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箮丨文 隨著新麥進入各家各戶的糧食穴子,村東頭大槐樹下,全村唯一的一只大碓窯子,就再也閑不下來了。 從天色微明,到夜幕降臨,“咚咚……”,那石頭撞擊糧食上富有節(jié)奏的聲音,透露著人們對豐收的歡喜勁兒。 碓窯子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石臼,也叫石碓,是農村用來給糧食去皮去殼的家什,有“碓”和“杵”構成。 “碓”是指用豎起來的石磙一樣大小的石頭,上面鑿個洞?!拌啤眲t是在一塊像倒置的圓饅頭一樣的石頭上,嵌進去一根木柄。 人們把糧食放進洞里,用杵撞擊,從而去掉糧食的皮,因為需要兩者結合才可以用,因此這種家什叫做“碓杵”,而又因碓上有個坑洞,又被稱為“碓杵窯子”,后來又簡稱為“碓窯子”,而“杵”則叫做“碓碓頭”。 每當新麥收獲之后,即便夏播再忙,家家戶戶也都不會忘記一件事情,那就是做用麥仁做一盆帶著濃郁新麥香味的浮子酒。 浮子酒即米酒,又叫酒釀,甜酒,古人叫“醴”,是一種很有特色的民間小吃,各地的浮子酒有自己不同的做法,但一樣的美味可口。 一般用煮熟的糯米或麥仁,輔以酒曲釀成,口感甜中帶酸,又帶著酒香,喝起來清爽可口,尤其在夏季,是人們必不可少的解渴飲品。 我們老家做浮子酒,一般用麥仁來做,尤其愛用剛收獲的新麥,這樣的浮子酒,既有麥子的清香,又糧食發(fā)酵后的酒香,味道醇厚,綿香。 一般趁著中午太陽太烈不能下地干活時,從糧食穴子里舀上一筐麥子,撿出土坷垃等雜質,放水缸里淘洗干凈,再稍微晾一下,提起竹筐,去村頭大槐樹下杵麥仁。 還沒走到跟前,就聽到碓碓頭砸向石頭的咚咚聲,伴著一陣陣說笑聲。 杵麥仁也算不上是力氣活,用不著男人幫忙,老年人、婦女,大一點的孩子都可以。 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不用排隊,大家每人拎著自己手里的筐,圍著碓窯子,一邊拉著家常,一邊扒拉著筐里的麥子,不時扔出來一塊小石子,小孩們在旁邊玩。 其實這種等待過程也是濕潤麥子的過程,麥子潮濕柔軟,不至于被沉重的碓碓頭砸碎。 我家地多,經(jīng)常是母親淘洗好麥子,吩咐我去杵麥仁,自己又到田里干活了。 我不愛說話,總是在人群外,有次碰到鄰居大娘正在杵麥仁,一看見我,就喊我過去:“你們家里忙,你先來杵吧!” 說著,大娘把她杵好的麥仁掃出碓窯子,把我筐里的麥子倒進去,拿起碓碓頭就杵了起來。 隨著碓碓頭的起起落落,碓窯子里的麥子漸漸有點白了,一層毛絨絨的麥麩,懸在麥仁上,淡淡的小麥黃中帶著點綠意,這是新麥麥麩特有的色澤。 我家人多,別人家一碓窯子就夠了,我家都要杵兩窯才行。第一窯杵好,旁邊一位嬸子早就拿來了簸箕,扒出麥仁放到簸箕里,左右顛幾下,揚出麥麩,剩下白白的麥仁。 第二窯也是這樣,大娘杵,嬸子用簸箕揚,等全部杵完,揚干凈,這才把一筐麥仁遞給我。 回到家,放下筐,立刻跑向地里,告訴母親麥仁杵好了,快回來做浮子酒,母親答應著,放下手里的活就回來了,那時就感覺,做浮子酒的確是一件大事。 路上母親就問一筐麥子怎么這么快就杵完了,我于是一五一十的把大娘嬸子們幫忙的事情告知母親,自然,浮子酒做好了,一定先給她們送去一碗。 到家,等不及母親往大鍋里兌水放麥仁,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蹲在灶臺前準備燒火了。 我燒水煮麥仁,母親則拿出提前去街上買回的圓圓的酒曲,放在案板上用搟面杖搟碎,收到碗里待用。 等鍋蓋上冒氣白煙,廚房里飄著麥香時,就是麥仁已經(jīng)煮熟,母親用笊籬把麥仁撈起來,控下水,放在盆里晾著。 等到熱氣沒有了,盆摸上去也不燙手了,把搟碎的酒曲摻到麥仁里,用筷子拌勻,攤平,接著在中間用勺子按出一個洞,最后在盆子上蓋上一層棉被或者塑料布,不透氣即可,放置一個角落,靜靜等著,就行了。 需要注意的是,從麥仁下鍋,到用的笊籬、盆等,都不要沾上油,也不能有生水,以防影響發(fā)酵。 在氣溫三十度左右的夏季,需要放置二十四小時,我們老家也叫“對時”,也就是今日某時到次日某時,才能成功。 我家一般是午后煮麥仁做浮子酒,從麥仁被包上棉被,接下來每一刻,都覺得好漫長,盼著時間快點兒,趕快到明天“對時”,等著嘗嘗新麥做的浮子酒。 第二天,吃了午飯,母親靠近麥仁盆,使勁聞了下,說有酒味了,可以沏浮子酒了。 母親說著,把那盆麥仁端到院里棗樹下的桌子上,就去燒開水。 我們趕快準備了碗,白糖,坐在桌子旁,等著喝浮子酒。 水燒開,母親坐在桌子旁,把盆放到面前,像對著一個襁褓里的嬰兒,小心翼翼的把盆上的棉被掀開。 隨著棉被撤下,濃郁的酒味兒撲面而來,盆里的麥仁和昨天相比除了清新的麥香,還有了好聞的酒味兒。 而盆中間的小洞,之前空空的,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濃濃的水湯,也就是發(fā)酵而成的酒,直接喝的話,酒味兒很大。 瓷碗早就擺好了一溜,還有幾個稍大一點的碗,碗底都放上了白糖,也可以放冰糖,我們等著沏浮子酒。 母親拿一個小勺,從盆里舀起麥仁,每碗放上兩勺,這邊姐姐跟著把碗里倒上剛燒開的熱水。 滾燙的水沖開了麥仁中的酒,一股酒香隨著熱氣發(fā)揮出來,院里都有一股好聞的香味,忍不住嘗一口,舌頭燙的不行。 母親給那幾只大碗再添上兩勺麥仁,囑咐我們給左鄰右舍送去,這是村里平時的習慣,誰家用新麥做了浮子酒,鄰里之間,一定會送一碗嘗嘗。 麥仁放多了,酒味太濃,小孩子容易喝醉,而給別人送的,多放幾勺,可以讓人家兌了開水多沏幾碗。 我端了一大碗給昨天幫我的那位大娘送去,剛出門,迎面碰上大娘家的兒子小牛哥,也端了一碗浮子酒,給我家送來,我跟他一起又折回院子里。 母親從小牛手中接過浮子酒,找個盆倒下,又給他盛了一碗,說:“你們也嘗嘗俺家的浮子酒。” 一會兒姐姐們也都回來了,端起碗,感覺已經(jīng)涼了,放到嘴邊,反倒不舍得那么快喝了,閉上眼睛,使勁的聞一下,新麥發(fā)酵過的酒香,混著股清甜味兒,還沒有喝呢,就已經(jīng)醉了。 看姐弟們已在盛第二碗了,趕快端起碗一飲而盡,那種清涼爽口,甘甜醇香,直到現(xiàn)在,都覺得沒有什么飲料能與浮子酒的味道相比。 喝了兩碗,還想喝,又不敢喝,浮子酒后勁挺大,當時沒什么感覺,但如果多喝,慢慢就醉了。 有時候沏浮子酒時父親在地里干活,母親就裝了一暖瓶浮子酒,帶上幾個小碗,讓我給父親送去。 有時,我也不告訴父親瓶里裝的是浮子酒,因平時往地里送茶水也都是用暖瓶盛著,就等父親打開瓶蓋倒出來看到酒時驚喜的模樣。 不過,這一大暖瓶,父親也只能喝上一碗,或者幾口,這是因為他每次只要看到是浮子酒,就會招呼挨著地邊的老鄉(xiāng):“浮子酒,我家的浮子酒,來喝一碗!” 因此,母親總是準備了好幾個碗過來,當然,其他人家也是這樣。 在麥收后的很長時間內,如果地頭圍著一群正拿著碗喝得高興的人,不用問,那一定是在喝浮子酒。 五黃六月,天氣炎熱,一碗酒香四溢的浮子酒喝下去,清涼消暑,提神解乏。餓了,吃幾口碗底的麥仁也能擋一陣,真是農忙時節(jié)最理想的飲品。 晚上,煮上一鍋浮子酒,打兩個雞蛋,就是美味的浮子酒雞蛋湯,喝上兩碗,就飽了,還可以加上大棗、枸杞。 浮子酒大概有十幾度,過量飲用也能喝醉人,但營養(yǎng)物質含量豐富,適量飲用可開胃消食,促進血液循環(huán)。 浮子酒做法簡單,吃法多樣,可加雞蛋、大棗等做成各種熱飲,也可做冷飲。 因為浮子酒煮熟后酒精含量極低,有的地方還特別用熱浮子酒給老人、產(chǎn)婦飲用,可以促進體弱者消化吸收,補氣養(yǎng)血。 我們老家以面食為主,一日三餐尤離不開饅頭,而和面蒸饅頭時放一兩勺浮子酒,饅頭吃著更喧騰美味。 一晃,我離開家鄉(xiāng)將近十年,前兩年回家收麥,新麥歸倉后,母親仍然會舀一筐新麥磨麥仁,做浮子酒。 不同的是,現(xiàn)在的麥仁是拿到街上的磨房,用機器磨皮,而村里的那臺碓窯子不知何時已被人掀翻在地,上面垛滿了柴禾垛,那棵老槐樹也早就不見了蹤影。 盡管每年都做浮子酒,但父親每次喝浮子酒,都嘆一聲:“這浮子酒咋越來越?jīng)]味兒了呢?” 作者簡介: 劉箮,河南沈丘人,現(xiàn)居北京,記憶深處是故鄉(xiāng)。 yujimedia@163.com 豫記,全球河南人的精神食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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