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濤流傳到現(xiàn)在比較完整、系統(tǒng)的畫論,只有《畫語錄》十八章。但是石濤的畫跡卻很少。從這些畫跡的題跋里,零珠碎玉,頗有不少論畫卓見。石濤論畫常發(fā)縱橫深邃之說,他以膽大的革新精神打破了陳腐的藝術觀念,用奔放馳騁的文字,闡述自己對繪畫的系統(tǒng)看法。甲申之變之后,石濤遁入空門。持守佛法恐不甚在意,自稱“有冠有發(fā)之人”談佛說禪倒成了他的余事。
石濤的畫論源于他的哲學思維,綜觀之,多得益于老莊,其得益于佛者蓋少。石濤的繪畫實踐和他的理論是相得益彰的。他的畫,不拘繩墨,脫去時習,用縱橫的筆觸描寫了大自然形形色色的變幻。因此,石濤畫無論在意境和筆墨上都有獨特的創(chuàng)造,不僅當時的一些食古不化的人和石濤相比顯得相形見絀,即使在同時代的另一些革新派畫家中他都是一個佼佼者。
石濤認為首先要認識自然的規(guī)律,然后才能真正運用繪畫的技法。他說:“規(guī)矩者,方圓之極則也,天地者,規(guī)矩只運行也。世有知規(guī)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轉(zhuǎn)之義,此天地之縛人于法,人之役法于蒙?!庇终f:“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為法障之也。”
規(guī)和矩是指繪畫技法的最高準則,但是如果不先了解自然的運動和發(fā)展規(guī)律(“乾旋坤轉(zhuǎn)之義”),那么,這便是造化以“法”束縛人,而人復于蒙昧中使用“法”。
為了使繪畫的技巧符合自然規(guī)律,石濤認為畫家必須首先了解繪畫的根本法則——“一畫”。因為“一畫”是宇宙本體,是道,而繪畫技法又是自“一畫”之大道演化來的。所以石濤所講的“一畫”便是指天理。畫家只有深入理解了它,才能運用和創(chuàng)造繪畫的技法。也就是所謂“一畫落紙,眾畫隨之”、“一理才具,眾理附之。審一畫之來去,達眾理之范圍”。
筆墨的技法和自然內(nèi)在的規(guī)律應該是統(tǒng)一的。如果把他們孤立起來而不知道他們之間的辯證關系,是絕對不行的。石濤說:
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質(zhì)也;得筆墨之法者,山川之勢也。知其飾而非理,其理危矣;知其質(zhì)而非法,其法微矣。
為了深刻地認識和掌握“一畫”,石濤認為必須先深入地觀察自然要透過“鴻蒙之理”。他說“山川人物之秀錯,鳥獸草木之性情,池榭樓臺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盡其態(tài),終未得一畫之洪規(guī)也?!绷硪环矫娈嫾抑挥姓莆樟恕耙划嫛辈拍軌蚋由钊氲卣J識自然。他說:“且水川之大,廣土千里,結云萬里,羅峰列嶂,以一管窺之,即飛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畫測之,即可參天地之化育也?!笔瘽_地解釋了人們對客觀存在的認識逐步深化的問題。畫家對自然的理解都是反復進行、交互深入的。只有這樣畫家才能夠靈活地運用技法達到筆參造化的境地。石濤說:“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睆挠蟹ǘ鵁o法,藝術便升華到一個更高的水平,這里的“無法”只是不拘于法,而不是根本舍棄法。這正是中國古人所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意思。
石濤的“一畫”論,在當時提出,是具有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的。我們知道,中國的山水畫在明清之季惰性滋生,有些畫家食古人殘羹冷炙,于是陳陳相因,千篇一律。公式化的作品在形式上是重復古人的,在內(nèi)容上是脫離生活的,這應該說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里的最大糟粕。畫家們“離開古人不敢看一筆”,甚至有些畫家認為“豈有舍古法而獨創(chuàng)者乎”?他們講究筆筆都要有來歷,死抱住古人的技法,而不知其所來。其實古代的畫家,都是根據(jù)自己的切身感受而創(chuàng)造這些技法的。后人閉門造車,“畫于南窗下”的作品,當然只可能掉入前人的窠臼了。石濤的“一畫”論,從理論上闡述了繪畫技法和自然的關系,強調(diào)了認識和觀察自然的必要性,對盲目師古之風,有著匡正扶危的作用。
石濤是廣州全州人,凡是到過湖南西部和廣西的人都能發(fā)現(xiàn),石濤山水畫的題材不少是取自這一帶的。無論是峰巒、樹木,還是屋宇、田野、小道,都是從生活中靜攝出來的,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石濤曾多次游過黃山。在黃山,他受到大自然云煙變化的熏陶,所以石濤說:“黃山是吾師?!秉S山以松、石、煙云之奇絕,使徐霞客發(fā)出“黃山歸來不看岳”之嘆。黃山雨后煙云更稱身患,忽焉千山隱跡,忽焉萬壑爭流,瞬息萬變,疑為仙域。石濤的足跡所至,他都留心地體會自己看到的一切。他畫的黃山景物,并不一定實有其地,他說:“余得黃山之性,不必指定其名?!笔瘽谧约旱囊环剿嬌项}云:
丹井不知處,藥灶尚生煙;
何年來石虎,臥聽鳴弦泉。
原來丹井、藥灶、石虎和鳴弦泉是黃山的四個名勝,而石濤卻把它們組織在一個畫面里,創(chuàng)造出了意趣雋永的境界。正由于石濤胸中蘊含著無窮的丘壑,才能感之于內(nèi)而法之于外。他曾題畫云:“昔時江行所見,今日拈處并觀。”又云:“余昔時居敬亭有此,今忽憶之,不覺游于筆底?!笔瘽嫷狞S山,正如他自己所說,得到了黃山之性。與他同時代的梅瞿山曾題他的黃山圖云:
石公飄然至,滿座生氤氳。手中抱一卷,云是黃海云。云峰三十六,峰峰插紫玉。汗漫周未能,攬之歸一掬。始信天地奇,千載遲吾師。筆落生面開,力與五丁齊。覿面浮丘呼,欲往愁崎嶇。不能凌絕頂,躊躇披此圖。
石濤每次到黃山,都是住在宣城梅瞿山家,梅瞿山的題跋是一點不夸張的。石濤有一幅畫題為“蘆中遠望,令我叫絕”??戳诉@幅畫不由你不叫絕:水浪的激越動蕩,蘆葦?shù)碾S波搖擺,觀眾恍處塘邊澤畔。如果畫家對自然沒有切身的感受,要達到如此的效果,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石濤是《畫語錄·尊受章第四》里提到“受”與“識”的問題,借用佛家“色、想、受、行、識”的五蘊之說談藝?!笆堋笔侨藗儗陀^事物的“領受”,即感性認識?!白R”是指人們對客觀事物的“了別識知”,即理性認識。石濤說:“受與識,先受而后識也。識然后受,非受也?!边@就是說,理性認識是基于感性認識的,如果離開了自己親身的實踐,只是因襲古人的陳法,而且根本不知道這種間接經(jīng)驗也是古人根據(jù)自己的直接經(jīng)驗而來的,那么畫出來的,當然不可能是畫家對自然的真實感受。他人的“了別認知”,代替不了你自身的真切“領受”。畫家必須重視直接經(jīng)驗,石濤說:“夫受,畫者必尊而守之,強而用之。無閑于外,無息于內(nèi)?!笔鞘裁丛蚴巩嫾也荒苷_地理解“受”與“識”之間的關系呢?石濤認為是“未能識一畫之權(‘權’在佛家與‘實’相對,‘權指機宜變化之法’,而實指究竟不變之法),擴而大之夜”。歸根到底還是由于畫家不懂“一畫”這個繪畫的根本法則,不懂得這一根本法則的機宜變化,因而也便不能把這一根本法則推而廣之,運用到繪畫的技法上去,這正是師古不化者的根本毛病所在。
由于石濤能正確地認識到繪畫技法與自然規(guī)律之間的關系,所以石濤堅決反對師古不化的傾向?!肮P墨當隨時代”,這是石濤對傳統(tǒng)發(fā)展的總的看法。他說:“古者識之具也(‘具’,此處指手段或技法),化者識其具而弗為(‘為’指因循)也?!薄皣L憾泥古不化者,是識之拘也,識拘于似則不廣,故君子惟借古以開今也?!?br>
學習傳統(tǒng)、臨摹古人的作品,不是藝術的終極目的,而只是一種繼往開來的手段。石濤并不是一個對傳統(tǒng)的虛無主義者,他是最懂得學習古人的。據(jù)記載,石濤臨過高房山、錢舜舉、仇實父、周昉等人的不少作品。石濤自己曾題畫云:
性懶多病,幾欲冢筆焚硯,刳形去皮,而不可得。孤寂間,步足齋頭,或睹倪黃石董真跡,目過形隨,又覺數(shù)日寢食有味。以此知靺鞨木難,搜索得未易鄙棄。(《大滌子題畫詩跋》)
想學習到傳統(tǒng)的菁華,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所以石濤說“靺鞨(古祖名,居東北。)木男搜索”。但是真正領略到古人的妙諦,便能豐富自己創(chuàng)作的靈感。從石濤的畫跡上可以看出,石濤早年對董源和王蒙等人的畫,一定做過苦心鉆研和學習,這些傳統(tǒng),石濤加以消化融會,自成家法,所以他晚年的山水畫真正是無古無今,嶄然新貌。石濤曾說:
夫畫···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今人不明乎此,動則曰:某家皴點,可以立腳。非似某家山水,不能傳久。某家清澹,可以立品。非似某家工巧,只足娛人。是我為某家役,非某家為我用也??v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殘羹耳。
明末清初,畫壇董其昌、陳繼儒、莫是龍倡南北宗之說。深究其說,或有睿識;而淺嘗輒止,則易墮門戶。石濤對此,頗有嘲哂:
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大滌子題畫詩跋》)
此道見地欲穩(wěn),只須放筆隨意鉤去,縱目一覽,望之如驚電奔云,屯屯自起,荊關耶?董巨耶?倪黃耶?沈趙耶?誰與安名?予嘗見諸名家,動云此某家法、此某家筆意,余論則不然,書與畫天生來,自有一人職掌,自是不同一代之事,從何處說起?(《大滌子題畫詩跋》)
學習遺產(chǎn),要古為今用,而不能為古人所役使。石濤主張畫家應該大膽創(chuàng)造,反對只師古人之跡而不師古人之心。他說:
我之為我,自有我在。古之須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我自發(fā)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縱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天熱授之夜,我于古何師而不化之有?
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來,遂使今入不能出頭也。師古人之跡、而不師古人之心,宜其不能出地也,冤哉!(俞劍華輯本《石濤畫語錄》)
石濤認為古人所創(chuàng)造的技法,不應該機械地搬用到自己的畫中來。在當時的畫壇上,董源、米芾、倪云林等人,都被奉為南宗的大師。不少畫家只從形式上出發(fā)來臨摹他們的作品,因此僅能得到他們的皮毛,而不能真正弘揚他們的傳統(tǒng),所以石濤批評這些師古不化的畫家道:
萬點惡墨,惱殺米顛(米芾);幾絲柔痕,笑倒北苑(董源)。
倪高士(倪云林)畫如沙浪谿石,隨轉(zhuǎn)隨注,出乎自然,而一股空靈清潤之氣,冷冷逼人,后代徒摹其枯索冷儉處,此畫之所以無遠神也。(《大滌子題畫詩跋》)
倪云林的畫之所以好,是因為“出乎自然”。后人只臨摹這些人的外貌,畫畫當然索然無味,缺乏神韻了。同樣,米芾往往用點筆破墨描寫云山煙樹,生動有致(米畫不傳,畫史作如是說),而有些畫家卻把米點定型化,形成了所謂“米點山水”,失去了米點原來的真面目。所以魯迅從前也說過:“米點山水,則毫無用處?!庇秩缍拊串嫿系纳剿?,雖不用奇峭的筆觸,但不失郁蒼勁挺。如果只從表面上學董源的柔軟屈曲的用筆,必然只會剩下“幾絲柔痕”了。
石濤認為:“畫家不能高古,病在舉筆只求花樣,然此花樣從摩詰到至今,字經(jīng)三寫,烏焉成馬,冤哉!”(《石濤題畫集》)
所謂花樣,便是指的成為公式化的點皴等技法。這種點皴,古人是根據(jù)對自然的切身感受而創(chuàng)造的,如果只是從形式上加以套用,自己沒有對自然的認識,必然使這些技法失去表現(xiàn)力?!白纸?jīng)三寫,烏焉成馬?!苯?jīng)過幾次三番的臨摹,越來越歪曲了原來的面目,而使作品走上拼湊的道路。黃賓虹先生從前也說過,這些畫家就像拿著橡皮圖章把各種點、皴一個個地蓋到畫面上去一樣,這樣的畫家只是一架拙劣的印刷機而已,何從談得上藝術的創(chuàng)造呢?
石濤認為必須根據(jù)對象來運用和創(chuàng)造繪畫的技法。他在談到山石的皴法時說:
筆之于皴也,開生面也.山之為形萬狀,
則其開面非一端.世人知其皴,失卻生面,縱使皴也于山乎何有?如山川自具之皴,則有峰名各異,體奇面生,具狀不等, 故皴法自別.
必因峰之體異,峰之面生,峰與皴合,皴自峰生。
石濤說卷云皴、斧劈皴、披麻皴等各種方法都是根據(jù)不同的山峰而創(chuàng)造的。畫家如果只知道這些皴法,而忘記了這些皴法特是山峰本身的特質(zhì)而來的,便是舍本逐末,即使運用了各種皴法,也是不能表現(xiàn)山石本身的精神的。石濤對樹葉的點法,也有同樣的理解。他說古人畫樹葉多用分字典、個字典、一字點、品字點、厶字點以及攢三聚五等點法,而他自己則不然,運用的有“雨雪風晴四時得宜點”、“反正陰陽襯點”、“夾水夾木一氣混雜點”、“含苞藻絲纓絡連牽點”(《大滌子題畫詩跋》)。從這些點法的名稱便可以看出,石濤主張按時令氣候之不同、按光暗正背之不同、按事物本身特征之不同,而決定用何種點法來表現(xiàn)。
石濤認為,在作畫時不能為皴而皴、為點而點。他說:“然于運墨操筆之時,又何待有峰皴之見?”他在談到自己運用的各種點法時,最后也說:“噫!法無定相,氣概成章?!痹谑瘽男哪坷锸遣淮嬖诠潭ú蛔兊募挤ǖ?。自然變了,他的技法也會隨之變化,一切陳法都是束縛不了石濤的。
在經(jīng)營位置上,石濤也主張創(chuàng)新,反對公式化的構圖方法。他曾說:“分疆三疊者:一層地,二層樹,三層山,望之何分遠近?寫此三疊,奚啻印刻?兩端者:景在下,山在山,俗以云在中,分明隔做兩段?!?br>
構圖布局也應該遵循自然本身的規(guī)律,石濤說,善于構圖的人在布局時“如自然分疆者,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是也”。所以他認為,“不可拘泥分疆三疊兩段”。
前面提到石濤山水畫的意境高逸,而這也和石濤的善于經(jīng)營位置有絕大的關系。石濤的每一幅畫,立意都異常新奇。石濤說,自己的畫“堪留百代之奇”。要奇,并不是一件難事,難在奇的合情合理。石濤有兩首題畫詩很能說明其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詩云:
武陵溪口燦如霞,一棹尋之興更賒。歸向吾廬情未已,筆會春雨寫桃花。 又云:
墨團團里黑團團,墨黑叢中花葉寬,試看筆從煙里過,波瀾轉(zhuǎn)處不須完。
“筆含春雨寫桃花”、“試看筆從煙中過”,這是畫家絕妙的詩句,無論筆跡墨瀋或是構圖布局,都應出于自然,天趣流露。石濤的畫真正作到了“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畫”(郭熙語)。
構圖不僅僅是畫面的形式美感的問題,還表現(xiàn)出畫家對所描寫的事物的理解。石濤竭盡化腐朽為神奇之能事,他曾有一幅畫,題為:“天畔群山孤草亭,江中風浪雨冥冥?!泵鑼懡系年囉?,江流在風雨的侵襲下激蕩著,一只逆風而行的小船,搖擺不定地由畫面右下角劃向中心;遠處是朦朧的峰頭。大自然的變幻,在這幅畫里可說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還有一幅畫,題為:“路曲榕松迥,田平菜麥肥?!边@畫的是田園小景,畫面中間在土坡和幾株榕松之間,有一個農(nóng)家,畫面的其他部分布滿了大小不同的田塊,迂回的小道蜿蜒在田間。這精致雖然太平凡了,但是它卻又顯得如此清新。有時石濤忽發(fā)奇思,出人意表:一塊崢嶸的頑石、幾顆被狂飆吹倒的大松、一葉傍水灣而行的漁舟、一片巖壁···都能構成一幅絕佳的圖畫。石濤的畫里,也有不少氣勢磅礴的大構圖,千巖萬壑,層峰疊嶂,層次和空間的安排妥善而精到。我曾經(jīng)看到石濤畫的一幅黃山圖,山巒拱立起伏,變幻莫測,十分雄偉壯觀,梅清對石濤黃山圖的評價,信為真賞。在中國山水畫的布局上,有一個共同為畫家遵守的原則,便是“以大觀小”,在具體的構圖上,又運用平遠、深遠、高遠諸透視法則,這一些在石濤的畫里是兼而有之的,真是“造化在手,妙趣橫生”。這種生動的構圖手法,如果離開了生活,是根本無法得到的。
石濤認為,符合自然規(guī)律的技法,只有畫家自己不斷地在實踐中追求。他說:“天能授人以法,不能授人以功。天能授人以畫,不能授人以變。人或棄法以伐功,人或離畫以務變,是天之不在于人,雖有字畫亦不傳焉。”
自然能給人們以規(guī)律,但是要表現(xiàn)自然,卻在于畫家的努力。同樣,“一畫”這個繪畫的根本法則雖然是從自然規(guī)律里產(chǎn)生的,但是要把這個根本法則權宜機變?yōu)榫唧w的技法,責任卻在畫家。如果無視自然的規(guī)律(石濤稱“天”),自然規(guī)律也會遠離你而去,那么畫家的作品是不足以傳世的。所以,石濤主張山水畫家要多看真山真水。他說:“山水真趣,須是入野看山時,見他或真或幻,皆是我筆頭靈氣。”(《大滌子題畫跋》)只有觀察了自然的變幻,自己有了深刻地體會,下筆才生動。他曾稱贊董源:“董北苑以江南真山真水為稿本,固知大塊自有真面目在?!保ā断棺鹫邆鳌罚┳罱蕦m展出了一幀石濤的大幅山水,題為“搜盡奇峰打草稿”,這句話,表現(xiàn)了石濤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石濤癡迷于山水,真正達到“泉石膏肓,煙霞痼癖”(米芾語)之境,故能胸羅萬象,筆涵氤氳。他的足跡曾遍游各地:瀟湘、洞庭、匡廬、天都、太行、五岳、四瀆無所不至。石濤的畫所以能沖破古人的樊籬,大膽創(chuàng)造,決非憑空而來。
中國畫畫家是要求通過所描寫的事物來表達自己主觀的情懷的,這就是所謂“緣物寄情”,通過畫面看到自己的面目,使主管情哥哥和客觀事情交融,從而達到“物我一如”的最高境界。石濤說:
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于予也,予脫胎于山川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所以終歸之于大滌也。
在石濤的畫論里,十分強調(diào)個性的表現(xiàn),作畫要“自有我在”、“陶泳乎我”,要具有“我之面目”,要“我自發(fā)我之肺腑,揭我之須眉”。清初有著這種自我意識的畫家還有八大山人、石谿、浙江、汪之瑞等等,他們將一股清風松香了頗呈沉悶的畫壇。
自然界的各種現(xiàn)象,都有其所遵循的自然規(guī)律,石濤以人的感情來理解這些自然規(guī)律。譬如他說:
山之蒙養(yǎng)也以仁,山之縱橫也以動,山之潛伏也以靜,山之拱楫也以禮,山之行徐也以和,山之環(huán)聚也以謹,山之虛靈也以智,山之純秀也以文,山之蹲跳也以武。
又說:
夫水汪洋廣澤也 以德 , 卑下循禮也以義 , 潮汐不息也以道 ,
決行激躍也以勇 , 瀠洄平一也以法 , 盈遠通達也以察 , 沁 泓鮮潔也以善 ,
折旋朝東也以志。
石濤把自然看成一個有生命的東西,他把自己的整個身心融化到自然里。在石濤的畫中,一山一水都貫注了自己濃烈的情感,充滿了大自然的滂沛元氣。欣賞石濤的山水畫,正如石濤自己所說的,幾乎“令觀者有入山之想”了。
要把自然形態(tài)的東西,升華為藝術品,必須經(jīng)過畫家的意匠加工。石濤認為作畫“多則泛濫,少則精壯”,說山水畫是“山川形勢之精英”。更可貴的是,石濤反復強調(diào)作畫要在似與不似之間。石濤有詩云:
名山許游未許畫,畫必似之山必怪。變幻神奇懵懂間,不似之似當下釋。(《大滌子題畫詩跋》) 另一詩云:
天地渾熔一氣,再分風雨四時。明暗高低遠近,不似之似似之。(《石濤題畫集》)
如果畫家作畫時自然主義的,必然只能描寫事物的非本質(zhì)的表面現(xiàn)象,結果是“謹毛而失貌”,“愈似愈不似”。所以蘇軾認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相反的,如果刻意褻瀆大造,狂怪失理,畫家也有舍棄客觀事物的可視形象,而走上玩弄筆墨的形式主義道路的危險。石濤所謂的“不似似之”、“不似之以似似之”。正是辯證地解決這一問題的現(xiàn)實主義態(tài)度。由于畫家所描寫的是現(xiàn)實中的典型,它必然具備事物的一般特征,所以“似”;但同時,畫家又把形象經(jīng)過了一番意匠經(jīng)營,比現(xiàn)實中的事物更典型、集中和概括,所以“不似”。這里的“不似”實際上是“更似”。
面對因循怠惰,畫道式微的現(xiàn)象,石濤能獨樹一幟,睥睨千古,大膽地進行創(chuàng)造,為中國現(xiàn)實主義繪畫傳統(tǒng)平添了絢麗的光輝。他的繪畫理論也同樣是中國畫論寶庫中奇艷的芳葩。石濤對后世的影響是巨大的。乾隆年間的揚州畫派曾深受他的影響,直至近代的大師齊白石對石濤也推崇備至。齊白石的名言,“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顯然是發(fā)源于石濤“不似似之”的高見。我對石濤知之甚少,簡陋錯訛,在所難免,謹呈此文就教于大方之家。
(注:文中引文除已注明出處者外,均引自《苦瓜和尚畫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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