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柳徹子

7月15日是契訶夫逝世紀念日。你是否讀過這位杰出作家的作品？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 （1860年1月29日－1904年7月15日）是俄國的世界級短篇小說巨匠，是俄國19世紀末期最后一位批判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大師，與法國的莫泊桑和美國的歐·亨利并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是一個有強烈幽默感的作家，他的小說緊湊精煉，言簡意賅，給讀者以獨立思考的余地。

關(guān)于讀書

文：黑柳徹子

我第一次讀契訶夫的文章，是在上小學低年級的時候?！笆裁?？小孩子怎么可能讀得懂契訶夫的書？！”要是個俄國孩子也就罷了，還是一個日本孩子！可是我確實讀過。當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契訶夫是俄國最杰出的劇作家，寫過《海鷗》、《萬尼亞舅舅》、《三姐妹》和《櫻桃園》等等。后來，因為偶然的機緣我成了一名女演員，在很多方面受到了契訶夫的恩惠，回想起我小時候就讀過契訶夫的作品，真是非常有意思，也是非常巧的事情。我還在小學低年級的時候，讀了契訶夫的文章，就佩服得五體投地，盡管是個小孩子，也感覺出“這是非常了不起的”，那篇文章就是契訶夫２７歲那年寫給哥哥的一封信。不過，多年以來我已經(jīng)淡忘了這件事，這還是最近剛剛回想起來的，是美智子皇后陛下在電視上發(fā)表以《兒時讀書的回憶》為主題的演講時想起來的?；屎蟊菹率菫榱嗽谟《刃碌吕锱e行的國際兒童圖書評議會而發(fā)表這次演講的。演講由ＮＨＫ轉(zhuǎn)播，我也觀看了演講的情景?；屎蟊菹轮v述了自己兒時讀過的書，以及讀書的感想和關(guān)于讀書的思考等等，實在非常精彩，令我深受感動。陛下還談及了自己讀這些書時的那個年代，對這一切我深表贊同。如果大家想一睹陛下演講的全文，這篇題為《架起橋梁》的文章，已經(jīng)由末森書庫出版，我極力推薦大家讀一讀。在文中，皇后陛下從日本少年文庫出版的《世界名作選》中，列舉了自己讀過的幾本書。陛下記得真是非常清楚，聽陛下一說，我的腦海中就浮現(xiàn)出了那套書的美麗的花紙封面，還有我過去經(jīng)常去的那家書店的店面和書架的樣子，真令人不勝懷念。當時我想，也許再也不會見到那本書了吧？可是，以皇后陛下的演講為契機，這套新潮社在昭和十一年（１９３６年）出版的《世界名作選（一）·（二）》再版了。而且，其中還收入了我覺得“非常了不起”的契訶夫的那封信，使我不禁回憶起當年讀這封信時的情景。上面說的是我小時候讀契訶夫作品的事兒，不知不覺就說了這么多。

　　現(xiàn)在回頭重讀這套書，我深深感到山本有三先生主編的這套書真是非常優(yōu)秀，書的各個角落都洋溢著山本有三先生的“要給孩子們最好的東西”這一思想。關(guān)于當年編書時的情景，石井桃子女士曾經(jīng)寫文章描述過，當時有多少博學之士聚集一堂，從世界名著之中遴選精品，才編成了這套書啊！而且，在翻譯上又花費了多少心血?。∩奖居腥壬磸蛷娬{(diào)，翻譯“一定要用孩子們一聽就能明白的語言”。所以，這雖然是一本給孩子們看的書，但現(xiàn)在再看，會吃驚地發(fā)現(xiàn)書上列著的都是超一流的翻譯家的名字。書中有小說、書信、傳記，也有詩歌。山本有三等諸位先生毫不諂媚孩子們，也毫不懷疑孩子們能否覺得這些東西有趣而去讀它們，（我想，應該是這樣的吧）給我們選出了這么優(yōu)秀的作品，我衷心地感謝山本等諸位先生。

　　再說契訶夫的那封信吧。那是２７歲的契訶夫?qū)懡o和他年紀相仿的哥哥的。僅僅２７歲，就能夠?qū)懗鲞@樣的信來，真不愧是契訶夫??！我現(xiàn)在雖然懂得了這些，但小時候當然是似懂非懂。但是，這封信給我的印象非常深，我也非常喜歡。我覺得最有趣的是洋溢在信的全文中的幽默感。我很想把信的全文介紹給諸位，可是那樣未免太長了，所以我把自己特別贊嘆的部分摘錄在這里。值得慶幸的是，文章中的難字上都注有發(fā)音，所以當時低年級學生也能看得懂。

　　下面就是契訶夫的《寫給哥哥的信》：

　　致尼古拉·巴甫洛維奇·契訶夫：

　　你經(jīng)常對我抱怨：“別人不理解我！”歌德和牛頓都沒有過這樣的抱怨吧。不過，基督倒是這樣抱怨過，可他也并不是說別人不理解他自身的那個“我”，而是指別人不理解他的教義。不要說這樣的話了吧，因為人們是非常理解你的?。。ㄖ新裕?/p>

　　我可以對天發(fā)誓，我作為你的兄弟，而且，作為和你性格相近的人，我理解你，并且對你懷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同情……我非常了解你出類拔萃的性格，正如我了解自己的五根手指頭一樣。我尊重你的性格，并且對之懷有深深的無上敬意。（中略）

　　不過，你有一個缺點。（中略）那就是，你極為缺乏教養(yǎng)。請原諒我這么說，不是有句話叫做“真理要大于友情”嗎？……如果你想在有才之士的圈子里保持愉快的心情——也就是說，為了使你在他們中間不至于感到低人一等，不至于感到拘束無趣，那就必須要使自己有一定程度的教養(yǎng)。（中略）

　　在我看來，有教養(yǎng)的人必須具備以下幾個條件：

　　一、他們尊重人格。他們總是很寬容、很溫和、很殷勤、很謙遜。他們不會為一把錘子或者找不到橡皮而吵得四鄰不安。和別人一起生活的時候，他們既不指望沾光，分別的時候，也決不會說什么“和你在一塊兒簡直沒法過日子”。他們?nèi)萑淘胍簦萑毯?，容忍肉烤得太老，容忍別人待在自己的家里。

　　二、他們不僅僅對乞丐和貓懷有同情，他們還會因為普通人的眼中看不到的事情而憂心。他們會為了幫助別人，為了替伙伴付上大學的費用，為了讓母親穿暖而徹夜難眠。（中略）

　　四、他們非常誠實，他們害怕說謊如同害怕烈火。即便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情，他們也從不說謊。謊言不僅是對傾聽者的侮辱，也使得說話者在傾聽者眼中顯得卑俗。（中略）

　　七、他們尊重自己的才能，如果自己確有才能的話。他們?yōu)榱税l(fā)展才智，愿意犧牲平安、美色、美酒和虛榮。他們?yōu)樽约旱牟拍芏院?。他們深知一個道理，即自己不僅是和別人一同生活，而且還負有教育、影響他人的使命。（中略）

　　八、他們注重在內(nèi)心中培養(yǎng)美好的情感。他們不會穿著衣服睡覺，不會盯著墻縫看里面趴著的臭蟲，不會去呼吸污濁的空氣，不會往自己行走的地板上吐唾沫，也不會去吃那些低廉、劣質(zhì)的飯菜……

　　他們不會一邊走路一邊喝酒，不會去胡亂撥拉柜子搜尋一點吃的，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和豬有所區(qū)別。他們只是在閑暇的時候，偶爾會喝一點酒。這是因為他們追求一個有著健全靈魂的健全的軀體。

　　嗯，大致就是這樣子吧！有教養(yǎng)的人就是這樣的啊。（中略）

　　我們需要的是每時每刻不間斷的努力，堅持不懈的讀書、研究和意志。每一分鐘都是寶貴的。（中略）

　　快到我這里來吧。把酒瓶砸碎，好好坐下來讀書吧！至少讀一讀你還沒碰過的屠格涅夫的作品吧！

　　一定要拋棄虛榮心，因為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你馬上就到３０歲了吧？已經(jīng)到時候了！

　　盼望著你來……我們都在盼望著你。

　　你的安頓

　?。保福福赌暧谀箍?/p>

　　這封信之所以能夠打動我，大概是因為我從中體會到了契訶夫善良的心地吧。讀這封信時，我最感興趣的是“有教養(yǎng)的人是怎樣的”這一點，當然，一個小學低年級的學生，還不明白“有教養(yǎng)”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還是看懂了這封信好像寫的是一個人怎樣才能成為很好的人。我還看懂了要成為有教養(yǎng)的人就應該讀書。所以我就決定讀書。在那之前我雖然已經(jīng)識字，而且也會看書了，可是這回我第一次決定要“讀書”。

　　另外，皇后陛下還提及了這套《世界名作選》中的凱斯特納的詩作《絕望ＮＯ．１》。我記得凱斯特納的另一篇作品，那是被收入這套書的第一輯的《小不點和安東》。文章講的是一個像點點一樣小的小姑娘的故事，讓人捧腹大笑。自從看了這篇故事以后，我成了凱斯特納的忠實讀者。后來，我終于忍不住給凱斯特納作品的譯者、德國文學專家高橋健二先生寫了信，蒙先生厚誼，與先生有了書信往來。那是我上大學時的事了。高橋先生提議在我們書信的末尾寫上“暗號：凱斯特納”。我們的書信往來一直持續(xù)到最近先生以９５歲高齡辭世為止。高橋先生也是一位幽默的人，由于先生的幫助，我還收到了凱斯特納的書信。多蒙高橋先生的指點，我不僅能盡情閱讀凱斯特納的作品，也能夠讀懂歌德、黑塞和格雷厄姆的書了。細想一下，以小學低年級讀過的書為機緣，竟然能夠引出這么美好的故事來。

　　說起書來，還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上高中的時候，或許再晚些時候，我迷上了英國女作家達夫妮·杜穆里埃。只要她的新書一出版，我就找來讀。一般說來，杜穆里埃的作品中，《蝴蝶夢》因為被拍成了電影而比較有名，不過我最喜歡的是《愛情至上》，另外，《只要愛了》也很好。光聽作品的名字，給人一種甜膩的感覺，但作品本身卻蘊涵著一種讓人難以想像的神秘之感。不過，我雖然一直是杜穆里埃的忠實讀者，可是不知不覺之中我的手頭就找不到她的書了。幾年前我特別想讀她的書，在書店里四處搜尋，又拜托熟識的舊書店幫我留意，可總是沒辦法湊齊她的全集。后來，我在《徹子的小屋》節(jié)目中，不知和哪位嘉賓交談的時候，說起了書的事情，我說了自己想要收集杜穆里埃的作品的心愿。沒想到不久之后，我就收到了杜穆里埃作品的譯者大久?？敌巯壬膬合睂憗淼男?，信中寫道：“我們手頭還有少許父親留下的全集，如果您喜歡的話，我們想送您一套?！边@真是讓人喜出望外的好消息。

　　我年輕時想讀的杜穆里埃的書大部分都是大久保康雄先生的譯作，所以我真是久仰大久?？敌巯壬拇竺?。遺憾的是先生已經(jīng)去世，但先生的兒媳卻愿意惠贈我一套全集，這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我立即回信說“愿意欣然領(lǐng)賜”。現(xiàn)在，我的書桌上就擺著杜穆里埃的全集，一共１０冊。我年輕的時候就喜歡讀她的書，到了現(xiàn)在的年紀再回頭重讀，細細地體味著只有在書中才能得到的韻味，越發(fā)感覺她是一位有個性的作家。這也是有關(guān)書的一段佳話，所以我也把它寫下來了。

　　再說契訶夫的那封信，除了讀書這件事，我還注意到第二條中的“他們還會因為普通人的眼中看不到的事情而憂心”這句話?！盀榱恕壑锌床坏降臇|西？莫非是妖怪嗎？還是什么？”當時我看到這句話，只能這么胡思亂想，可是我卻記住了這句話。隨著自己慢慢長大，我漸漸明白了普通人眼中看不到的東西究竟是什么。正像我在心中決定要好好讀書那樣，我還決定“也要為眼睛看不到的事情而憂心”。小學低年級時的我，在大人們看來，只是一個讓人無計可施的差勁的孩子。那時候誰能想像得到，我正在思考怎樣才能做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因而在一字一句地讀著契訶夫的文章呢？一個剛上了小學一年級幾個月就被退了學的孩子，居然在想著怎么去做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而且還是一個人在默默地思考著！即使大家都覺得我毛病很多，比如天天躥來蹦去，沒有一刻安靜，一發(fā)現(xiàn)什么有趣的事情馬上湊上去，見了任何一個坑都要跳進去，不聽大人的話等等?？墒俏胰匀辉诼?，仍然在思考著。

　　現(xiàn)在的孩子們雖然沒有這樣的習慣，但假如沒有電子游戲之類的東西，他們?nèi)プx書的話，一定會和我一樣喜歡契訶夫的信。因為孩子們一生下來就從神明那里得到了這樣的能力。

　　凱斯特納說：

　　“孩子們是用心靈去領(lǐng)會著文字的?！?/p>

　　確實如此，我就是這樣去讀契訶夫的信的。

《可愛的契訶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