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季冬紀(jì)

士節(jié)

讀書人節(jié)操的問題

【原文】士¹之為人，當(dāng)理不避其難，臨患忘利，遺²生行義，視死如歸。有如此者，國君不得而友，天子不得而臣。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國，必由如此人者也。故人主之欲大立功名者，不可不務(wù)求此人也。賢主勞于求人，而佚³于治事。

齊有北郭騷者，結(jié)罘⁴網(wǎng)，捆蒲葦，織萉⁵屨⁶，以養(yǎng)其母。猶不足，踵門見晏子曰：“愿乞所以養(yǎng)母?！标套又椭^晏子曰：“此齊國之賢者也。其義不臣乎天子，不友乎諸侯，于利不茍⁷取，于害不茍免。今乞所以養(yǎng)母，是說⁸夫子之義也，必與之?！标套邮谷朔謧}粟、分府金而遺⁹之，辭金而受粟。

有間，晏子見¹⁰疑于齊君，出奔，過北郭騷之門而辭。北郭騷沐浴而出，見晏子曰：“夫子將焉適？”晏子曰：“見疑于齊君，將出奔?！北惫釉唬骸胺蜃用阒??！标套由宪?，太息而嘆曰：“嬰之亡豈不宜哉？亦不知士甚矣?！?SPAN lang=EN-US>

晏子行。北郭子召其友而告之曰：“說晏子之義，而嘗乞所以養(yǎng)母焉。吾聞之曰：‘養(yǎng)及親者，身伉其難?！耜套右娨?，吾將以身死白之。”著衣冠，令其友操劍奉笥而從，造于君庭，求復(fù)者曰：“晏子，天下之賢者也，去則齊國必侵矣。必見國之侵也，不若先死。請(qǐng)以頭托白晏子也。”因謂其友曰：“盛吾頭于笥中，奉以托?！蓖硕载匾病Ｆ溆阎^觀者曰：“北郭子為國故死，吾將為北郭子死也?！庇滞硕载?。

齊君聞之，大駭，乘驲¹¹而自追晏子，及之國郊，請(qǐng)而反之。晏子不得已而反，聞北郭騷之以死自己也，曰：“嬰之亡豈不宜哉？亦愈不知士甚矣?！?/SPAN>

【譯文】讀書人的為人處事，只要符合于道理就不會(huì)避開危難，面臨禍患而忘記利益，舍棄生命而行為于最佳行為方式，把死亡看得如同回家一樣輕松。如果有這樣的人，國君也不能把他當(dāng)做朋友，天子也不能讓他為臣。大的能安定天下，稍次的也能安定一個(gè)國家，必然是由這種人才能做到。所以君主想要立下大功勛，不可以不尋求這種人。賢明的君主勤勞于尋求這種人，而安逸于治理事務(wù)。

齊國有個(gè)叫北郭騷的人，平日里編織捕獸網(wǎng)，編蒲葦，織麻鞋，以養(yǎng)育母親。但仍然不能維持生活，于是到晏子門上求見說：“希望能得到糧食以養(yǎng)育母親?！标套拥钠腿烁嬖V晏子說：“這是齊國的賢者，他的最佳行為方式是不給天子當(dāng)臣子，不與諸侯做朋友，對(duì)于錢財(cái)不隨便索取，對(duì)于禍害不隨便免除。如今請(qǐng)求施舍以養(yǎng)育母親，是喜悅先生的最佳行為方式，必須給與他?！标套佑谑桥扇四贸鰝}庫中的糧食、府庫中的錢財(cái)而贈(zèng)送給他，他推辭了錢財(cái)而接受了糧食。

有一段時(shí)間，晏子被景公懷疑，將要出逃，經(jīng)過北郭騷的家門而向他告辭。北郭騷沐浴更衣后拜見晏子說：“先生將歸向何處？”晏子說：“我被齊君懷疑，將出逃?！北惫}說：“先生自己盡力吧！”晏子上車后長長嘆息一聲說：“我的逃亡難道不應(yīng)該嗎？我太不了解讀書人了?！?/SPAN>

晏子走后，北郭騷請(qǐng)朋友來告訴他說：“我喜愛晏先生的最佳行為方式，而曾經(jīng)向他乞討來供養(yǎng)母親。我聽說，‘贍養(yǎng)親人的人自身要抵抗災(zāi)難。’如今晏先生被齊君懷疑，我將用自身的死來為他表白?！庇谑谴┐骱靡鹿?，叫朋友拿著劍，捧著一竹籃跟隨，來到宮廷，要求守門人說：“晏先生，是天下賢能的人；如今要離開齊國，齊國必然會(huì)被侵略。眼見國家必然被侵略，不如現(xiàn)在死，請(qǐng)求用我的頭相托為晏先生表白?！币蚨鴮?duì)朋友說：“把我的頭放于竹籃中，拜托奉上?！庇谑峭瞬蕉詺?。他的朋友將盛著頭顱的竹籃交給守門人說：“北郭先生為國家的緣故而死，我也將為北郭先生而死。”于是也退一步而自殺。

景公聽說后，大為驚訝，乘坐驛站快車去追晏子，在國境邊上追到晏子，請(qǐng)求晏子返回。晏子不得已而返回，聽說北郭先生以死來為自己表白，長長嘆息一聲說：“我的逃亡，難道不應(yīng)該嗎！我是更加不了解讀書人到極點(diǎn)了?！?/SPAN>

【說明】本節(jié)《士節(jié)》，主要探討的是讀書人節(jié)操的問題。作者舉出北郭騷的例子，借以說明讀書人的節(jié)操，并不在于具體小事上。如果北郭騷收留了被齊景公懷疑的晏子，以回報(bào)贈(zèng)送糧食的恩情，那么弄不好也會(huì)被齊景公懷疑株連。但北郭騷選擇了去齊景公前殺死自己而代晏子表白的行為方式，才使得齊景公幡然悔悟。此舉一下子就為晏子說明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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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1.士：(shì示)《易·大過·九五》：“枯楊生花，老婦得，其士夫無；咎，無譽(yù)?！薄稌つ潦摹罚骸笆且詾榇蠓蚯涫??！薄对姟ふ倌稀坑忻贰罚骸皳坑忻?，其實(shí)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薄对姟ば⊙拧じμ铩罚骸盁A我髦士?！薄对姟ぶ茼灐ぽd芟》：“思媚其婦，有依其士。”《周書》：“太子晉，胄成人，能治上官，謂之士?！薄墩撜Z·泰伯》：“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薄抖Y記·曲禮》：“列國之大夫，入天子之國，曰某士?！薄稘h書·食貨志》：“學(xué)以居位曰士?！薄逗鬂h書·仲長統(tǒng)傳》：“以才智用者謂之士?！北玖x是古代男子的美稱。這里用為有一定文化知識(shí)的男子之意。

2.遺：(yí移)遺棄、舍棄?！蛾套哟呵锞砣?nèi)篇問上》：“是以天下不相遺，此明王教民之理也?！薄墩撜Z·泰伯》：“故舊不遺?！?U>唐韓愈《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必遺乎今?！?/SPAN>

3.佚：(yi役)古通“逸”?！豆茏印つ撩瘛罚骸懊駩簯n勞，我佚樂之?！薄墩撜Z·季氏》：“樂佚游?！薄睹献印けM心上》：“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荀子·仲尼》：“鄉(xiāng)方略，審勞佚，畜積修斗而能顛倒其敵者也?！薄俄n非子·外儲(chǔ)說右下》：“今身使佚，且寄載，有德于人者?！薄稄V雅》：“佚，樂也?！边@里用為安逸之意。

4.罘：(fú扶)捕兔網(wǎng)。泛指狩獵用的網(wǎng)?！蛾套哟呵锞砦濉?nèi)篇雜上》：“齊有北郭騷者，結(jié)罘罔，捆蒲葦?！薄段淖印ど先省罚骸安蛭醇阔F，罝罘不得通于野。”《呂氏春秋·季春紀(jì)》：“田獵罼弋，罝罘羅網(wǎng)，喂獸之藥，無出九門?！薄逗鬂h書·寇榮傳》：“舉趾觸罘罝?！?/SPAN>

5.萉：(fèi費(fèi))麻?！秴问洗呵铩ぜ径o(jì)·士節(jié)》：“捆蒲葦，織萉屨，以養(yǎng)其母。”

6.屨：(ju巨)《詩·魏風(fēng)·葛屨》：“糾糾葛屨，可以履霜?！薄吨芏Y·屨人》：“掌王及后之服屨?！薄豆茏印ぽp重甲》：“北郭者，盡屨縷之甿也?！薄蹲髠鳌べ夜哪辍罚骸肮财滟Y糧屝屨?！薄睹献印る墓稀罚骸捌渫綌?shù)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荀子·正論》：“墨黥，慅嬰；共，艾畢；菲，對(duì)屨；殺，赭衣而不純?！薄俄n非子·難二》：“晏子對(duì)曰：‘踴貴而屨賤?！薄墩f文》：“屨，履也?！倍斡癫米ⅲ骸敖駮r(shí)所謂履者，自漢以前皆名屨?！边@里用指為用麻、葛等制成的單底鞋之意。

7.茍：(gǒu狗)《詩·唐風(fēng)·采苓》：“人之為言，茍亦無信。”《詩·大雅·抑》：“無易由言，無曰茍矣?！薄豆茏印ぶ品帧罚骸氨缓糍?，不茍聚，不妄行，不強(qiáng)進(jìn)。”《孟子·告子上》：“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荀子·不茍》：“君子行不貴茍難，說不貴茍察?！薄俄n非子·奸劫弒臣》：“人主誠明于圣人之術(shù)而不茍于世俗之言?！彼抉R遷《報(bào)任少卿書》：“仆雖怯儒欲茍活，亦頗識(shí)去就之分矣。”《禮記·曲禮上》：“臨財(cái)毋茍得。”這里用為隨便之意。

8.說：(yue悅)《易·困·九五》：“劓刖，困于赤紱：乃徐有說，利用祭祀。”《詩·召南·草蟲》：“我心則說?！薄对姟ば⊙拧ろ熪汀罚骸拔匆娋?，憂心奕奕。既見君子，庶幾說懌。”《管子·小問》：“桓公不說，瞋目而視祝鳧巳疵?！薄墩撜Z·學(xué)而》：“學(xué)而時(shí)習(xí)之，不亦說乎？”《禮記·中庸》：“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孟子·梁惠王上》：“王說曰?！薄俄n非子·二柄》：“故加衣于君之上。覺寢而說?！边@里用為喜悅之意。

9.遺：(wèi衛(wèi))《書·盤庚中》：“我乃劓殄滅之，無遺育。”《管子·侈靡》：“交觶者不處，兄遺利夫！”《韓非子·說林下》：“而道難不通，乃鑄大鐘遺仇由之君?！薄妒酚洝の汗恿袀鳌罚骸坝襁z之。”《漢書·李廣蘇建傳》：“置幣遺單于?！边@里用為給予、饋贈(zèng)之意。

10.見：(jiàn薦)表示被動(dòng)，相當(dāng)于“被”?！蛾套哟呵锞砦濉?nèi)篇雜上》：“今晏子見疑，吾將以身死白之。”《文子·微明》：“有功離仁義者及見疑，有罪而有仁義者必見信。”《孟子·梁惠王上》：“百姓之不見保。”《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誠恐見欺?！薄稘h書·李廣蘇建傳》：“見犯乃死。”

11.驲：(rì日)《晏子春秋卷五·內(nèi)篇雜上》：“景公聞之，大駭，乘驲而自追晏子?！薄蹲髠鳌は骞荒辍罚骸俺梭R而見宣子?！薄蹲髠鳌ふ压迥辍罚骸俺右泽R至于羅汭?！薄秴问洗呵铩な抗?jié)》：“乘驲而自追晏子?！薄秶Z·晉語》：“乘驲自下?！薄墩f文》：“驲，傳也?！敝祢E聲曰：“車曰驲，曰傳，馬曰驛，曰遞?！边@里用為驛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