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西閃
在神經科學領域,“H.M.”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名字。毫不夸張地講,沒有H.M.,我們對記憶的認識不會達到今天的水平。以至于有人說,H.M.乃上天賜予認知神經科學的禮物。
H.M.不是科學家,不是醫(yī)生,他是一個病人,一個被癲癇長期困擾的患者。1926年2月26日,他出生于美國康涅狄格州首府哈德福特。七歲那年,他被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撞倒,頭部受傷,后來發(fā)展為癲癇。病情一年比一年嚴重,幾乎每周都會發(fā)作,還會出現(xiàn)致命的暫時性意識喪失。到27歲的時候,H.M.一周昏厥兩三次,完全無法維持基本的生活。

▲ 年輕時的H.M. 在其他治療手段無效的情況下,1953年H.M.接受了神經外科醫(yī)生斯科維爾(William B. Scoville)的建議,進行了雙內側前顳葉切除術。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醫(yī)生推斷,H.M.的癲癇起源于顳葉中部的異常放電。手術的結果證明,他的推斷不無道理。盡管斯科維爾切除了H.M.大腦兩側顳葉的內表面,以及位于顳葉下面的海馬體和杏仁核,但H.M恢復得很好。他的癲癇發(fā)作明顯減少了,善良幽默的天性還依然保留著。
 ▲ 癲癇治好了,記憶也不見了
然而問題很快來了。H.M.不記得照顧他的醫(yī)生和護士,不記得自己的病,也不記得那場手術,甚至記不住去洗手間的路。實際上,手術后每一天發(fā)生的事他都不記得,他的記憶停留在手術前的幾個月,或者更早。他只記得自己的父親來自路易斯安那州,他的母親是愛爾蘭人,他們還告訴過他,就在他三歲那年,股市發(fā)生大崩盤。他也記得,1939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起點。他還記得自己很喜歡舅舅,可他忘了幾年前舅舅已經過世。更有意思的是,他沒有忘掉自己的摩托車維修技術。

▲ 描繪H.M.失去記憶的漫畫
1955年,斯科維爾醫(yī)生看到神經心理學家布倫達·米爾納(Brenda Milner)的文章中提到過類似H.M.的病例,于是向后者求助。聽聞此訊,米爾納連夜從加拿大趕到康州,從此開始了對H.M.長達50年的持續(xù)研究。后來獲得諾貝爾獎的神經科學家坎德爾說,每一次重讀米爾納有關H.M.的論文,他都會深深為之感動,因為那些研究對于我們對記憶的認識做出了巨大的貢獻。當然,這些貢獻是由米爾納和H.M.共同做出的。
通過對H.M.的研究,米爾納總結了四個關于記憶的原理。首先,記憶是一種獨立的心智功能,有別于感覺、情緒、語言等其他認知能力。其次,記憶可分短時記憶與長時記憶,它們是分開儲存的。第三,顳葉內側,尤其是海馬體是加工長時記憶的場所之一,而不是存儲記憶的地方。最后,長時記憶可分為外顯記憶與內隱記憶,它們各有不同的加工和儲存機制。
▲ 1958年,術后的莫萊森在自家院子內吸煙
米爾納發(fā)現(xiàn),H.M.的短時記憶能力很強。也就是說,H.M.的思維保留了較強的邏輯能力。事實上在智商測試中他的表現(xiàn)超過一般人。他還熱衷于填字游戲。只不過,填字的時候他運用的都是手術前的記憶。
由于短時記憶很難形成新的長時記憶,H.M.的意識是點滴式的,碎片化的,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時刻都如大夢初醒,每天都與過去毫無關系。”與他相處了數(shù)十年的米爾納說,每次她走進H.M.的房間,他都不記得之前見過她。正如我們了解的那樣,摘除了杏仁核的H.M.友善地對待每一個“陌生人”。如果有人問:“吃飯了嗎?”他會幽默地回答:“不知道,我正和我自己爭論這事兒呢?!?br> 然而當H.M.通過鏡像,學習用筆在一個五角星的雙線條輪廓里畫線,一個新情況讓米爾納激動不已。練習的第一天,H.M.畫得不好。第二天,他的技能似乎有所提高。第三天的第一次嘗試,他就畫得相當完美,但他并不記得自己之前的幾天都在描畫同一個圖案。米爾納意識到,盡管H.M.很難形成長時記憶,卻并非毫無可能。某些感覺、習慣和肢體技能,經過反復練習,無需海馬體的參與,也可以加工為記憶——外顯記憶與做內隱記憶的區(qū)分,就始于H.M.的繪畫練習??驳聽栒f:“這是腦神經科學研究的偉大里程碑。它為研究外顯/內隱這兩套記憶系統(tǒng)鋪平了道路,為今后研究人類記憶打下了基礎?!?/p>
 ▲ H.M.只能看到自已的手和五角星形狀的鏡像,而他需要反復地畫出五角星的形狀
H.M.也能感覺得到神經科學家們的興奮,以及他們對自己的尊重。50多年來,來自世界各地的神經科學家和心理學家參與了對H.M.的研究,人人都在討論他為神經科學做出的巨大貢獻。然而究竟是怎樣的貢獻,H.M.并不清楚。米爾納回憶道,一個訪問學者當著H.M.的面對她說,這位病人真有意思。一旁的H.M.有些害羞,紅著臉輕聲說:“我不覺得我多么有意思?!闭f完就溜走了。后來他對米爾納說:“知道他從我這里學到的東西可以幫助別人,我很開心。”
2008年12月2日,82歲的H.M.因呼吸衰竭在康州一所老人院去世。直到這一天,世人才從米爾納的學生蘇珊·柯金(Suzanne Corkin)口中得知H.M.的大名:亨利·古斯塔夫·莫萊森(Henry Gustav Molaison)。而這一天,距離H.M.首次出現(xiàn)在神經科學的文獻中已有整整52年。
▲ 蘇珊·柯金(Suzanne Corkin)醫(yī)生
上世紀90年代,在監(jiān)護人的監(jiān)護下,莫萊森已經簽下捐贈大腦的協(xié)議。去世一年后,他的大腦被做成2400多個切片,并經數(shù)字化后儲存在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2013年,柯金為H.M.寫了一部傳記,名為《永遠的現(xiàn)在式》。她這樣評價道:“H.M.具有無與倫比的價值。我們擁有他50多年的實驗數(shù)據(jù)?!奔词箰垡蛩固沟拇竽X,也沒有享有如此高規(guī)格的對待。是的,作為神經科學史上最重要的被試,H.M.繼續(xù)在為我們理解記憶做出貢獻——現(xiàn)在,永遠。
▲ 莫萊森的大腦


▲ 被安置在冰盒內的莫萊森大腦,被切割為2401片70微米厚的薄皮
 ▲ 莫萊森大腦的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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