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結(jié)束處,《紅樓夢》開始劉曉蕾
大觀園全盛之時,釵黛不過15歲左右,真正豆蔻年華。即使王熙鳳,也超不過25歲。潘金蓮25歲遇到西門慶,孟玉樓嫁入西門家已30歲,從吳月娘到春梅,有故事的都是資深已婚女性,正是寶玉不忍直視的年齡。
《紅樓夢》寫貴族,寫愛情,《金瓶梅》 寫土豪,寫性,兩者氣質(zhì)大異。賈府美食是茄鲞、小荷葉蓮蓬湯,完全靠想象,讀者個個都是劉姥姥,一頭霧水;西門家吃的是燒鴨、蹄髈、鮮魚,高貴點就是糟鰣魚,釀螃蟹,有一次金蓮還吃起紅燒豬頭肉,很接地氣。
《金瓶梅》 卻是 《紅樓夢》 的老師。很多人以為 《金瓶梅》 不過是本小黃書,但它在情色之外,另有萬千滋味。明袁宏道贊其:“云霞滿紙”,瑣碎中有無限煙波。清代張竹坡更贊其“天下第一奇書”。
曹公是金陵笑笑生的鐵粉,自 《金瓶梅》偷師甚多。從遣詞造句、排線布局,到人物形象,小心翼翼“抄襲”,光明正大致敬。
《紅樓夢》 剛開篇,有大劇透,這不按常理出牌的架勢,《金瓶梅》 就有:作者拉來算命的、相面的,一一預言人物的命運。相比之下,《紅樓夢》 的劇透方式,格局更宏大,意蘊更悠遠。
《紅樓夢》 里秦可卿葬禮,規(guī)格各種高大上。公公賈珍悲痛得“恨不能代秦氏之死”,堅持給秦氏用珍貴的檣木棺材。李瓶兒的葬禮,一樣車馬喧天,熱鬧非凡。西門慶跳著腳哭,非要花300兩銀子買“桃花洞”做棺槨,還忙著給李瓶兒畫像,整整鬧了四個章回。
李瓶兒臨死,丫鬟迎春夢見她下炕來,推了自己一下,說:“你們看家,我去也?!鼻琏┧赖哪翘欤瑢氂褚矇粢娝哌M來,笑著說:“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
類似例子很多,暫不一一列舉。
潘金蓮是金瓶梅的第一女主。在 《水滸傳》 里,她被貼上淫婦標簽,被殺得理直氣壯。到了 《金瓶梅》,她個性未改,依然淫蕩又狠毒,是偷情慣犯,還害了幾條人命:先是武大,再是宋蕙蓮,官哥和李瓶兒,可謂劣跡斑斑。
但蘭陵笑笑生給了她為自己辯護的機會。他告訴我們:當初那個和西門慶初見面,低眉垂首滿臉羞澀的良家婦女,是怎樣一步步走向毀滅的。
鄰居王婆為了賺錢,幫西門慶設(shè)圈套,騙金蓮入港,誘良為娼;鄆哥為報復王婆,向武大道破奸情;金蓮初始并無毒死武大之意,但懼怕武松,王婆出主意,西門慶拿來砒霜;嫁給西門慶,爭強好勝的她,又陷入無休止的爭寵戰(zhàn)爭……金蓮竟是再也回不了頭。
她剛嫁給武大時,喬眉喬眼,立在簾下嗑瓜子看人。西門慶死后,她與女婿偷情事發(fā),被交給王婆重新發(fā)賣,“次日依舊打扮,喬眉喬眼在簾下看人。無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畫眼,就是彈弄琵琶”。金蓮的人
生裹挾著偷情、殺夫、再嫁、爭寵,傷天害理之事不止一樁,可謂驚心動魄。然而,她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并不曾為之戰(zhàn)栗,更無自省懺悔之意。
這個自私又盲目的女人啊。
她可能是最壞的,卻不是唯一壞的。李瓶兒對前夫花子虛的手段,讓人齒冷;吳月娘貪財愚笨,孟玉樓深沉世故,孫雪娥愚蠢顢頇,龐春梅更為復雜黑暗,還有西門慶,貪婪、無知和軟弱……雖非大奸大惡,但人人都是灰的、爛的、臟的。
《金瓶梅》 是絕對的暗黑系。每個人都極度自私,對他人的痛苦視而不見。人人都那么荒唐,卻都一副聰明相。所謂天日無光,萬馬齊喑,莫過于此。
我們禁不住要問:這是怎樣的生命? 什么樣的人生才值得一過?
在金瓶世界里,很難找到答案。
或許,連作者都覺得這灰撲撲的世界太令人絕望,乃于全書的結(jié)尾,讓韓愛姐愛上陳敬濟,愛到了極致:他死,她痛苦得要尋無常,最終削發(fā)毀目為其守節(jié)。這晦暗的世界,也仿佛有了一線生機。
只有一個現(xiàn)實世界是不夠的,還要有一個詩意的世界。王爾德說:有人生活在陰溝里,而有人看見了天上的星星。
《金瓶梅》 結(jié)束的地方,正是 《紅樓夢》 的開始。
西門慶的大老婆吳月娘,“面如銀盤,眼如杏子,舉止溫柔,持重寡言”,寶釵則“面若銀盤,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猶如孿生姐妹。但寶釵并非翻版月娘,她高深莫測,不語亭亭,是完美的道德模范。相比之下,吳月娘眼光淺陋,愚鈍又貪財,二者自不可同日而語。
再如“彩云易散琉璃脆”,本是 《金瓶梅》 宋蕙蓮的評語,曹公改成“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送給了晴雯。于是,那個美麗招搖,卻輕浮虛榮的宋蕙蓮,搖身變?yōu)榇笥^園最美麗最嘹亮的勇晴雯。
俞平伯說:“紅樓夢之脫胎于金瓶梅,自無諱言”,更有評論說:“非特青出于藍,真是蟬蛻于穢”。
王熙鳳之于金蓮,是點石成金。
她們是名副其實的歇后語女王,張口就是一串串俗語、比喻和歇后語,機敏有妙趣,她們一出場,必然風生水起,搖曳多姿。西門慶說金蓮“怪小油嘴兒,專愛咬群”,孫雪娥說她的嘴“像泄洪一般”,沒人抵得住。王熙鳳更是鳳辣子,“潑皮破落戶”,透明心肝玻璃人。大觀園的姑娘是文青,而她,倒像女流氓。
她們都潑辣狠毒。金蓮對宋蕙蓮、李瓶兒母子,對可能的敵人,下手之狠,令人膽寒。鳳姐更明里一把火,暗藏一把刀,毒設(shè)相思局、計賺尤二姐、弄權(quán)鐵檻寺,簡直是金蓮惡行的翻版。
她們是徹底的現(xiàn)實主義者。鳳姐放言:
“我從來不信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yīng)的。憑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金蓮也拒絕算命:“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行。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里就是棺材”。不信命運,不信鬼神,在意的只是今生今世。
可惜金蓮再厲害,也只能輾轉(zhuǎn)于西門慶的床笫,騰挪于妻妾間爭寵斗氣,茶杯里起風波,螺螄殼里做道場,未免狹隘。曹公卻讓王熙鳳手掌大權(quán),管家理政,當了榮國府的半個掌門人。不僅有“協(xié)理寧國府”的霸道從容,又有“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的補天之才,格局宏大,氣象萬千。曹公威武!
《金瓶梅》 是欲望的世界。
西門慶有無邊的欲望,用潘金蓮的話說,是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女人都弄到他床上。他情感粗陋,內(nèi)心空洞,是“皮膚濫淫”的欲望頑主。西門慶死后,清河縣又有了張二官和王三官,玳安也成了小西門慶,前赴后繼,繼續(xù)他的事業(yè)?!都t樓夢》 里的賈璉、薛蟠,就是翻版西門慶。
寶玉的意淫也是無邊的。他驚異于女兒世界的清凈和美好:“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我見了便覺得清爽,男人是泥做的,我見了便覺濁臭逼人”、“山川日月之精華獨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心甘情愿在她們面前低下頭來。
然而,寶玉只有一個。
曹公苦心營造的大觀園,既在塵世之中,又在塵世之外,仿佛人間天國。既有黛玉之風流裊娜,寶釵之鮮艷嫵媚,又有湘云的光風霽月,以及探春的敏銳高遠,晴雯的天真驕傲……真是遍地芳華,各有其美。
黛玉是最出類拔萃的,她的愛情,她的才華,是大觀園里最動人的部分。
寶玉來到瀟湘館,門外聽黛玉細細長嘆:“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督鹌棵贰贰戧惥礉フ医鹕?,至門首,聽金蓮嬌聲低唱:“莫不你才得些兒便將人忘記”。
兩個場景,形同意不同。寶黛之愛,有情無欲,天真清透,美好無匹。而金蓮和陳敬濟,情也? 欲也? 可謂復雜晦暗。
但在西門慶的諸多女人中,金蓮卻是唯一對愛情有期待的。她通文字,善樂器,識曲目,寫情書,打相思卦。她不愛武大,又能愛上誰呢? 愛上武松,武松拒之。又愛上西門慶,西門慶卻花心,又找上陳敬濟。后被武松騙婚,新婚之夜被殺。
強梁者不得其死。金蓮一路走來,處處愛而不得,偏偏她最富有激情。吳月娘只在意錢財和地位,李嬌兒只知摟錢,無情無義。孟玉樓平靜地嫁給西門慶,又平靜地嫁給李衙內(nèi),沒有任何感情的波瀾。她們都能平安到底。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大觀園里天真驕傲的晴雯死了,粗粗笨笨的襲人能活下來。
然而,激情并非罪惡,而是充沛的生
命力,是藝術(shù)的源頭。有激情的人,至少不平庸。尼采崇尚的酒神精神,就是激情的產(chǎn)物。
如有機會,金蓮是可以當藝術(shù)家的。黛玉就是大觀園的文藝女神。
她是真正的詩人。詩是個體與世界的對話,可以掙脫有限的現(xiàn)實抵達無限之境,是獲得自由和尊嚴的途徑。她寫“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寫海棠“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問菊花“孤高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個個都好。
詩人能享受孤獨。黛玉喜散不喜聚,直面慘淡人生,這份孤獨和清醒,比寶玉更決絕更徹底。人人都愛盛開的鮮花,只有黛玉會為落花哭泣。她追問“天盡處何處有香丘”,寫“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是對青春,對生命,對一切美好而脆弱事物的祭奠,是對生命終極意義的探詢?!百|(zhì)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更是她的生命哲學。
還要有愛。
她眉頭似蹙非蹙,愁腸百結(jié),是因為愛。她愛的寶哥哥,卻有沉重的男性肉身,不僅和秦鐘關(guān)系曖昧,還跟襲人初試云雨。他一度分不清博愛與愛情,看見寶姐姐一截雪白的酥臂,便成了“呆雁”。這個愛著世間萬物,“情不情”的少年,需要他的女神,引導他告別懵懂混沌走向澄明,就像阿特麗斯引導但丁,杜西妮亞成就堂吉訶德。
他倆一起看禁書,一起葬花,一起說呆話當叛徒。她看著他:“我為的是我的心”。他向她告白:“你放心!”勝過萬千情話。她在他的舊手帕上寫下:“拋珠滾玉只偷潸,鎮(zhèn)日無心鎮(zhèn)日閑;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敞開了生命去愛。
他們是愛人,更是知己。當寶玉聽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不禁慟倒在山坡上。她的敏銳與哀傷,瞬間擊中了他。即使有木石前盟,有無邊的深情,依然敵不過冰冷的現(xiàn)實。寶黛之愛終究是水中月,鏡中花。“悲涼之霧,遍披華林”,“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曹公不僅寫愛,寫美,更寫下愛和美的雙重破碎。
當一切都已成空,真的“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嗎?
這是蘭陵笑笑生和曹公共同面對的。
《金瓶梅》 是一部喧鬧的書,骨子里卻全是虛無和蒼涼。即使書中穿插佛道中人,也無補世道人心,因為薛姑子之流,個個都利欲熏心,貪嗔癡一個不少。開篇詩云:“豪華去后行人絕,簫箏不響歌喉咽。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近日西陵灰”,萬念成空,草木同朽。喧鬧過去,唯?;暮?/p>
曹公有 《好了歌》,有“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有“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的大悲大空,與 《金瓶梅》 的繁華落盡,萬物成灰異曲而同工。但終究“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多了一個“情”字。
當一切都已成空,唯有愛不朽。
《紅樓夢》“大旨談情”,儒家以道德為萬物生民立命,而曹公以情為人間世界立心,頭頂?shù)男强?,心中的情愛,寶黛等人終是情熱之人。
脂批透露,80回后有情榜,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情,可自渡,亦可渡人。黛玉專情,愛得純粹,愛得高貴。寶玉博愛,世間萬物,從飛鳥魚蟲,到人間兒女,他都溫柔以待。
《金瓶梅》 之強悍,在于對現(xiàn)實剝皮見骨。《紅樓夢》 之珍貴,在于發(fā)現(xiàn)生命的各種可能性,以及愛的宗教。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是一座座孤島。唯有愛,將孤島連成陸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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