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05 17:00 | 豆瓣:Cor de Mel Oude Kerk 阿姆斯特丹老教堂 Amsterdam, the Netherlands 荷蘭阿姆斯特丹 依照我喜愛安靜、總想逃避人群的性格來講,應該對阿姆斯特丹避之不及,更何況我又在那里丟了重要的居住證和銀行卡,實在有充足的理由嫌惡它。但我仍克制不住地想要一次又一次地去阿姆斯特丹的環(huán)形運河間探索它的大街小巷。這個城市是個頑皮的孩子,讓你怒發(fā)沖冠卻又忍不住笑起來。 荷蘭有不少“Oude Kerk”,大多是嚴肅的哥特風格,教堂內精美的裝飾沒能躲過荷蘭一波又一波的宗教改革,最終被素雅的白墻取代。阿姆斯特丹的Oude Kerk大抵也是如此,只是帶上一分這座城市的“壞孩子”氣質,讓它格外與眾不同。 我飛速地穿過阿姆斯特丹燈紅酒綠的街道,希望身上少沾染些香煙和大麻的氣味,直到眼前忽現(xiàn)老教堂這個龐然大物我才停下來,慶幸終于可以擺脫街上的臭氣了。老教堂本為優(yōu)雅的建筑,但被夾在周邊一群低矮的民居中,好像個笨重的巨獸,大概只有天空中的飛鳥才能看清它的全貌。想想布達佩斯的馬加什教堂,好似微微發(fā)著光一般,只因建筑師為突顯它的美麗,狠心將它周圍阻擋視線的低矮建筑全部拆除。我慢慢后退,試著將整個教堂收入鏡頭中。然而它相對于此地狹窄的街道而言實在太過宏偉,如同幾個不同的建筑毗鄰生長,最終融合在了一起。鐘塔和教堂尖頂直指天空,莊重無言,而它腳下較低矮的窗子中,分明傳出人們在咖啡館談笑的聲音。從另一個窗子望進去,則是一個嚴肅的女士無比專心地在電腦上打字,她身后的布置與普通的辦公室沒有兩樣。我不斷后退,又要當心身后行人和腳下的石子路,回頭一瞥,驚得整個人一激靈——身后是一排豐乳肥臀的櫥窗女郎??!我對荷蘭的性工作者從無另眼相看,有時還要偷偷欣賞她們美麗的身體,然而櫥窗女郎對著大教堂搔首弄姿,是我萬萬不曾想過的,更何況這幾個女子格外豐滿而又自信于自己的魅力,撩人到讓我作為一個同性都不敢凝望。我這才想到自己仍未走出紅燈區(qū),而這座大教堂正坐落在紅燈區(qū)的中心。印象中從藝術史課上看來的教堂,是威嚴的,任憑什么達官貴人走進它的大門都變得渺小。平民百姓走進教堂,更要雙手合十,無比謙卑。若巴洛克式教堂的恢弘繁復中還隱含了性的暗號,如阿姆斯特丹老教堂這樣的典型荷蘭風格,灰瓦白墻,則多少顯得是禁欲的。 唯有老教堂外的兩個雕塑表明了它的立場。它非但不以嚴苛的禁欲姿態(tài)鄙薄性工作者,反而格外尊重與憐惜她們。一個雕像是個昂首倚門而立的女郎。她一絲不掛,袒露著豐盈的雙乳,唯踩著一雙高跟鞋(我想象是紅色的),高梳發(fā)髻,兩手叉在腰間,好像在與來客談價。此女郎名為美人貝拉(Bella),為全世界性工作者尊嚴與敬業(yè)的代言人。另一個雕塑是個如同石磚一樣嵌在地面中的青銅浮雕。它同樣是對女性胴體的描摹,但與貝拉豪放地展示自己的身體不同,這是個無名的身體,只露出胸部和肚臍,在即將到達私處時消失。一只右手在溫柔地撫摸一只乳房,即將碰到那敏感的乳頭。以右手撫右胸,不難看出這是他者之手,而這手似乎比身體要粗糙些,所以它大約是個男性客人的手。這或許是個性閱歷尚淺的男人,萬分激動卻又忐忑不安地將手伸向柔軟光滑的乳房,卻不敢貿然侵犯了她的乳頭。老教堂對紅燈區(qū)的理解,大概也可通過這兩座雕塑解讀。此地的性愛不是無恥淫蕩,而源于人類本初地用軀體交談的欲望。提供性服務的女子們,也不是落魄可憐的社會邊緣人,而是將情愛分離,平等大方地提供服務的職業(yè)人。圣女瑪利亞常被看作教堂的化身,她以身體包容著信徒。雖與圣女有著天差地別的身份差異,可性工作者的身體又何嘗不是一座殿堂,男人被它的美麗吸引而來,索取的同時也向它致敬。 Bella 阿姆斯特丹紅燈區(qū)大約十三世紀便以形成。此地靠近港口,是水手們在陸地上的休憩之地,自然也吸引了性工作者的到來。重回大海浪濤之前,水手在此修補破損的船只,招呼許久未見的老友,當然也要卸下身體中海中航行積累的情欲與疲乏。今天的阿姆斯特丹總是一派忙碌而歡騰的景象,讓人不由幻想起幾百年前的熱鬧景象。老教堂最初的形態(tài)——一個小禮拜堂,同樣在十三世紀建立,以便即將出海的船員祈求平安。十四世紀初,小禮拜堂被主教奉為圣尼古拉教堂(Church of Saint Nicholas)。圣尼古拉為水手與妓女的守護圣人,同樣也是阿姆斯特丹的守護者。如今的教堂里仍裝飾著小小的帆船模型,紀念它為水手賜福的那段歷史。不僅如此,教堂高高的拱頂完全是木質的,是現(xiàn)今歐洲最大的中世紀木質拱頂。走在教堂中,竟有種走在巨大的船體中的錯覺,若想象洪水滾滾而來,教堂說不定真會像諾亞方舟一樣漂浮起來呢。而“老教堂”的稱呼,于15世紀新教堂(Nieuwe Kerk)在水壩廣場落成后取代了圣尼古拉教堂這個本名。老教堂似乎從來都不是一座嚴肅不近人情的建筑。漁民在此修補漁網(wǎng),市民在此集會暢談。倫勃朗在此迎娶了心愛的Saskia,后又將愛人的靈魂永遠地托付給了教堂。今天,來此教堂祈求出海平安的水手已經(jīng)不見了,而教堂邊的性工作者還在。不難想象,在過去性工作者們大約也會常常光顧教堂,像其他人一樣祈求平安和心靈的寧靜。荷蘭歷史上,賣淫幾次被政府禁止或嚴厲限制。富裕些的女子將生意轉入地下,而更多的性工作者只好游蕩在老教堂周圍尋找顧客。老教堂會讓她們感到安心嗎?它會讓她們感到虔誠和自尊嗎?如今的紅燈區(qū)雖然仍然熱鬧,但不少游人在獵奇的同時難免感到心理不適,阿姆斯特丹政府也試圖減少妓院和性劇院的數(shù)量。大部分的性工作者來自東歐、非洲和亞洲。她們在櫥窗中扭動腰肢的樣子有時的確傷害了女性自尊自主的形象,但她們究竟是理性選擇了這個行業(yè)還是被“逼良為娼”呢?恐怕我們都沒有資格妄加評論。這一次,政府站在了紅燈區(qū)的對立面,而老教堂卻一如既往地守候在性工作者身旁。它試圖改變的從不是性交易的現(xiàn)狀,而是人們看待性交易和性工作者的眼光,以及性工作者們看待自己的態(tài)度。 老教堂的木質拱頂好像帆船的船底 倫勃朗第一任妻子的曾埋葬于此。古代時教堂中埋葬過世的基督徒,不免有氣味,所以大量焚香。如今,石板下的人類遺骨已經(jīng)被挖掘、轉移,墳墓以水泥填充。 Oude Kerk (Bell Tower) 阿姆斯特丹老教堂之鐘塔 Amsterdam, the Netherlands 荷蘭阿姆斯特丹 四月的荷蘭沒有黃昏。天一直大亮著,六點鐘陽光變得疲憊而沒有溫度,直到八點之后太陽漸漸燃盡,白日忽地成了黑夜。在白日將近的時候登塔,難免染上一分惆悵的情緒——又一天從指縫中溜走了,成為埋沒在歷史巨流中的片刻回憶。 這是當日最后的登塔時間,向導左等右等,也只等來六人。塔內只剩下一點殘余的日光,我們六人像記錯了時間的赴宴者,盛裝來了,卻發(fā)現(xiàn)聚會剛剛結束。登塔的隊伍格外安靜。向導指給我們看一個木柱上的雕刻,那是個無名的游人在公元1777年留下的紀念。每個筆畫都入木三分,仿佛那人才剛剛刻好,已經(jīng)收起小刀繼續(xù)登塔了,而我們只要加緊腳步,便能在塔頂與他相遇,回到1777年。對于鐘塔這個時間的守護者而言,1777年到2016年,不過是微不足道的片刻,而對于人類,這卻無疑是個極為漫長的片刻。我們錯過的不只是兩個多世紀前在鐘塔中雕刻的游人,還有鐘琴的自動演奏。當我們一行人走腳并用地爬上梯子,在鐘琴前站定時,它剛剛完成了今日的表演,緘默如同被廢棄一般。我們大呼遺憾,只能想象著那些琴鍵忽然自己動起來的樣子。這時,向導已經(jīng)踏上了下一級臺階:時間不多了,我們不要再錯過阿姆斯特丹的景色了! 老教堂的鐘塔不高,與荷蘭其他城市的老教堂、大教堂鐘塔相比起來,內部顯得有些簡陋。這里只有上部有旋轉的石階,其余部分大多是木質的梯子,旁邊垂著粗糙的麻繩作為扶手。梯子不相連接,于是我們每爬上一段梯子,便要彎腰頷首鉆過塔內用作加固的木柱,去塔另一端尋找向上的階級。交叉的木柱之間又有現(xiàn)代金屬的管道穿插其間,加之塔內的窗戶因為鐘塔擴建而被改小,我們雖向上攀登,卻好像在地底探險。我們爬上爬下、鉆來鉆去,真像一群老鼠一樣。這真奇怪,荷蘭人幾百年前辛辛苦苦修了這座鐘塔,如今人們登塔,卻不因建筑感到驕傲,反倒因它感到卑微起來。 不過幾分鐘的工夫,我們便如愿站在狹窄的塔頂,俯瞰阿姆斯特丹了。想要準確地捕捉一座城市的神韻絕非易事,但站在高處卻能輕松地體驗這座城市的氣質。代爾夫特是被城市包圍的古鎮(zhèn),莊嚴的老教堂坐落城鎮(zhèn)中心,城中古樸的屋子都頂著橙紅色的三角形房頂。俯瞰之下的烏特勒支則是灰色的,色彩略顯沉悶的老房子間矗立著龐大笨拙的現(xiàn)代建筑。而阿姆斯特丹的房子略高些,沿著運河排列得整整齊齊。環(huán)狀運河沿岸除了尖頂?shù)睦戏孔?,還多典雅的梯形頂房子,連接屋頂和墻壁的乳白色雕刻,好像法官戴的假發(fā)一樣。繞塔一周,可以遠遠看到熟悉的阿姆斯特丹中央車站和圣尼古拉斯教堂。荷蘭處處可見運河和花朵,但若因此認為荷蘭各個城鎮(zhèn)大同小異就太不公平了。阿姆斯特丹平淡的黃昏里,我站在老教堂的鐘塔上遠眺,心中涌起的分明是對每個城市完全不同的印象。此時,它們的影像如此親切,足以驅散白日將盡所引發(fā)的縹緲愁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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