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讀《紅樓夢》，是1971年，那年我十四歲。其時，“文革”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不知為何，紅樓夢得以再版。雖說一般老百姓買不到，但機關(guān)單位還是可以有的。我所在五七中學(xué)，就有了一套，一共四冊。

在此之前，紅樓夢由于領(lǐng)袖的推崇，名頭很大，僅僅第四回，就可以做封建社會的總綱。所以，我一直想看，但視線所及，連影兒都沒有。那年月，我們這些小破孩，都在找書看。所謂四大名著中的《三國演義》、《水滸傳》和《西游記》我都已經(jīng)看過了，唯獨找不見據(jù)說是最偉大的《紅樓夢》，雖說領(lǐng)袖推崇，但在我周圍讀過書的大人眼里，這部書是淫書，很自覺地就給禁了。

四大名著

學(xué)校里有了書，學(xué)生是不許看的，但我例外。那時候，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多為知青，比我們大幾歲而已。平時一塊兒摔跤，一起吹牛，他們讀過的閑書并沒有我多。有的時候，他們有人出差，就讓我來頂課，因此上，我可以借閱學(xué)校里只有老師才可以看的書（其實老師也不看）。因此，《紅樓夢》一到，就落到了我的手上。

一連幾個晚上，我都在看《紅樓夢》，嚴格地說，不是看，而是在啃，硬著頭皮啃。四大名著的前三部，哪個也沒《紅樓夢》難讀，不是難懂，而是乏味。簡直乏味到極點，一會兒請安，兩會兒磕頭，三會兒吃飯。絞盡腦汁，也尋不出領(lǐng)袖點出的深刻含義來。《三國演義》是我九歲的時候看的，入手還是第二冊，一上來，就是龐統(tǒng)在落鳳坡被亂箭射死，還不是照樣看的津津有味。輪到《紅樓夢》了，恨不得把我膩死。要不是這部書名頭忒大，而且我那時候也愛裝逼，處處要顯得跟人不一樣，真想把書從窗戶里扔出去。

87版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幸好，那年月喜歡看書的人不多，赫赫有名的《紅樓夢》，老師們不看，同學(xué)更不看。放在我的抽屜里，一直無人問津。于是，忍住惡心，再看一遍，再一遍，再……終于，讓我看出意思來了。

跟好些大人（包括我的班主任老師）擔(dān)心不一樣，我對書中那點色情描寫，真的興趣不大，賈寶玉初試的云雨,賈璉和多姑娘的廝混加上賈寶玉的小廝茗煙跟萬兒的那點事兒，當(dāng)時我都沒怎么看明白。連寶玉、黛玉和寶釵的所謂三角戀愛，也沒有太多的體味。說起來有點丟人，當(dāng)年我最喜歡看的，其實是寶玉挨揍的那一段。這個橋段，實在是寫的太驚心動魄了。

寶玉挨打

那個層次，那個節(jié)奏，跌宕起伏，嘩啦一下高潮到了，人也醉了。像我這樣的熊孩子，當(dāng)年挨揍是家常便飯，想都不敢想，挨揍還能有這樣的大動靜，簡直地動山搖，跟《巨人傳》里大山生孩子一樣?，F(xiàn)在想來，當(dāng)年的我，除了看公子哥挨揍，更愛看的，是假道學(xué)寶玉他爹賈政挨他老娘的整，無論怎么挨訓(xùn)，都只能直挺挺地跪著——過癮！

在看《紅樓夢》之前，我已經(jīng)看過好些西洋小說了。在四大名著之中，《紅樓夢》大概要算最像西洋小說的中國小說了，如此大篇幅地描寫人的日常生活，家長里短。大概就是因為這一點，在多看了幾遍之后，我真的愛上了《紅樓夢》。后來，中學(xué)畢業(yè)，去農(nóng)場放豬，伴隨我的，一部石印的三國，一部《紅樓夢》再就是魯迅全集。翻來覆去，換著打發(fā)時光。

后來，我又聽說，《紅樓夢》其實是模仿《金瓶梅》的，但是，《金瓶梅》卻始終找不見。直到1980年代初，齊魯書社出了一套減去一萬字的節(jié)本，方才得以一見。為了更好地讀《金瓶梅》，我們還想辦法找人混進庫本，把那剪掉的一萬字抄出來，然后我們再分頭用蠅頭小字給補上去。后來毛片泛濫，才發(fā)現(xiàn)辛辛苦苦補的那些文字，無非是毛片上的活塞運動。

當(dāng)然，從小說技巧結(jié)構(gòu)上，《紅樓夢》不僅有《金瓶梅》的影子，而且某些部分，還真不如《金瓶梅》純熟。但是，但凡叫個文藝青年，都不會喜歡《金瓶梅》勝過《紅樓夢》的。因為《紅樓夢》里的女人，無論丫鬟還是小姐，都比較討人喜歡，而《金瓶梅》里的女人，怎么說呢，好像隨時隨地可以跟人做愛似的。盡管也都有自己的個性，但比《肉蒲團》里的肉蒲團們，也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當(dāng)年的我看來，這樣的女人，不大正常。

兩部書的作者，對女人的態(tài)度不大一樣。不管別人怎么看，我一直覺得，曹雪芹寫《紅樓夢》，就像他說的那樣，為了宣揚一下他平日所見的幾個奇女子。曹雪芹不是女權(quán)主義，而是女贊主義者，這樣的女贊主義者，在那個男權(quán)社會，還真是有不少。女贊，未免厭男。所有的男人，都是須眉濁物。男人世界的所有正當(dāng)價值和追求，所謂功名利祿，所謂文死諫，武死戰(zhàn)，都毫無意義。在他的筆下，所有的年輕女子，都是可愛的，凡是不可愛的，都是沾過男人的婆子們，言外之意，婆子們的墮落，都是因為男人的熏染。

女贊主義者跟女權(quán)不相干，跟現(xiàn)代社會的自由戀愛也差了很多?，F(xiàn)實的曹雪芹和小說中的賈寶玉，都是可以欣然笑納眾多女子做配偶的。一度，他們還以為，天下的女子，生下來都是為了他們的。后來才知道，這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我看不出《紅樓夢》的反滿，也看不出其中的淫蕩，更看不出作者對所謂封建社會的批判。當(dāng)然，也看不出里面所謂的宮廷斗爭。盡管我對清史也比較熟悉，未必輸于某些紅學(xué)家。《紅樓夢》就是個寫的比較好的小說（跟胡適的判斷不一樣），作為一個畢生對女性擁有好感和溫情的人，作者把自己一生的創(chuàng)作，小說、傳奇、詩歌、辭賦，統(tǒng)統(tǒng)擱進去了，天衣無縫。

挺好。

【注】本文原標題為《我讀<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