋記，亦堪稱遺珠，紙墨行間所思者啟迪心智，故能從中探求筆墨“技”與“道”之契變，從中得天地之精神。亦如《疏林秋深》軸，跋云：“石田取法宋元而得力于大米者居多，故墨豐筆健，開后來鄒董一派也。此縑學(xué)沈，得無笑邯鄲之步耶?！庇趧?chuàng)作中歸納為四：“一曰筆，二曰墨，三曰丘壑，四曰氣韻。筆法宜老，墨氣宜潤，丘壑宜穩(wěn)，三者得而氣韻在其中矣。”（《虛齋名畫續(xù)錄》卷三）“大丘大壑，非讀書養(yǎng)氣，閉戶數(shù)十年，未許輕易下筆。古人所以傳者，天地秘藏之理，泄而為文章，以文章浩瀚之氣而為書畫?！薄?南山春景卷》跋識：“畫者詩之馀，詩者文之馀，文者道之馀；不能詩，畫無理，因知書畫皆士人之馀技，非工匠之專業(yè)也?！比绾魏鲇猩胶哟蟮兀恳嘣疲喝绾魏鲇猩胶哟蟮?，此造物之權(quán)輿，畫家之無極也，不可不知。今天地升沈，山川位置，是誰手為之者乎？見畫而不見手，遂謂無手。烏乎，可欲得生天生地之手。畫之妙處在筆圓氣厚。丘壑者，非先事也。今人惟事丘壑，付筆墨於不講，猶之乎陳列鼎俎。畫有三遠(yuǎn)：平遠(yuǎn)，深遠(yuǎn)，高遠(yuǎn)。平遠(yuǎn)水景，深遠(yuǎn)煙云，高遠(yuǎn)大幅。畫固多類也，山水為上，山水無聲之詩也，可以托意深遠(yuǎn)?！弊栽疲骸爱嬛钐幵诠P圓氣厚，丘壑者非先事也。今人惟事丘壑，付筆墨於不講，猶之乎陳列鼎俎。龔氏以“三絕”美譽藝壇，其不朽之作傳于世，而躍古今。

情懷者，生命之氣與人文之心互養(yǎng)之，而繪者失去人文情懷寫物象山川之景必寡于筆墨與意境之內(nèi)涵，龔半千以詩人之情懷寫山狀物，以文心滋養(yǎng)筆墨，使之山川氣勢雄偉，沉郁清撥，氣息純正。于筆墨勾皴積染中見生動自然而含蓄，風(fēng)格面貌拙中藏秀而獨幟，譽為龔家山川金陵八家之冠。縱觀龔氏作品山川勝境流溪秋聲，落葉蕭瑟之景無不與其心跡發(fā)生直接之關(guān)系，從傳世作品與詩跋記文內(nèi)容所知，士人精神鑄就了龔賢之人格，而人格之偉大魅力包含著人文情懷，這正是龔氏生活與繪畫之生命源泉滋養(yǎng)所必須有的內(nèi)涵，因此，在探索龔賢生命之里程時，感嘆其為畫史留下了什么？在研究之過程驚悉龔半畝為人間留下了“讀其畫如吟其詩，吟其詩如品其畫”之山川人文之意境，陶醉了古今！而其詩畫正如蘇軾評王維，云：“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p>

龔賢作品

龔氏之作含有不盡之道味，鑄山川于紙上，正是心智別裁則與金陵諸家面貌有所分異，與乃師董華亭分爭古今，文人畫之散淡筆姿與職業(yè)畫家之嚴(yán)緊刻畫相融相生是龔氏山川圖跡蓄發(fā)筆墨及畫作內(nèi)涵之基礎(chǔ)，而在此基礎(chǔ)上加以錘練煥發(fā)出龔賢藝術(shù)之無窮魅力，呈現(xiàn)出三百余年前一代大師之風(fēng)騷，紙上江山真境界象矣。

五、沉郁清韻.紙上江山多獨秀

龔賢于絵事俞晚俞求“江山似北苑，筆硯洗中唐?！币远础擎?zhèn)為基，求師選紙上造化，以濃郁之筆墨多層次之積墨，創(chuàng)造出深沉雄厚，濃郁清拔，萬山大壑以“奇”為“安”真實動人而又強(qiáng)烈明凈之畫面，留存人間。周亮工《讀畫錄》記下了程氏之說：“畫有繁減，乃論筆墨，非論境界也。北宋人千丘萬壑，無一筆不減；元人枯枝瘦石，無一筆不繁。通此解者，其半千乎？”《國朝畫識》卷三又載程氏之評：“半千用筆，如龍馭鳳，如云行空，隱現(xiàn)變幻，渺乎其不可窮。蓋以韻勝，不以力雄者也。”程氏品評龔氏畫業(yè)獨造之詣，從《柴丈畫說》中亦能印證其所提出繪事“四要”論中核心問題對筆法、墨氣、丘壑、氣韻之思。云：“先言筆法，再論墨氣，更講丘壑，氣韻不可說，三者得則氣韻生矣?！庇衷唬骸肮P法要古，墨氣要厚，丘壑要穩(wěn)，氣韻要渾。”亦述：“筆法要健，墨氣要活，丘壑要奇，氣韻要雅。氣韻擾言風(fēng)致也。筆中鋒自古，墨氣不可以歲月計，年愈老，墨愈厚，巧不可得而拙者得之，功深也?！编嵶臃吭唬骸安裾赡珰馊鐭挼?，墨氣活，丹氣矣?！?/p>

龔氏論畫，有“四要”而無六法之述。“一曰筆，二曰墨，三曰丘壑，四曰氣韻。筆法宜老，墨氣宜潤，丘壑宜穩(wěn)，三者得而氣韻在其中矣。筆法欲秀而老，若徒老而不秀，枯矣。墨言潤，明其柞濕也。丘壑者，位呈之總名。位笠宜安，然必奇而安。不奇無貴于安。安而不奇，庸手也；奇而不安，生手也?！惫P、墨、丘壑為技之范疇，獨以“氣韻”不可論，“猶言風(fēng)致”，“三者得而氣韻生”，此乃龔氏實踐中所得?！皻忭崱敝?span>南朝謝赫六法論以來，“氣韻生動”一詞為歷來論家所探索，唐人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中專論《論氣韻非師》一篇，亦云：“骨法用筆以下五者可學(xué)，其如氣韻，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復(fù)不可以歲月到，默契神會，不知然而然也”。宋人鄧椿《畫繼》亦將郭氏“不知然而然”發(fā)展為不期然而然：“人品已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倍洳懂嬛肌罚瑒t曰“氣韻不可學(xué)，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而龔氏實踐中來，嘆曰：“今之言丘壑者一一，言筆墨者百一，言氣運(韻)者萬一”。又論：“氣運非染也，若渲染深厚，仍是筆墨邊事。”認(rèn)為“猶言風(fēng)致”之“氣韻”須恃筆法、墨氣、丘壑三者得而生出。將“氣韻”從“人品”決定“生知”論述中回到圖畫自身處，由不知然而然、不期然而然之虛，回到基于筆、墨、丘壑之實，完成了樸素之實踐過程。龔氏跋題，“畫以氣韻為上，筆墨次之，丘壑又次之。筆墨相得則氣韻生，筆墨無通則丘壑其奈何？今人舍筆墨而事丘壑，吾則見其千宕竟秀、萬壑爭流之中，墨如槁灰、筆如敗絮，甚無謂也?！蚬P墨不具與心不清、晚不靜，皆未可從事?！饼徺t認(rèn)為筆墨不但具有獨立之審美價值，同時更認(rèn)為畫者不可少筆墨之功夫，筆墨功于表，心清境靜藏于內(nèi)，二者合才能營造出“氣韻生動”之作品矣。

龔賢認(rèn)為“心窮萬物之原，目盡山川之勢，取證于晉唐宋人”是“今之學(xué)畫者”之正途?！?span>龔賢書畫合璧冊》一則短跋：“古人畫使人見之生敬，其巒頭巖巖如五岳，固知古人胸中不蓄殘山剩水也?！庇忠话险Z道：“僧巨然，鐘陵人，畫師董北苑。北苑名元(源)，為山水家弄祖。自董以前有圖而無畫。圖者，以人物為主而山水副之；畫者，則帷寫云山、煙樹、泉石、橋亭、扁舟、茆屋而已，后來士大夫爭為之。后又說：“余見畫家惟北苑真跡流傳于世者甚少。唐宋人物寫山水必兼人物，不若北苑獨寫云山為高。故后人指兼人物者為圖，寫云山者為畫，遂有圖畫之分。董沅(源)實為山水家之鼻祖?！?/p>

龔氏認(rèn)為當(dāng)“取證于晉唐宋人”之作，當(dāng)為正途，然真跡難見，元四家繁減不同而筆致相類。故龔氏以“倪黃合作”相尚：“用倪之減，黃之松，要倪中帶黃，黃中有倪，筆始老始秀，墨始厚始潤?！薄洱徺t書畫合璧冊》跋語：“石田翁可謂集諸家之大成。諸家者，諸畫家也。隋唐五季則有展(子)虔、鄭虔、大小李將軍、王維、王洽、關(guān)仝、荊浩。宋元則有董源、僧巨(然)、范寬、李成、河陽、米家父子、高(克恭)、梅花道人、倪、黃、王集大成，各盡其致而又能融筆端、自成一家也。余尤覺翁之功深力大，師倪勝倪，法米過米?！贝艘话现幸嘤?，’北宗”人物，說明龔氏承古人師法、取南北二宗，與董其昌、莫是龍、沈顥諸人不同，亦與“四王”有異，龔氏非南宗正脈，清潤、疏淡、秀逸一路。

龔氏墨跡，獨選孤詣，必與其繪事思想有著密切聯(lián)系，《龔賢書畫合璧冊》云：“畫不必遠(yuǎn)師古人，近日如董華亭筆墨高逸，亦自可愛。此作成，反似龍友，以余少時與龍友同師華亭故也?！薄褒堄旬嫻坛鲇诙诓?，而能脫盡其昌氣習(xí)，即孟陽周生可稱逸品，然不若龍友文弱之態(tài)動人也。'“董華亭畫，冰肌玉骨，直今學(xué)中有不能下手。與庵無意師董，而尤能到之，……與庵資稟既高，幕臨既久，當(dāng)于古人中增設(shè)一座，謂僅僅似董，恐與庵不受也?！贝藘匀?，譽楊龍友、王與庵，學(xué)而能化、入而能出，并非有背于師門，亦非自己的沉雄渾厚與董其昌的清潤高逸異趣。《穰梨館過眼錄》記學(xué)古原則：“不可學(xué)古人，不可不合古人。學(xué)古人則為古人所欺。吾常欲欺古人，然古人卒不可欺。久之，然后見古人之道，勢不能不合乎古人也。此善于學(xué)古人者也。”龔氏闡述了在習(xí)畫過程中關(guān)于繼承與精進(jìn)的辨證關(guān)系。

清人查士標(biāo)題龔冊云：“昔人云，丘壑求天地所有，筆墨求天地所無。野遺此冊，丘壑筆墨皆非人間蹊徑，乃開辟大文章也?！?span>周亮工亦云：“其畫掃除蹊徑，獨出幽異，自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信不誣也?！保ā蹲x畫錄》）龔氏自云：“四十春秋茹荼苦”。亦述繪事之艱辛，又與胡元潤扎中言：“畫十年后無結(jié)滯之跡矣；二十年后無渾論之名矣，無板滯之跡者，人知之也；無渾論之名者，其說不亦反乎？然畫家亦有以模糊而謂渾論者，非渾淪也，惟筆墨俱妙而無筆法墨氣之分，此真渾論也！” 此一則說出了龔氏對筆墨感受須歲月而后成之實踐體會。龔賢早年以簡筆山川面貌現(xiàn)于畫壇，曾云：“少少許勝多多許，畫家之進(jìn)境也，故詩家之五言絕句難于諸體?！贝藭r所創(chuàng)作用筆簡煉，略施皴擦點染，以輪廓見長，筆墨章法布局意境臻于完美，風(fēng)格成熟。這類作品多為冊頁、扇面，晚期亦有之，學(xué)界稱為“白龔”。?氏于繪事之追求從無間斷，思而求變，以墨入法，形成了積染蒼潤，渾淪沉郁而又清澈透明秀雅獨具之“黑龔”面貌，與前期“白龔”風(fēng)格形成鮮明對比，前期以“筆”作為主體研究，筆線外露，一覽無余，后期“黑龔”，以墨法見長，筆墨更見蒼潤華滋。介于“白龔”、“黑龔”之間被冠之以“灰龔”之大量作品，從中不難看出龔氏筆線特征日益成熟與完善及用筆之探索?！昂邶彙碑嬶L(fēng)之形成，其取法五代北宋山水法酻，雄渾蒼厚，皴法與范寬近。《江寧志》稱龔賢“今之范華原”。五代宋初山水畫多畫于絹上，實筆濕墨，線條剛硬挺勁，龔氏用生宣紙，禿筆干墨，線條皴法偏柔而積染濃郁，與宋畫比較染而過之筆力稍遜。龔賢于1674年五十六歲時書《云峰圖卷》詩題，“山水董源稱鼻祖，范寬僧巨繩其武，復(fù)有營丘與郭熙，支分派別翻新譜；襄陽米芾更不然，氣可食牛力如虎；友人傳法高尚書……凡有師承不敢忘，因之一一書名甫。” 亦可說明問題。龔賢積墨得于宋人，以北方畫派之筆墨參二米、吳鎮(zhèn)及沈周諸人，心藏造化，形成了畫史獨具面貌渾樸秀逸之積墨山川。龔氏以老辣樸拙禿筆與尖鋒兼用之中鋒筆法，勾勒皴擦，樹木點苔，盡顯筆下力度，畫出無盡江山，使圖卷山川古厚圓潤，墨色濃重，深淺濃淡在明暗變化中求景物渾融一體，渾樸秀逸，蒼郁盡現(xiàn)江南山水茂密、滋潤、幽深之境，靜穆之格。

龔氏對構(gòu)圖極為重視。卷圖一望無際，氣象萬千。極大的發(fā)揮了“三遠(yuǎn)”構(gòu)圖之理，使紙上山川可賞、可居、可逰，妙境出神人化，別開新局。

六、賞鑒品評.賦詩跋文見予心

跋《松亭遠(yuǎn)山圖》 立軸，是圖龔氏為閩人比玉所作，風(fēng)格面貌為龔氏六十歲前后之作品，于“白”、“灰”、“黑”三龔之外得“逸品”之格?！彼箞D分前、中、后三段寫江南之景，筆姿生動，疏林坡石，茅亭遠(yuǎn)山，江水平波，意境清新。而圖中前段樹有三組，株株別異，枝柯縱橫穿叉，或為圓點，或作松針，或為夾葉，或垂枝、介字夾雜其中，高低斜出，參差錯落，疏密得當(dāng)。是圖用筆方中帶圓，又時有波折，筆墨蒼秀潤致，淡雅清新，中景小洲茅亭，后作對岸山巒，層層推遠(yuǎn)，于疏朗松秀中見沉雄之貌。筆墨氣息與倪、黃合而后生發(fā)，于疏落中含有人文情懷及書卷之格。承載傳統(tǒng)而自我風(fēng)神，其妙處當(dāng)以真境論耳。

是圖徐邦達(dá)先生跋：“以余觀之，實均不逮半千之深厚精到耳！”畫史宋玨與許友之名，遠(yuǎn)稍半秋遠(yuǎn)矣！款題：客有自閩中緘書索畫者，因作此紙以招不識，能上方比玉下敵有介否？石城龔賢。

宋玨，字比玉，（1576-1632），明山水畫家，福建莆田人。許友，字友介，清初畫家，福州人，擅畫枯木竹石。

跋《木葉丹黃圖》 紙本水墨，上海博物館藏

斯圖乃龔氏于乙丑康熙二十四年，六十七歲時筆意。是時龔家山色臻于化境，“白”、“灰”、“黑”三龔體系完備，風(fēng)格獨具，面貌成熟，縱觀是圖其筆墨內(nèi)涵與龔氏學(xué)養(yǎng)精神契合，意境出于心源與造化，妙繪雨后秋山，霜林澗流，山石疊積，遠(yuǎn)山空濛，氣氛沉寂清幽，令賞者陶醉期中，忘季輪而不知變逝。此圖用筆短披麻及乾筆密點層層皴染，石骨崚嶒渾厚。樹木短筆勾皴，濃淡虛實相宜，極有厚實之感，筆法與往不同，為其獨創(chuàng)。圖中墨色極為豐富層次變化鮮活，于濃處襯淡，以實處襯虛，創(chuàng)造出畫幅整體空間之深度，秋林清潤之意，令人賞之遐想無窮，醉心詩意。此圖為龔賢積墨至精至妙之作矣。

款識：木葉丹黃何處邊，樓頭高坐即神仙。玉京咫尺纔相問，天末風(fēng)生訊管纏絃。乙丑霜寒日半畝龔賢畫并題。鈐印：龔賢（白文）、半千（朱文）。

跋《夏山過雨圖》紙本水墨，南京博物館藏

此圖繪重山云沒之景，密樹濃華之盛，山石疊峰，萬壑層巒，樹木相倚，枝梢縱橫，墨色濃郁而深沉，構(gòu)圖求大開大合之勢，不求零碎之筆，雄渾之境攝人心魂。龔氏言：“墨言韻，明其非濕也，潤墨鮮，濕墨死，”又云：“皴法先干后濕，故外潤而有骨，若先濕后干，則死墨也。”以此論參筆墨與實踐，故可知龔氏“潤”之生矣。

是軸圖中山石以輪廓線勾出山巒峻嶺，暗處層屋乾筆細(xì)皴而后濕筆積墨，輪廓線處微光如鏡，反映丘壑，使之沉靜肅穆之中又見古拙秀逸，內(nèi)骨外潤，濃郁渾樸，江南山色盡在筆下生發(fā)，似秦歌漢賦，意境蒼芒而厚重，賞鑒心目難忘矣。

款識：武陵龔賢

跋《寒林古屋》 紙本水墨 安徽省博物館藏

斯圖寫寒林冷色之景，風(fēng)過古屋之靜，寒山坡石積墨，層層盡染，深邃厚重，富于質(zhì)感。雜樹蓊翳相掩映，煙靄迷霧，殘霜冷秋，空山無人之境躍然紙上。清幽靜寂，平淡蘊藉。遠(yuǎn)山藏于叢林枝條之中，若隱若現(xiàn)，極其含蓄而空寂，深得造化之功，至深至靜之理也。

跋《山家黃葉圖 》 紙本墨筆 旅順博物館藏

是圖描繪山居之景，丘壑峰巒之勢，圖中雜樹叢林，枝柯交錯，山嶺逶迤，奇峰突起，煙嵐輕拂，清新淡雅，樹叢山巖處，隱現(xiàn)茅屋。置景繁復(fù)而用筆疏簡，以中鋒乾筆渴墨勾勒為主，作水墨淡色渲染，筆情墨韻有“乾裂秋風(fēng)，潤含春雨”之明快，與清麗中見拙藏樸，其美在于筆墨生澀。老辣蒼勁，其如屈鐵。龔氏繪畫基于北苑，吳梅花，沈石田諸家，善用積墨法，淋漓酣暢，蒼厚沉郁。亦擅簡筆乾墨皴染，妙造天成。

跋《湖濱草閣圖》 紙本墨筆 吉林省博物館藏

是圖乃龔氏傳世畫風(fēng)中三種面貌即“白龔”、“灰龔”、“黑龔”中之“灰龔。”以寬綽凝重之線條，勾出山石輪廓，依山石之結(jié)構(gòu)，干筆皴擦層層加厚，淡墨渲染，坡石山休陰陽向背分明，呈現(xiàn)出凹凸之質(zhì)感，墨色與輪廓之筆痕最終融為—體，使畫面濃郁蒼秀，古拙清潤之美。

龔氏以濃重之筆墨寫太湖景色，詩意佳境。斯圖于近處石坡之上畫雜樹數(shù)十種，大小不一，遠(yuǎn)近各異，疏密穿插，墨分濃淡層層漬染，豐富自然而生動。石間小溪，淙淙有聲，流向畫外，中景不著一筆而空白處似波光粼粼。圖中湖石聚散有致，數(shù)間房舍掩映于叢林之間。石壁飛瀑，月瀉清暉，寧靜清遠(yuǎn)。一派春色旖旎之景，躍然紙上，其意境之深邃，使鑒家目視必藏于心中，不能忘懷耳。

詩云：“樓臺結(jié)在太湖濱，湖水淪漣明月新。賓客到來無遠(yuǎn)近，盡乘玄鶴當(dāng)車輪?！蔽淞挲徺t畫并題。龔氏賦詩意與畫境完美之結(jié)合，創(chuàng)作出永恒之藝術(shù)珍品，為畫史留下清譽。

龔賢作品 清涼環(huán)翠圖

跋《清涼環(huán)翠圖》 設(shè)色紙本

是卷龔氏繪南京清涼山色，綠樹濃郁，山色微芒，層巒疊嶂，丘壑縱橫，林木深處山間草廬，為斯圖增添點睛之筆，無限江山起伏跌宕，山巒背后長江浩瀚，碧波滾滾，江、山相映，氣勢雄渾而肅穆，蒼翠濃重而秀潤。

此卷龔半千以“積墨法”繪其晚年居住之地，可謂龔氏心跡與清涼山色融為化蝶之作，“亦山為友，亦我為客”之境。點染皴擦，層屋漬墨，使卷中山林樹木呈現(xiàn)出江南山色鮮潤沉厚之墨韻，畫面整體效果多現(xiàn)濕意，深郁靜穆，其格調(diào)可見一斑矣。 斯作設(shè)色及為精美耳。

七、遺珠陳跡.真贗辨之論卷圖

龔賢一生甚為勤奮,于詩于畫留與后世之作品，可謂民族藝苑之財富，龔氏現(xiàn)存作品約300件以上。300年來，其偽跡常見，故鑒別事當(dāng)為甚矣。

龔氏從入華亭門墻起臻于成熟，風(fēng)格面貌亦分階段，其師承與發(fā)展過程不可忽略，此為鑒學(xué)者當(dāng)知之。了解畫家?guī)煶屑凹挤ㄖ鎏?才有可能深入認(rèn)識其畫風(fēng)之特征, 即所謂“知其所以然，”只有了解其發(fā)展過程,才能全面掌握早、中、晚各個時期作品面貌及特點,這樣才會避免偏差。

龔氏繪畫之特征早期“白龔”、中期“灰龔”、晚期“黑龔”,以“積墨”之法，獨創(chuàng)面貌，為明末清初整個畫壇留下了一筆濃重之色彩，其早期作品,亦如明末大多數(shù)畫家一樣,偏于簡淡,喜用枯筆,屬于“白龔”。龔賢大約40歲前后逐漸追求積墨技法，受“二米”影響。初式積墨但遍數(shù)漬染不多，形成灰色墨調(diào)，世稱“灰龔”。45歲到50歲之間,“黑龔”面目足見形成，完成了從“白龔”、“灰龔”到“黑龔”之化境。龔氏13歲從師董其昌，并受乃師影響，以“白龔”風(fēng)格面貌行世，倍受藝壇關(guān)注，由于龔氏從“白龔”開始，其作品特別注意筆與線之間的關(guān)系，在用筆上禿筆與尖峰并施，于線條方折中見圓轉(zhuǎn)，靈活生動，且一筆不茍，極為講究，堪稱書法用筆。而積墨層層暈染，取淡而薄，依筆勢而就，作品欲秀而古，沉靜濕潤，蒼莽透明，其妙處未掩筆痕。此乃龔半千作品十分重要之特證，與300年前及今人之筆墨極為相左。

筆者多年來從事繪畫與古書畫鑒定研究工作，曾過眼龔氏真?zhèn)沃?，在古今名家中，龔氏贗跡不算太多，這可能與以往鑒藏家未予重視有關(guān)。書畫偽作多寡與經(jīng)濟(jì)價值有著直接之關(guān)系且成正比，藏家追捧愈甚，偽品愈多。300年前，仿龔半千贗品相對與同時代名家相比較甚少，但乃然存在偽作，大都是民國時期造假，售于日本。鑒別龔氏作品真?zhèn)?，最重要的是要認(rèn)識龔氏用筆特性，章法、結(jié)構(gòu)可以通過臨、摹、仿而求得，唯筆法、筆意、筆情、筆性，不經(jīng)過長期磨練，是絕對無法達(dá)到的，因此鑒學(xué)當(dāng)從此處入眼。關(guān)于龔賢作品代筆與同時代人仿贗之作等若干問題，是目前學(xué)術(shù)界需要研究之課題。從龔氏傳世作品及其子龔柱（字礎(chǔ)安）、門生宗言（字山響）、官銓（字方楷）諸家作品比較看，其子與門人畫技皆極類龔賢，只是畫筆稍嫩些及缺乏勁健勾勒之力，線條略軟些，但是只要仔細(xì)觀察尚可辨識。故宮博物館院藏一紙本山水冊，無款，每頁鈐官銓、方楷、山響等印記，每頁都有龔半千對題，原誤定為龔氏真筆，實為其弟子官銓所作。官銓、宗言、龔柱諸人是否曾為龔氏代筆，或作偽跡? 直得深入研究。上海博物館藏龔柱、官銓為“卓翁”、“緩翁”分別作兩本山水花卉冊，其中龔柱，官銓備有兩頁山水，面目皆似乃父。龔柱作品多勾畫，線條亦如其父多波折，唯筆力稍遜，渲染亦較平淡，且多呈灰墨色調(diào)。官銓筆力尚不及龔柱，作品渲染較重。二人書法受龔氏影響，甚似龔賢，柱偏于規(guī)矩以行書留痕，銓則略近于草法。上海博物館收藏另一本稱為龔賢、大振(臥云)合作之人物山水冊12開，每幅鈐有印章，第6開亦有“官銓補景”4字，細(xì)察各圖，6頁全為大振所作，另6頁為大振畫人物，補景皆為官銓筆，冊后亦有龔氏題跋，稱補景系他“攫而為之”。而縱觀是冊！若不是目鑒研究有誤，那么這些補景便是官銓代而為之。

從這本冊頁中所得到之信息，官銓代筆亦為真實，子代父筆亦有可能，宗言亦不能排除此類代勞，在此情況下偽作難免不會產(chǎn)生，這些問題還須要進(jìn)一步研究，等待新的資料出現(xiàn)才能證明此前之思考。在龔賢傳世作品中,有兩類作品仍是研究之主要對相。一是署名“武陵龔賢”，此類作品多遍暈染而墨色深重且筆力較軟，氣息寡靜，乏古秀蒼潤，鑒者當(dāng)細(xì)觀。二是高山大壑，用筆粗壯過于板實，如上海博物館藏《山水通景》亦是二類代表作品，雖然構(gòu)圖繁復(fù)，氣象宏大，但筆墨線條粗而實滯，缺少生動生機(jī)之氣息，氣韻枯而乏味，與龔氏真跡比較水平相差甚遠(yuǎn)，款書亦牽強(qiáng)生硬，贗作無疑。

龔賢是一位注重傳統(tǒng)筆墨與師法造化的山水畫家，其創(chuàng)作以五代董源、巨然為基礎(chǔ)，以宋初北方畫派筆墨為主體，參二米、吳鎮(zhèn)及沈周諸人之筆墨韻致，同時結(jié)合自己對自然山川之觀察及感受，形成渾樸秀逸之貌，龔氏不同于清初“四王”所倡導(dǎo)之“筆筆古意，處處倪黃，”作品多寫金陵山水。筆跡老辣樸拙，沉著穩(wěn)重，圓潤蒼勁，古秀明凈，似天光凝固，于渾淪中呈現(xiàn)靜寂之美，結(jié)如霜露，含蓄空靈，勾屋，皴擦，畫樹及點苔多有獨造，求“欲秀而老”之境。畫家程正揆在贈龔氏詩云：“鐵干銀鉤老筆翻，力能從簡意能繁”，這正點出了龔氏用筆特點及成就。龔賢提出中鋒用筆，并且要求古、健、老、蒼，才能避免刻、結(jié)、板之病，此論述甚為精辟。其用墨，層層漬墨亦有煙潤之效果，又借鑒宋人用墨之特點，從中獲益。龔氏以“七遍墨法”論之：“加七遍者，非七遍皆正點也。一遍點，二遍加，三遍皴便歇了。待干又加濃點，又加淡點一道，連總?cè)臼菫槠弑??！逼弑橹幸院笕闉橐矗骸霸偌訚恻c，又加淡點，總?cè)疽槐??！睗恻c醒目，淡點襯托，總?cè)菊{(diào)整畫面整體基調(diào)得渾厚氣韻之象。而氣韻？龔氏在“墨法思考”的基礎(chǔ)上，把謝赫六法中的古法用筆，氣韻生動，貫穿一體，形成了自己一套完整而科學(xué)的“氣韻”理論體系，將“生動厚秀”詮釋為“氣韻”二字之內(nèi)涵。把“雄秀”、“枯潤”、“剛?cè)帷?、“奇安”、“文豪”等二元審美關(guān)系加以闡述，使其“氣韻渾厚”之“積墨觀”在相互辨證中融為一體。將“畫樹如畫人，”“畫要生情”之主張，體現(xiàn)在龔氏繪畫之中，即：氣韻、筆墨、丘壑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亦從中尋求“氣韻”生發(fā)之途徑。龔氏將謝赫六法論中“氣韻生動”之“氣韻”改成“氣運。”“氣?”為中國繪畫之核心問題，歷來被為論家及畫家所重視，然“氣韻”不同于筆墨，是無法通過技巧來解決的，一般認(rèn)為非人力所極，是先天與后天讀書所養(yǎng)。龔賢通過繪畫實踐對產(chǎn)生“氣運”有了新的認(rèn)識，：“六法以氣運為上，唯善用墨者氣運。故余遠(yuǎn)慕董翁，而評與畫者亦謂墨勝于筆?！贝藙t多被學(xué)者引用。饒宗頤先生說：“他（半畝）故意把氣韻讀作氣運，并不是氣韻可寫作“氣運，”他在上文談“四要”時仍照謝赫原文作“氣韻”可知之。而此別取“氣韻”為說者，以為氣之運轉(zhuǎn)，即為決定氣韻能否生動之條件。”龔氏以“運”字，反映到“動”的一系列筆墨行為上，如所述：“筆路長，墨有光，畫運昌，筆疏秀，墨渾厚，畫之壽?！本唧w說“用筆易活，活能轉(zhuǎn)，筆法要健，墨氣要活，筆法要骨，墨氣要厚，筆法乃圓活，圓活可以救板，”龔賢在這些筆墨實踐中，求得了“氣”的運行，”從而表現(xiàn)出了“氣韻生動”不刻、不結(jié)、不板的藝術(shù)效果?！八囊敝兴岢龅摹捌媾c安”當(dāng)是構(gòu)圖范疇，圖卷之中丘壑耍安穩(wěn)，安則板須奇倚正，亦“奇安相生，寓安宜奇”的哲學(xué)辨證關(guān)系。而龔氏所提的藝術(shù)最高境界，“氣韻要渾”，渾之本意為糢糊不清，何以在龔氏畫作中出現(xiàn)“渾淪古秀”之境呢？龔氏在給胡元潤信札中云：“然畫家有以糢糊而謂之渾淪者，非渾淪也。惟筆墨俱妙，而無筆墨氣之分，此真渾淪也。”董其昌亦說：“米家山有渾厚難得之趣味，”華亭求淡，龔賢守黑，師生二人在繪畫追求中各得妙諦，半千氣韻渾厚，蒼古秀潤，是其畫學(xué)全部美學(xué)之境界。而“雄渾”則是中華民族之氣象，從秦漢到魏唐造像及詩文句中，雄渾從沒有離開哪個時代，龔賢以東南遺民之身，在詩畫追求中自覺地尋求了“雄渾”之格，在雄渾中求虛淡，虛淡中生發(fā)渾厚與空靈，這便是龔賢繪畫風(fēng)貌之內(nèi)涵。亦是老子所謂虛和沖淡“亦白當(dāng)黑”之不二法門，龔賢當(dāng)熟諳此妙理。

龔氏所提出的“性情”說，認(rèn)為天地之間，人異于萬物在于人有性情，悟道、讀書、養(yǎng)氣、養(yǎng)心，終歸性情與人文，郭熙在《林泉高志》中闡述了畫學(xué)之人文情懷，將儒家涵養(yǎng)植入到畫學(xué)體系中，成為郭氏畫作中一大特色。龔賢在繼承古人的基礎(chǔ)上，進(jìn)而產(chǎn)發(fā)了：“聞之好畫者曰，士生天地間，學(xué)道為上，養(yǎng)氣讀書資次之，即遊名山川，出交賢豪長者，皆不可少，余力則攻詞賦書畫棋琴。夫天生萬物，唯人獨秀，人之所以異于草木瓦礫者，以有性情。有性情便有嗜好，惟恣飲啖，何異牛馬而襟裙也?！?/p>

龔賢獨特畫風(fēng)緣于他對大自然及繪畫傳統(tǒng)的獨特體悟及其自成體系的繪畫思想。而他繪畫思想之形成，是與他的身世、性格緊密相關(guān)的。具體言之，龔賢師承、人生際遇、文人出身與孤傲個性共同造就了他獨具魅力人格及畫風(fēng)，使他成為清初畫壇與“四王”、“四僧”并駕齊驅(qū)又特立獨行的一位大家。

八、法書墨跡.龍蛇漫舞出襄陽

龔賢畫跡遺存人間約300余件，其書亦然，散落各地，今縱觀書法與圖畫跋題，亦能從中鑒察其書學(xué)淵源，龔氏習(xí)書亦可分為早期、中期、晚期三個階段，早期為1631年十三歲時拜董華亭門墻至1660年之前。具美國高居翰藏龔氏22歲時作品《清涼臺》圖，題款“清涼臺，龔賢”五字楷書，承現(xiàn)出魏晉風(fēng)格，與鐘太傅相禊。龔賢早期書法明顯有王羲之、顏真卿諸人痕跡，畫跋、題識落筆放縱隨意，不忌側(cè)鋒、露鋒，面孔較多，未能形成其固定之個人書風(fēng)。從四川博物院藏《龔半千課徒稿》、《畫苑名家》、《論畫》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論畫冊》上博藏《山水圖冊》等墨跡、畫跋中觀察，均能看出其早期之晚時多參右軍法帖，極力追求骨勢力度，于點線中求得變化。是時龔氏翰墨盡現(xiàn)王書法酻亦留下了刻習(xí)隸書及章草之筆意趣味，以致在他早期行書中留下了令人難忘之用筆細(xì)節(jié)，使其位于單字中部或末筆長橫畫常做隸書式之出鋒寫法，橫畫末端順鋒掃出而不做楷體之頓駐或行書轉(zhuǎn)勢，重筆臥捺也是如此寫出，隸書、章草特征之長橫筆畫、長捺筆跡尤為明顯，個別字如眉字常以篆隸之結(jié)構(gòu)完成。縱觀龔氏36歲時作品《疏木茅屋圖軸》（無錫博物館）款署“龔賢”二字，字形縱長。38歲作品《列巘攢峰圖軸》款識亦現(xiàn)粗放沉實，豎畫和捺筆粗重，有顏書筆意，39歲《自藏山水軸》及40歲《山水圖冊》諸圖題識，書風(fēng)留露出王右軍、顏魯公、米元章之痕跡。是時款識具能展現(xiàn)龔賢書法早期面目，風(fēng)格尚未形成，堪稱積累階段。

中期階段一般認(rèn)為從38歲至48歲之間，（1665——1682）此時龔氏書作偏于王羲之“圣敎序”，但筆跡比王書粗壯，風(fēng)格轉(zhuǎn)向樸質(zhì)、瘦硬、遒勁，點畫勁爽，轉(zhuǎn)折處或直折或圓轉(zhuǎn)交待分明，而這種書寫之面目時間較長，大約在十六七年間，1660年初龔氏移居楊州，此時書法作品創(chuàng)作不多，流傳較少。1665年48歲時龔氏書《自書七言絕句冊》21頁，冊尾有周夢臺等題跋，每頁書自作七絕一首，如“掃公樓”、“清涼山等詩，（上海博物庋藏）是冊為龔氏書法中期之代表作品。冊中結(jié)字方勢直轉(zhuǎn)，棱骨分明，雄強(qiáng)雄奇，字形為方，字與字之間不遷絲連，中鋒為主，中鋒側(cè)鋒并用，結(jié)字嚴(yán)緊，但某些字又過于傾斜，受李北海影響。雖然此時書作尚無成熟面貌，但是卻顯示出作者深厚之傳統(tǒng)功力。是冊中之某些運筆動作逐漸形成了龔氏此時階段用筆的一種書寫習(xí)慣，如捺筆（長捺和臥捺）波磔寫法獨特，而這種寫法后來被其日益夸張。從《自藏山水軸》、《山水圖冊》、四川省博物院庋藏《龔半千課徒稿》及1675年《贈周燕及山水冊》跋、北京故宮博物院藏1675年《山水冊》第20頁題跋、1676年《題畫詩十二首及跋》、1679年《贈長翁山水卷》等墨跡中亦可找出此期書作特點，而這一時期的書法跋題及作品與早期相比，風(fēng)格上出現(xiàn)了清晰之面目及比較固定的書寫方式，龔氏在求“理”與“法”的思變中，塑造了骨勢與力感，承現(xiàn)出謹(jǐn)嚴(yán)有序的書法用筆。被學(xué)界稱之為“反歸傳統(tǒng)”。在早期書法的基礎(chǔ)上有所精進(jìn)，但還不能代表其自身風(fēng)格的確立。

龔氏隨著繪畫修養(yǎng)提高，完成了黑龔面貌，與此同時其書法創(chuàng)作已臻入了晚期境界，也就是第三階段，即1682至1689這七年間。從龔賢1680至1682年創(chuàng)作的《溪山無盡圖卷》題跋書跡中，明顯的看到到該跋書風(fēng)有所變化，點畫線條已去方正鯁骨之勢，轉(zhuǎn)向輕靈柔巧，曲法多妍，筆畫長處亦見抖動彎曲，此時作品標(biāo)志著龔氏晚期書風(fēng)的到來。上海博物館庋藏1676年59歲時，創(chuàng)作的《山水冊》24開，其中題畫若干，附跋，行書，各題畫長短不一，跋文墨跡濃、淡變化，淡者尤多，通幅之字淡墨藏于濃墨，細(xì)筆擁于粗筆，墨色交替盡現(xiàn)畫意，而點畫線條尤能顯現(xiàn)傳統(tǒng)之規(guī)范。藏天津藝術(shù)博物館藏1679年時62歲創(chuàng)作，《贈長翁山水卷》并跋十行。是卷龔氏為臬臺（按察使）所作，題識、用筆、結(jié)字，妙合法度，字勢內(nèi)斂，無一筆隨意而又能一絲不茍，求方筆骨勢，墨色濃淡變化，字體大小相倚錯落，兼施輕重枯潤之筆，秩序安穩(wěn)，與龔氏中期書法方正、直勢、方折有異，而晚歲結(jié)體偏長，氣息散逸，筆酣墨飽，墨豐筆健，筆圓氣厚，滋潤多姿，充斥理性與浪漫色彩。

龔氏晚期書作分為行草、楷書兩種書體，是時龔氏在思變過程中將早、中期方整直硬單調(diào)之筆，轉(zhuǎn)而化之在運筆中將線條細(xì)部之豐富變化表現(xiàn)出來，使其點畫由直漸曲，由方變圓，靈動飄逸，粗細(xì)變化，甚至有些長筆畫呈現(xiàn)出波折顫動，即長捺筆畫“先頓后拉，形成“特色用筆”成為龔氏書作筆畫樣式，墨色對比也隨之臻于佳境。這一時期龔賢取法米字并陶醉其中。湖北省博物館藏《漁歌子卷》29.3×685.3cm，紙本，八闋，行草書72行。學(xué)術(shù)界普遍認(rèn)為是龔氏書法晚期風(fēng)格之代表作品。是卷無中期力勁骨勢之筆，而是以情趣韻致、嫻雅、柔潤、勁韌、點線靈動、飄逸優(yōu)美取勝。作品中鋒、側(cè)鋒自如轉(zhuǎn)換，中鋒緩筆，圓潤厚重，側(cè)鋒疾速掃出，呈現(xiàn)出字體大小，徐疾有致，墨色輕重，點線粗細(xì)，交替轉(zhuǎn)化，而此卷通篇求字內(nèi)細(xì)節(jié)，筆勢起伏，卷中如：“扁”、“由來”、“身”、“頭”、“年”、“持”、“摧”、“米”、“兩”、“縮”、“具”諸字直取米書字勢結(jié)體，欹側(cè)之法。遼寧博物館藏《漁歌子卷》，29.2×417.5cm，紙本，行草書，每行3至6字，比湖北卷多出一闋，共九闋。遼博卷點畫更加潤滋圓厚隨意自然，湖博卷講究粗細(xì)、濃淡、潤枯、緩疾變化，遼博卷相對此不足，以中鋒行筆多，米書影響少，但總體來看，兩卷風(fēng)格近似，書寫時間相差不遠(yuǎn)。《自書詩冊》因殘缺改截為冊，行草書自作詩12首，為晚期作品，與《漁歌子卷》風(fēng)格相近，但字方形與“漁”卷有別，點線直挺勁拔，潤度略遜，應(yīng)為“漁”卷之前所作。冊中字形獨特，大有書家入畫家意者。“鸕鶿與我住其中”句，“鸕鶿”二字及“蘆花”、“碧草細(xì)芊芊”、“綠”、“香”、“威”、“壺酒”等字寫法造型多變，各具姿態(tài)。通冊觀之書多出于米字筆勢，趯鉤、絞絲、側(cè)鋒掃筆等，盡現(xiàn)米書特點。龔氏晚期書法出現(xiàn)了溫潤、秀逸、靈動，散放自然，結(jié)字縱長，不隨意外拓，含蓄內(nèi)斂之筆法，表達(dá)出作者“書藝”與“心性”契合之美及筆圓氣厚，墨豐筆健，潤、厚、渾之境界。

龔賢作品 《漁歌子》 局部

而晚期楷書，及具特色，北京故宮博物院藏1688年龔氏作《山水冊》第2頁“矗天對峙兩岸青”一首，筆畫粗細(xì)均勻，結(jié)體夸張，隸法入書，稚拙樸雅。藏1676年49時作《攝山棲霞卷》，跋文自題攝山棲霞寺詩12行，即屬此類，線條粗細(xì)劃一，個別字亦存隸意。

后記

予拙冊完稿，集中廢時二十日余，而整理考訂又非經(jīng)年可以事畢，回顧舊日所鑒龔氏書畫思之久矣。故予詩、文、書、畫、考皆為鑒學(xué)用，反之養(yǎng)予諸事藝格，故不忘古賢筆墨，樂在其中，暢懷也！

過目書畫，大都目鑒比較分析考訂而后定論，非一時之急，予諸篇文字于鑒定中以學(xué)術(shù)之思考而完成，其中苦樂，非道中人所能感受之一二。故予悅平生事無所求，陶醉其中，有如“彭澤賞菊”矣。

節(jié)選于張繼剛

《過眼煙云一一古書畫鑒學(xué)叢書.龔賢》

乙未七月于沐蘆草堂燈下

張繼剛

字慎之、號知行、1966年生，遼寧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師從楊仁愷先生三十年。古書畫鑒定家、書畫家、學(xué)者，當(dāng)代文人畫家之主要代表，倡導(dǎo)“文人畫之士人精神”。創(chuàng)建“云廬藝社”學(xué)術(shù)機(jī)構(gòu)，集目鑒、比較、分析、考訂、心性學(xué)等綜合學(xué)科，創(chuàng)立了“書畫鑒定與心性學(xué)”之鑒定學(xué)理，涉獵文、史、哲、藝、詩、詞、曲、賦，發(fā)表論文300百余篇。出版《張繼剛畫集》、《張繼剛花鳥畫集》、《明清近現(xiàn)代畫家叢書·張繼剛卷》、《沐蘆草堂論書畫》、《藝苑彌珍·古代書畫鑒賞》、《沐蘆草堂文集上下卷》、《蒲華研究》、《沐蘆草堂書畫跋記》、《沐蘆草堂叢稿》、《蒲草集》、《沐蘆草堂詩、詞、韻語三卷》、《西泠問話·張繼剛卷》、《過眼煙云·古代書畫鑒定叢書》、《云歌詞》、《鑒跋記》、《暢畫論》、《積序箋》、《碎玉集》、《甲骨注疏》、《稀音詩境》、《硯池滴音》。

訪問美國、法國、英國、北歐及亞洲國家諸博物館，應(yīng)邀訪問耶魯大學(xué)、巴黎大學(xué)、悉尼大學(xué)講學(xué)，應(yīng)海南省博物館、陜西歷史博物館、重慶三峽博物、四川省博物館等國內(nèi)外諸多博物館邀請舉辦“文心詩境. 張繼剛詩書畫博物館巡回展”，作品被國內(nèi)外博物館、大學(xué)收藏。

中國人民大學(xué)信息資源管理學(xué)院文獻(xiàn)與書畫鑒定保護(hù)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海南熱帶海洋大學(xué)文物鑒定與保護(hù)修復(fù)研究所所長，云廬藝社社長，享受國務(wù)院專家津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