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震評說李清照——分香賣履無子得咎

作者：康震 來源：康震評說李清照 閱讀： 664 更新：2009年03月26日      字號：小 大

我們需要一個答案來解釋這一切，因為曾幾何時，他們兩個人之間是那么的和諧、那么的快樂！難道人生真的如此脆弱，感情真的如此脆弱，天長地久的愛情真的只能在神話中出現(xiàn)嗎？

俗語有云，夫妻之間，“鍋沿兒不離鍋蓋”，生活中誰也離不了誰，但正因為如此親近，也就無法避免爭執(zhí)沖突。俗話又說：“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狈蚱拗g只要能互諒互讓，任何問題都能迎刃而解。以李清照與趙明誠的相知相愛，不會不懂這個簡單道理。從現(xiàn)存的相關(guān)資料看來，李清照決不會因生活中的瑣碎小事而與趙明誠產(chǎn)生這么大的怨氣，在她的作品中也很少觸及這類題材。因此，我們可以確定，夫妻之間的小矛盾不可能導(dǎo)致李清照發(fā)這么大的怨氣。

那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

這就不得不談到宋代社會蓄養(yǎng)小妾與歌妓的風(fēng)氣。

宋代達官貴人以及文人士大夫有蓄養(yǎng)侍妾與歌妓的風(fēng)氣。宋真宗就曾多次鼓勵大臣們應(yīng)當充分地蓄養(yǎng)歌妓來享受生活，他說：“時和歲豐，中外康富，恨不得與卿等日夕相會。太平難遇，此物助卿等燕集之費?！保ㄉ蚶ā秹粝P談》卷25）宰相王曾非常節(jié)儉，真宗居然專門派人為他購買侍妾。

宋代士大夫高官家中多蓄養(yǎng)侍妾歌妓。比如，韓琦官至宰相，“家有女樂二十余輩”(《宋朝事實類苑》卷8)；宰相韓絳“家妓十余人”(《侯鯖錄》)；連一代文豪歐陽修也“有歌妓八九姝”(《韻語陽秋》)，蘇軾“有歌舞妓數(shù)人”(《軒渠錄》)。

不僅私人家中、驛館、酒樓蓄養(yǎng)歌妓，官府、軍營也專門豢養(yǎng)一批歌妓供公家宴會的時候娛樂，被稱為“營妓”與“官妓”。宋仁宗年間，家妓、官妓不僅成了達官顯貴、文人墨客、官吏商賈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且成了主人交易、朋友互贈的一種禮品。

如此濃厚的風(fēng)氣下，甚至太學(xué)中的太學(xué)生，也常常出入歌樓妓院或發(fā)帖召喚歌妓前來太學(xué)中陪酒。在這種風(fēng)氣的影響下，趙明誠無論是在太學(xué)讀書還是在官府為官，都不可能免俗，所以他在家中或者官府蓄養(yǎng)侍妾乃至歌妓都是非常正常的現(xiàn)象。

有一個非常鮮明的證據(jù)說明趙明誠的確曾經(jīng)蓄養(yǎng)侍妾與歌妓。李清照在《〈金石錄〉后序》中記述趙明誠去世時的情景時寫道：“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分香賣履的典故出自曹操的《遺令》：“余香可分與諸夫人。諸舍中無所為，學(xué)作履組賣也?！币馑际菍⒓抑械牟糠重斘锓纸o各位夫人、侍妾，并交待她們學(xué)會自食其力。李清照從反面使用這個典故是為了說明：趙明誠臨終之時，并沒有像曹操那樣將家中的財產(chǎn)、家業(yè)交付給其他的侍妾。但從正面來看，卻又正好說明趙明誠生前是有侍妾的。

可是，問題在于，既然趙明誠早年就可能蓄養(yǎng)侍妾、歌妓，為什么李清照當時不發(fā)怨氣，偏偏在這次長久分別后的萊州團聚時爆發(fā)出來呢？

我們或可做個合理的推測。

趙明誠年輕時，可能在太學(xué)或者官府里與歌妓有過交往，但那時他的社會地位、經(jīng)濟基礎(chǔ)都不高，沒有能力專門在家中蓄養(yǎng)歌妓。后來與李清照結(jié)婚后，情投意合，幸福美滿，加上從東京汴梁到青州十年，兩人都長年廝守在一起，并不大可能蓄養(yǎng)侍妾與歌妓。即便有蓄養(yǎng)，也多半出于娛樂的目的，不過是逢場作戲，他的全部感情與心思還是放在李清照的身上。對于這一點，李清照心里應(yīng)是非常明白的，所以可能并不介意。

但是這一次有所不同。趙明誠離開青州后，先后在幾個州郡做官，尤其現(xiàn)在做了萊州知州，已有經(jīng)濟基礎(chǔ)與政治地位，身邊縈繞著越來越多年輕漂亮的女性。而李清照雖然才華出眾，氣質(zhì)優(yōu)雅，但畢竟已近四十，如何再能夠像年輕時那樣明媚鮮艷，青春煥發(fā)？在丈夫的眼中，結(jié)婚二十年的妻子雖并不老，但或也有點人老珠黃之嫌。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心思、他的感情不免開始慢慢轉(zhuǎn)移到其他那些年輕漂亮的侍妾身上。對于丈夫感情上這種細微微妙的變化，像李清照這般聰穎、敏感的女性怎能感受不到？也許，在她看來，丈夫這一次并非逢場作戲，不僅是娛樂，而是要在感情上拋棄自己了！

現(xiàn)在，我們就可以理解，李清照在《鳳凰臺上憶吹簫》中使用那兩個典故的因由了！丈夫看來真如那兩個采藥人一樣，進入深山，與仙女相會去了！丈夫與那些漂亮的侍妾乘著鳳凰雙宿雙飛，卻把自己留在這孤獨冷清的房間里！

或許有人認為，不會如此嚴重吧？畢竟他們是多年的夫妻，彼此相知相親相愛這么多年，趙明誠不過是一時被幾個漂亮的侍妾所迷惑，等過一段時間一切都將恢復(fù)正常的。

有如此想法的人，可能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對李清照而言，為何會有這么強烈的婚姻感情危機感？如此才華出眾而自信的女詞人為何忽然對丈夫失去信心？為何產(chǎn)生這么巨大的孤獨感與寂寞感？為何會有這么大的痛苦？

答案或許就在以下這兩條材料當中：

第一條材料，在南宋人翟耆年的金石碑刻文字著作《籀史》中。其中說到趙明誠文物收藏極為豐富，但“無子能保其遺余，每為之嘆息也”。意思是：趙明誠的收藏雖然豐厚，但是沒有子女繼承這些東西，每每為之嘆息不已?！遏κ贰穼懹谒胃咦诮B興十二年（1142），這個時候李清照還在世，趙明誠的許多朋友、親戚也都在世。翟耆年在書中也并非專門要提及這個話題，只是在講述趙明誠收藏時順筆提及趙明誠與李清照沒有子女，可見在當時，這是一件眾所周知的事實。

第二條材料，在南宋人洪適撰寫的金石文字著作《隸釋》中。其中談到趙明誠身后之事的時候，說到“趙君無嗣”，即趙明誠沒有后代?！峨`釋》寫于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距離李清照去世不過十四五年時間，這個記載也是可信的。

這兩本書一個成書于李清照在世時，一個作于她身死之后，都是研討金石碑刻、篆隸文字的學(xué)術(shù)著作。翟耆年與洪適都是金石學(xué)研究的有學(xué)之士，并非搬弄是非的小人，他們對于趙明誠、李清照的情況該是了如指掌。所以他們所說的趙明誠沒有子女的事實應(yīng)該是可信的。

原來，讓李清照如此難過痛苦，如此欲說還休的“多少事”就是：她與趙明誠結(jié)婚二十多年，居然一直沒有生育子女。

古語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身為一個女人、一個妻子如果無法生育，尤其是不能給丈夫生育一個兒子，那她在家庭中的地位，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價值，就會一落千丈！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在古代，一個不能生育男孩甚至根本不能生育的妻子，在家中幾乎是沒有地位的，而且最終也會喪失丈夫的關(guān)愛以及對家庭財產(chǎn)的繼承權(quán)，對于她們來說，這將意味著感情與財富的雙重失?。?/p>

問題在于，趙明誠是擁有侍妾的，但始終未有生養(yǎng)，這不能生育的責任似乎并不能全由李清照承擔。但在古代，只要沒有子女，輿論一般都會將罪責指向為人妻者。

試想，此時此刻的李清照怎能不痛苦，怎能不難過，怎能不悲觀甚或絕望？

難道，趙明誠與李清照這一對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侶、美滿伉儷的感情就這樣走到頭了？他們的感情還有機會和好如初嗎？

請看第五章《國難當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