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我對父親講出了我對他的失望｜心理傳記連載：我的父親是Loser（完結(jié)篇）

劉淑姿 2016-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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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喬淼

Miss十： 3月底，在吳和鳴老師在幸福研習(xí)社推出心理傳記寫作班之際，我們也開始了喬淼的心理傳記連載。他決定寫父親，既是受傳記班的啟發(fā)，其實也有因緣際會，此時，正是父親的生日、清明節(jié)臨近。暗合潛意識中的需要，他必須要將這一像塊壘壓在心頭多年的關(guān)系梳理一番了，而用筆寫是他最擅長的方式。

今天，我們決定將“父親”的連載告以段落。事實上，喬淼已經(jīng)開始動筆梳理他和母親的關(guān)系。我們會在一段時間之后，摘選一二以嗣讀者。

關(guān)于作為心理咨詢師的喬淼，為何要進行這番寫作，通過寫作他又洞察和成長了什么，我們特別準備了一個訪談。敬請期待。

差不多是 2008 年吧，父親還找了女朋友。我挺為他感到高興。這位阿姨是重慶人，比父親年輕十幾歲，外向潑辣，高挑漂亮。按照父親的說法，她早年結(jié)識過一些江湖上的人，曾放款給試圖翻本的賭徒，還曾為了討債手拿利器要找對方拼命……總之不是尋常人。

以父親那時的狀態(tài)，她能看得上父親真可謂是一件奇事。前面說過，和母親離婚后，父親有幾年的時間沒有正經(jīng)工作，住在奶奶家。后來有一次和他談起那幾年的生活，他說他最常做的事是跑去熟悉的魚塘，坐下來釣上一整天的魚，然后把這些魚賣回老板。從賣魚錢里扣掉按時間計算的釣魚費，居然是盈余的。他還不時跟著朋友的車去水庫釣魚，大多數(shù)時候都收獲頗豐，順便還能蹭吃蹭喝，據(jù)說還有人愿拜他為師。父親釣魚的技術(shù)一向不錯，那些年有了閑工夫，大概又有長進。若說他能以此為生，我倒不至于十分懷疑?？墒撬虚g許多年沒有社保醫(yī)保，也無穩(wěn)定收入，畢竟少了許多積累。以他的年紀，上不養(yǎng)老，下不顧小，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總是說不過去吧。可這位阿姨不但死心塌地跟著父親，還愿意拿出自己的錢貼補兩人的用度，這就實在太奇怪了。

阿姨不但幫父親出錢補貼，還很積極地幫父親料理家務(wù)。阿姨做得一手很好的川菜，猶擅麻婆豆腐，——父親在認識她之后，口味很快轉(zhuǎn)辣，顯然得益匪淺——至于洗衣打掃之類，自然也不在話下。更重要的是，阿姨擔(dān)起了家里最讓人頭疼的活計：照顧年邁的奶奶。2005 年繼爺爺去世后，奶奶的健康開始走下坡路。她在家里沒什么交流對象，在外沒什么朋友，也沒有什么愛好，漸漸開始表現(xiàn)出老年癡呆癥的癥狀。阿姨認識父親時，奶奶已經(jīng)無法生活自理，只能和人做一些簡單的交流。父親就再次住回奶奶身邊，負責(zé)照料奶奶的生活起居——很多時候父親不在，主要做陪護的正是阿姨。

照顧晚年的奶奶有多難呢？早在許多年前，繼爺爺有一次生病需要臥床，父親給繼爺爺買了一塊海綿床墊。奶奶知道后，不但沒有高興地夸獎父親有孝心，反倒開始大哭，抱怨兒子們不管她，覺得自己還不如死了算了。此處奶奶的內(nèi)心戲，在我看來也許是這樣吧：父親給爺爺買了床墊，奶奶也想要一塊，可是不愿意主動開口，又抱怨兒子不能“猜到”她的想法然后主動給她買，于是就有了哭天抹淚抱怨自己被拋棄的那一幕。倘若如此，這其實是邊緣型人格“作”的方式。她晚年做過幾次手術(shù)，術(shù)后住在大伯家，大娘負責(zé)照料她。她不止一次因為小事痛罵大娘（大伯的妻子），一度鬧得大伯家雞犬不寧。三個兒子動過很多次心思，想給老人找個保姆，但這個想法根本就不能當(dāng)著她提：她必定會大發(fā)雷霆，指責(zé)兒子們不照顧自己。父親和阿姨愿意接手這個任務(wù)，說到底，也還是因為他窮困潦倒、需要外力幫助。

父親對付奶奶的招數(shù)簡單粗暴。奶奶慣用的招數(shù)是大哭大鬧，父親則通常先好言相勸；一旦不奏效，父親會頓時爆發(fā)，以更大的分貝、更具爆發(fā)力的聲音沖著奶奶大吼：你鬧個啥！每到此時，奶奶頓時就不吭聲了，最多不過事后再嘮叨幾句。如果說老年人的心智越發(fā)回歸孩童的狀態(tài)，那么父親就是以一種暴君的姿態(tài)在壓制、嚇唬那個日漸軟弱下去的老孩童。寫到這里，我忽然想起了我小時候哭鬧不止時父親對付我的招數(shù)，“你要死呀你！”每當(dāng)他沖我大吼的時候，我也會嚇得趕緊躲開。被父親大吼的奶奶會不會也像童年時的我一樣感到恐懼？我想，也許會的。

奶奶那時已經(jīng)不能自己走路了。起初還能說話，還能坐輪椅，能和我們一起上餐桌吃飯。等到最后兩三年，她連輪椅都坐不住，只能長期臥床，屋里難免一股怪味。到父親去世前最后一兩年，奶奶已經(jīng)腦萎縮，直至最后完全認不出我。我每次回家看到的她都更加衰弱、更加無力。與此同時，我也看到了父親的衰老。照顧奶奶畢竟不是只靠大吼大叫就能奏效的。他和阿姨輪班，阿姨負責(zé)白天，他負責(zé)夜里。雖然不需要時刻在旁邊端水倒尿，但畢竟要黑白顛倒。在最后的幾年里，父親的頭發(fā)白的很快。阿姨也有點吃不消的樣子。可想而知，跟父親在一起，對她來說并不輕松。

那么，阿姨到底看上父親的什么了呢？按她的說法，她覺得父親是個老實人，將來退了休，能跟著父親過幾年安穩(wěn)日子。在我看來，這里的“安穩(wěn)”的確不假：父親比她年長十幾歲，我那時也已經(jīng)去北京讀研，不在父親身旁。將來父親一旦去世，阿姨在繼承遺產(chǎn)方面是有優(yōu)先權(quán)的。如果父親能活七十歲，那么阿姨可以在五十歲后給自己養(yǎng)養(yǎng)老，過過悠閑的生活，這樣也蠻好。如果這是她選擇父親的主要動機，我絲毫不感到驚訝。我也絕不會因此對她有任何負面的評價。事實上，她也沒有把我當(dāng)做一個“潛在的遺產(chǎn)爭奪者”加以排擠。在父親面前，她曾經(jīng)很開心地稱我為“咱的兒子”。我過生日時，她提前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繡了一幅極大的十字繡送給我（據(jù)說市場價至少要好幾萬）。我對她印象一直很好，而且主觀上很樂意將未來父親的大部分遺產(chǎn)讓給她。

如果有這樣的遺產(chǎn)的話。

父親在最后幾年里畫了一個新的大餅。按他的說法，他和朋友們在山西永濟搞了一個工業(yè)供水項目，他在其中有點股份，這是一樁小生意。至于大生意則是這樣的：他和朋友們打通了若干關(guān)節(jié)，預(yù)備貸款拿下山西某地的一處爛尾水電站，再將其造完，靠發(fā)電還貸，之后或?qū)⑵滟u掉，或繼續(xù)運營、按期分錢。這張餅的規(guī)模比我小時候的餅要大至少一個數(shù)量級。阿姨看上的，大概也就是這張餅了吧？

父親對他的大餅深信不疑，甚至想到應(yīng)該學(xué)兩句英語，以便將來兌現(xiàn)后帶阿姨移民去澳洲養(yǎng)老，或者回重慶買塊土地做個農(nóng)場主……當(dāng)然，他也許諾這筆錢中的一部分將屬于我。我對此只是微微一笑，心念動過幾次，但從未真的買賬。我太害怕再失望一次了，他也太容易讓我失望了。我希望他有個不錯的晚年，不至飄零無根。至于我自己，最多對“父親發(fā)財”這件事抱著一丁點的期待。這一丁點是多少呢？就像在 2015 年 8 月下注賭萊斯特城隊贏得英超冠軍那么多吧。畢竟賠率是 1 賠 5000 ，萬一走狗屎運中大獎了呢？

（*作者注：2016 年 5 月，萊斯特城隊真的贏得了英超冠軍。按照上述賠率，之前花 100 元下注，此時將贏得 50 萬。）

那幾年我已經(jīng)離開太原，一個人在北京闖蕩。我漸漸地開始接觸到另外一個世界：父母傾全家之力給孩子在北京買房買車，助孩子成家立業(yè)。我從未對父親抱有過這方面的想法，更別說提出這方面的要求。我也沒有另一種擔(dān)憂，即父親忽然患上絕癥，需要若干醫(yī)藥費，以至于要我掏一大筆錢……我沒有這樣一筆錢，也沒有跟這樣一筆錢相關(guān)的意識。我成長在這樣一個沒有殷實恒產(chǎn)的家庭，怎會有這方面的意識呢？但北京日益高企的房價和我相對不富裕的出身，讓我不得不對父親的大餅保留一點點幻想。就偶爾幻想一下吧。

那幾年，我和父親每年只見一兩次面。每次見面，我們無非就談些家庭瑣事，談些近況；大多數(shù)時候我聽父親說他的事，有時候陪他抽支煙。末了他請我簡單吃點飯，然后就匆匆告別，每次相處的時間最多不過半天。父親偶爾會象征性地給我一點“零花錢”或者“壓歲錢”，也有時候不給；在不給我錢的時候，我總會聽到他新近的、很是潦倒的事。2013 年的春節(jié)，我回家看他，他說他和阿姨手頭都很緊，不得已找人借了一筆錢，才算勉強度過這個年。我已經(jīng)聽習(xí)慣了。那次回家，我買了兩臺新出的 iPad mini，父親一臺，母親一臺。十年前父親“欠”我的撫養(yǎng)費，我在十年后只消個把月就賺得回來。我還有什么需要指望他的呢？

按母親的說法，“他（指父親）有這個能力支持你，當(dāng)然挺好。他要是沒有，那咱們也不擔(dān)心。只要他最后別變成你的一個負擔(dān)，就已經(jīng)挺好了?！?/strong>結(jié)果，很不幸地，母親后來一語成讖。那次春節(jié)回家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父親。半年后我在新東方的課堂上接到堂兄的電話，那時就已經(jīng)和父親陰陽兩隔。

如今回想起來，我確實不懂父親。小時候我一度對他的世界感到好奇，想要向他學(xué)習(xí)，那時候他偏偏不在。后來我進入青春期，帶著很多迷惘，有許多問題想要問他，也極少從他那里得到答案。等到他在我心中的形象被摧毀，他和母親離婚之后，他就慢慢從我的世界里消失——毋寧說就沒怎么存在過。在物質(zhì)層面上，我知道他不富有，很窮，長得還算帥氣，也許有超過一般男性的體能……在社會層面上，我知道他沒有很高的地位，有一些打牌的朋友且于他們無害，在社交領(lǐng)域還算受歡迎……但在精神層面上，我對他的了解少而又少。他受傳統(tǒng)的“大男子主義”影響很多，只注重工具性表達，不注重情感性表達；用通俗的語言來說，就是他太習(xí)慣有什么事自己一個人扛，指望靠自己的能力解決問題，卻不愿意把自己的感受（尤其是負面感受）與家人共享，擔(dān)心被看不起；反過來，他也不愿意聽家人表達感受，覺得無法解決實際問題，那些嘮叨聽了也是白聽。

基于同樣的原因，我想，父親可能也是不懂我的。我在成長中遭遇的困擾，我夾在他和母親之間的無所適從，我對一個“理想化的男性指導(dǎo)者”的渴望……他大概都不知道。小時候我嘴很笨，三兩句話說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他很少與我坐下來長談，即使聊天也是他主導(dǎo)，我就無從告訴他。后來我長大了，懂得了一些事，卻沒有什么機會見到他。過年回家時，家里親戚們來回走動，我沒有多少空間與父親單獨談話。都說“多年父子成兄弟”，我抽他的煙，喝他的茶，聽他談起生活瑣事時，是的，在形式上我像是他的兄弟?？墒窃诟畹膶用嫔希覀?nèi)匀粵]有走近彼此的世界。

唯一一次我們有機會正面交鋒，還是在我 2010 年接受心理治療期間。在某次和我的治療師談完我的家庭成長經(jīng)歷后，我打了電話給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他直接講出了我對他的失望和指責(zé)。他試圖為自己辯解，對我的指責(zé)不予承認。我說到傷心處，在電話中哭起來，說了一句“你不是我爸爸”，就掛掉了電話。稍后他發(fā)了兩條很長的短信，大意是說他也很想扛起家庭的責(zé)任，想努力做成生意讓我和母親有好日子過，“你懂我嗎？你知道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嗎？你知道有很多話但不能和自己家人講的痛苦嗎？”在短信的結(jié)尾，父親大約說了這樣的話。

我含著眼淚回了一條短信給他。我告訴他，我需要的不是一個富有的父親，而是一個正常的父親，就像別人家的父親那樣，正常地工作，正常地和家人相處，平凡地過生活。“我需要的是家庭的氛圍，是回到家知道我有一個父親，他晚上下班后就會回來的感覺。我不需要他做成什么生意，帶給家里多少錢?！?/strong>我敲下這些字，按下發(fā)送鍵，然后又哭了一場。父親那天沒再回復(fù)我。后來再和我提起那天的事，他覺得是因為我那時候失戀，心情不好，就想到要和家里人鬧。那時候我的確失戀了，而且失戀的原因是我做了很蠢的事，我的確因此非常痛苦、非常自責(zé)……但我想，這只是一個扳機（trigger）而已。

在那之后，我們有一陣沒有聯(lián)系。后來再見，也沒有再談到更進一步的話題。父親在我面前話變少了。在我看來，他仿佛在我面前矮了下去，換了一副弱者的姿態(tài)。在物理層面上被我打敗之后，他在精神層面上也敗了下來。除了“他是我父親”這個序位無法改變之外，其他所有的東西都變了。小時候的我曾經(jīng)“望父成龍”，而此刻的我則忽而有點可憐他、想要在某種層面上“幫他一把”了。

我想，如果他足夠長壽，如果我有機會陪他抽一千支煙、喝一萬杯茶，我也許是有機會做到這件事的。只可惜他突然之間就走了，仿佛一個樂章忽然被人粗暴地撕掉了最后一部分，只能倉促打上一個極不情愿的休止符……

在望著冰柜里的父親時，我心底涌起的那種陌生感，或許正是由此而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