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為東家扛了一輩子長工的丕田背起昨晚就已包好的行李包準備回家,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多年的這個院落,然后慢慢走到墻根,從墻上輕輕地拿下掛在那里的大鞭子,掛上了自己的脖頸,甩開步子走出了東家的大門。 臨出門的那一瞬間,他似乎聽到后院牛圈里的黃趴牯正在喘著粗氣,四蹄一下下跺著地面,掙著拴它的韁繩,丕田嘴角輕輕撇了撇,拉拉大鞭子那光滑的木把,穩(wěn)步向前走去。 昨晚東家隆重為他送行,擺了滿滿一桌子酒菜,除了結好的工錢,另外贈送了一大包盤纏,酒酣耳熱之際,東家問他還有什么要求,他就提出了想要大鞭子,東家大度地擺擺手:“沒問題,你帶走就是?!?/P> 這根大鞭子已經跟了他五年了,他已經使得很是順手。 當年黃趴牯剛進東家門時甚是桀驁不馴,他就專門制作了這根鞭子來對付它。他到集上買來一根厚厚的牛皮條,選取了一段牛腿上的筋條系在鞭稍部位,鞭桿是一根雞蛋粗細的臘條。制成后人們看到比一般的鞭子粗長,就習慣地叫成了大鞭子。當時他掛著這根大鞭子拉著黃趴牯去耕地時,黃趴牯仍然不是很聽話,東掙西歪的。他就從脖子里拿下大鞭子狠狠地抽了過去,脊背上出現了一道鮮紅的血印子,鞭稍打到牛腿上那腿上的皮肉翻了起來。黃趴牯渾身一陣抽搐,回頭看了他一眼,才溫順地干起活來。第二次對黃趴牯使用大鞭子是大半年之后,它在拉犁時又犯了倔,向一邊斜歪了一下。這次丕田把大鞭子的鞭稍抽向了它的右耳朵后邊,除了打出一道鞭印,耳邊也被抽去了一塊缺口。黃趴牯低頭向后踅了一眼,老老實實干起活來。 此后,丕田再也沒有使用過這根大鞭子。耕作過程中,他只要叫一聲“牯兒”,黃趴牯就會照著他的吩咐聽話地干活,再也沒有反抗過。黃趴牯乖巧地在干活,他的大鞭子成了擺設。五年過去,鞭桿顯得光滑了點,大鞭子陳舊了一些。 黃趴牯盡管聽話了,但他也能偶爾看到牛眼中射出來的炯炯目光。他知道那是它桀驁本性的自然顯露,他的右手就會攥住大鞭子的鞭桿什么也不說地看著黃趴牯,黃趴牯那眼神會迅速黯淡下去,本本分分地干起活來。 和黃趴牯相處了五年,四年多的時間里一次鞭子也不用,讓他感到一種很大成就感,這是幾十年中他遇到的第一頭這么聽話的牛。所以在喂養(yǎng)的過程中,他經常偏愛它一下,多抓幾把豆粕,多添幾勺玉米糝子都是順手就做的。每當這時,黃趴牯會抬頭看他一眼,眼中好似有一絲感激。但丕田感到里面絕對不是其它牛對人們的那種溫熱眼光,而是還隱忍著一股冷森森的東西。他輕輕拍幾下牛的脖子,心里涌起一股復雜的滋味來。 太陽逐漸明亮起來,有些刺眼了。丕田向四下的田野看了一圈,臨近年關的山野里,除種植小麥的田塊里有些陳灰色的綠顏色外,其它地塊里均是枯黃莊稼的根茬。寒風刮過,發(fā)出一種瑟瑟的抖動聲。年后這些地塊就要開始耕動了,到那時生機才會回來的。 丕田又習慣地攥了攥大鞭子的鞭桿。 “嗒嗒嗒……”一陣急促的蹄聲,粗重的喘氣聲也越來越近。 丕田穩(wěn)步走著的腳步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又向前走了幾步,他才慢慢轉過身來。 黃趴牯也隨即停下了急急的腳步。丕田看到,它的脖子里還掛著韁繩的圈套,圈套下邊耷拉著一段繩頭,被掙斷的茬口非常新鮮,還散發(fā)著一股新苘的濃郁味道。黃趴牯的大眼睛亮亮地瞪視著他,平時的那種溫順神情一掃而光,被壓制了多年的野性暴露出來,充滿著挑戰(zhàn)和復仇的神色,它的頭慢慢向左后方擰去,粗大鋒利的牛角直指著丕田所在的方向,口中的氣息也越喘越粗,身上的肌肉在慢慢收縮,四蹄使勁向地上抓著,隨時要開始進攻的樣子。 丕田輕聲喚了一聲:“牯兒?!?/P> 黃趴牯遲疑了一下,還是慢慢抬起了頭,看向丕田。 丕田的左腿略略向后退了半步,右手抓住臘條鞭桿向下拉了一點,掛在身前的粗厚皮條和牛筋鞭稍向上滑動了一下。黃趴牯清清楚楚地看到后猛地愣住了,目光也開始散淡起來,接著頭部開始往下低,身上的肌肉漸漸地變回到了平滑狀態(tài)。 丕田的右手離開鞭桿,向黃趴牯身后指了指,輕輕說道:“牯兒,回去吧?!?/P> 黃趴牯轉過頭去,慢吞吞地向來路走去。 【楊曉敏鑒賞】 高軍的《人與?!肥且黄屓诉^目難忘的佳作。與其說是人與牛的故事,還不如說這是人與牛的較量。當年蠻牛黃趴牯剛進東家門時桀驁不馴,東家的雇工丕田就專門制作了一根大鞭子來征服它。但這是一頭有思想的牛,它懂得隱忍與偽裝,還懂得等待時機進行報復。而丕田與黃趴牯多年的相處,他們之間似乎還有一種很微妙的感情交流,就像對手之間那種既對弈又有點惺惺相惜。當丕田辭工的那一天,牛性或者說獸性爆發(fā)就在千鈞一發(fā),可黃趴牯卻在那一刻清清楚楚看到了丕田的脖頸上依然掛著那根熟悉的大鞭子。憤怒與斗志瞬間瓦解了,轉化為一種動物特有的無奈、失落和絕望。黃趴牯不怕丕田,怕的只是那條鞭子。丕田的心里懼怯黃趴牯,鞭子卻成為他的護身符。 “黃趴牯轉過頭去,慢吞吞地向來路走去。丕田拿下大鞭子,輕輕順溜了一下,又重新掛回了自己的脖頸上?!惫适碌挠辔丢q存,看似黃趴牯敗了,丕田贏了??墒屈S趴牯輸了什么?丕田又贏了什么?作者雖不明說,結論卻已明了。 高軍認為,小小說寫作者不能把自己降格為一個僅僅會講故事的人,滿足于完成了一個小紀實、小幽默、小寓言等,寫出的作品不能只見小趣味不見大思想,只見物不見人。要提升小小說的藝術品位,對現實進行冒險的想象,要由平庸的敘事過渡到精妙的敘事,要用文字的力量激活人們的想象力和感受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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