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有一對畫家好基友——王翚和惲壽平。王翚是清初“四王”之一,地位自不必說。惲壽平也是了不得的畫事君非常非常非常喜歡的畫家。(此處必須用三個非常) 惲壽平有多好呢,我只舉一個栗子:巨愛湊各種“四家”的藝術(shù)史,遇到了惲壽平,都不說清四家了,而說清六家,“四王吳惲”,吳是指吳歷,作品不多見,惲,就是鼎鼎大名惲南田。 今天來說說這對好基友。先說說王翚,把最愛的留在最后。 王翚的這套《仿宋元山水巨冊》作于1706年,這一年王翚已經(jīng)七十五歲。這個時候的王翚已經(jīng)是書畫江湖上的宗師級人物,但依然仿古不輟。 清代畫壇正脈之“四王”,其實(shí)是一家子親戚師徒朋友。這四個人的風(fēng)格,互相影響,猛一看都差不多,初學(xué)的人挺難分辨的。但是四個人的畫掛在一起,一下就看出來了,王翚的畫與其他三王相比,是很明顯的小清新風(fēng)。上博書畫展廳有一面墻,就掛著四王四幅山水,很難得。 所以,王翚這套冊頁,雖然畫于75歲,可風(fēng)格看起來還是嫩中見蒼。 還要解釋一下,中國傳統(tǒng)畫家畫面上落款的所謂“仿古”,“擬古”、“摹古”、并非是要和古人一模一樣,而是一定要有自家面貌。中國人太注重孝道,祖宗是必須戴的一個帽子,仿古是一個由頭,但更重要的是借古開今,畫出自己的東西。 王翬 《仿宋元山水巨冊》冊頁 12 開 設(shè)色絹本 36×33cm×12 半崖縈棧洲秦路,疊嶂生雲(yún)入剡山。 放翁句仿關(guān)仝筆。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放翁句仿趙伯駒。 雨過亂簑堆野艇,月明長笛和菱歌。 放翁詩,仿高尚書畫。 浦口烏衝殘靄去,柳蔭人荷一鋤歸。 放翁詩,仿趙大年筆。 松風(fēng)吹觧帶,山月照彈琹。 摩詰句,仿北苑畫。 水回青嶂合,雲(yún)度綠溪蔭。 襄陽句,仿大癡道人。 明月長庚天欲曉,新桐清露暑猶微。 放翁句仿六如居士筆。 時倚門前樹,遠(yuǎn)看原上村。 摩詰句,仿惠崇筆。 一杯彈一曲,不覺夕陽沉。 襄陽名,仿松雪翁筆。 暢似沙際雁,兼之雲(yún)外山。 右丞詩,仿朱孟辨筆。 回瞻下山路,但見牛羊群。 襄陽詩,仿黃鶴山樵。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孟浩然句,仿松年筆,丙戌孟冬畫於來青閣。海虞王翬。 也許有人懷疑了——是不是臨古人臨不像,所以才說什么自家面貌?要說其他畫家倒是有這個可能,對于王翚這樣的人,要想臨古人臨得像,那可是太簡單的事情了。就連他的老師王時敏,都曾將王翚年輕時候臨摹古人的作品誤認(rèn)為是古人原跡,可見其摹古能力之強(qiáng)。 王翚的摹古超厲害。無論是南唐董源的披麻皴、還是北宋范寬的雨點(diǎn)皴,他都能信手拈來,且能融會貫通。 大家不要以為古人都很樸實(shí),其實(shí)他們也愛秀曬炫,只是他們的秀曬炫比較低調(diào),難度比較高級。 比如《紅樓夢》里林黛玉和賈寶玉在凹晶溪館聯(lián)詩,用一個釵子敲欄桿,選了十三元的韻來聯(lián),一直聯(lián)到半夜。當(dāng)時我的語文老師說,十三元的韻最難寫詩,曹雪芹不但能寫,還能寫一大篇,還能寫成出自黛玉之口和湘云之口,符合人物性格,還能寫出一聯(lián)名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這尼瑪是赤裸裸地炫技。 當(dāng)時我瞬間覺得自己十幾遍《紅樓夢》都白讀了,說老師你也是在赤裸裸炫技。 說回王翚,這一本《仿宋元山水巨冊》,在我看來,也是一本赤裸裸地炫技之冊。此冊頁十二開,每開都是仿自一個古代大師,技法有別,門派相異。 我感覺王翚畫完在得意地笑:你能仿一家,我能仿一打! 更重要的是,這十二家迥異風(fēng)格,在王翚筆下,都打上了王翚的商標(biāo)——清潤典雅、不疾不徐。 比如他仿元代大畫家王蒙的一開,雖然皴法有王蒙牛毛皴的影子,但更有一種蘊(yùn)藉平和的感覺。王蒙牛毛皴的繁復(fù)和密集在王翚的筆下轉(zhuǎn)化成溫和典雅。 再來看王翚仿高克恭的山水畫,高克恭是元代的山水畫大家,他的作品風(fēng)格很突出,基本是以點(diǎn)法攢成山水,接續(xù)了北宋米芾、米友仁父子兩人的米氏云山畫法。 王翚的這套冊頁是他的炫技之作,自然不會隨便予人,因此它的收藏者也不簡單。根據(jù)題跋內(nèi)容我們可以知道,這套作品曾經(jīng)被宛平查氏收藏過,宛平查氏史稱北查,以巨商文宦載入清史。說一句人話來一言以蔽之,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時候曾四次住在他家。
吳湖帆集宋人句
![]() 馮超然《仿王石谷山水冊》冊頁(十二開) 設(shè)色絹本 38x34cmx12 終于說完了王翚,我們再來說我們家惲壽平 。(畫事君把所有自己真愛的畫家都稱為我們家的誰誰誰) 在一些清代人看來,惲壽平的畫當(dāng)真是不輸王翚的。清代畫家盛大士說:“南田花卉寫生,空前絕后,然其山水飄飄有凌云氣,真天仙化人也?!?/p> “天仙化人”這四個字,我給他點(diǎn)個贊。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通俗來講,就是男神。
而且是著白衣,喝露水,吃鮮花,根本不會拉屎放屁的那種男神。 因?yàn)樗漠?,太超塵了呀! 惲壽平的沒骨花卉,簡直不像花,而干凈地像一個花影?;ǚ腔?,霧非霧。給大家看一套他的花卉冊。 惲壽平《花卉十開》局部 絹本設(shè)色 33x22.8cm 南京博物館藏 (是不是美呆!) 而他的山水,也是“飄飄有凌云氣”。在我看來,比王翚要更加能稱得上是逸品。 惲壽平是世家出身,會寫詩,會畫畫,愛好畫山水,水平很好。然鵝,他遇到王翚之后,整個人就慫了,因?yàn)樗X得王翚的山水畫只能被模仿,無法被超越。惲壽平恥于當(dāng)全國第二,從此就不畫山水,專攻花鳥了。 我的翻譯有點(diǎn)戲說,原文在這里: “(惲壽平)本世家子,工詩文,好畫山水,力肩復(fù)古。及見虞山王石谷(王翚),自以材質(zhì)不能出其右,則謂石谷曰:‘是道讓兄獨(dú)步矣,格(惲壽平字格)妄,恥為天下第二手?!谑巧嵘剿鴮W(xué)花卉……獨(dú)開生面,為寫生正脈,由是海內(nèi)學(xué)者宗之?!?/span> 畫事君對于《國朝畫征錄》這一段記載一直覺得很納悶。因?yàn)槲倚睦锉厝粣翂燮绞俏夷猩癜。趿氈皇且幻缎∏逍?,為什么莫名其妙來這么一段跪舔王翚的話呢?八卦的畫事君甚至想,惲壽平不會真的和王翚是“好基友”吧! 后來我就去找資料,才發(fā)現(xiàn),實(shí)際上,我們家惲壽平確實(shí)佩服王翚的山水畫,但他并沒有因?yàn)橥趿毊嫷暮枚艞壸约旱纳剿媱?chuàng)作。而學(xué)術(shù)界早就證實(shí),至少在惲壽平四十多歲的時候,還是畫了大量山水畫,而他早在二十四五歲就認(rèn)識了王翚。 而今年的保利春拍,真太巧了,一套是王翚的《仿宋元山水巨冊》,一套是惲壽平的《仿古山水冊》,兩套類似題材,都是仿古山水冊,且都是二人成熟期的山水代表作品。 看完兩套冊頁后,畫事君頓時對《國朝畫征錄》表示鄙夷,胡說八道! 但因?yàn)檫@套說辭,今天仍然有很多人覺得王翚的山水要比惲壽平高一截兒,其實(shí)在很多真正懂行的人看來,惲壽平的山水并不比王翚差。
丹崖逼天起,花潭下澄碧。長林蔽霜岑,危磴盤翠壁。梯雲(yún)上百仞,濺瀑瀉千尺。排煙出遙青,中藏羽人宅。豈與塵寰通,不見春秋易。臨洪谷峭壁飛泉。 李晞古晴嵐秋漲。壽平。 北苑夏山圖。柳州遊記似使川派雲(yún)物藉以歌舞,奇境形于文章,止得其相象耳,猶能如是, 況於圖直生繪之,更當(dāng)何如哉。此本在千金冊中,傳為董元丘壑,曾深有咫尺千里之勢。壽平記。 霜樹柴門。臨陸天遊。 竹溪圖。臨曹雲(yún)西本。南田壽平。愛汝溪南竹千挺,碧巖高山風(fēng)淨(jìng)淨(jìng)。群飛好鳥似人語,一 片春潮如掌平。蒼蔦濁酒已忘世,落花遊絲空攪情。倡狂類慕蘇間嘯,居不識為鸞鳳鳴。園客。 米家大翠黛。雲(yún)煙起研北,濕翠隱芄臺。曉帳窺山色,晴窗風(fēng)雨來。南田。 句曲外史張貞居有此景。壽平臨。 大癡老人沙磧圖不為崇山茂林,惟作平沙一曲,水村漁市,淺渚癹汀,極荒遠(yuǎn)之致。 巨然煙浮遠(yuǎn)岫大幀,筆勢渾厚,氣韻沉雄。如巨靈斧劈華嶽,不可以跡象求也。壽平。 煙波無際,渺然孤舟。意不在魚,安用綸鉤。蘋風(fēng)荻花,若沉若浮。與我同眠,其惟白鷗。 南田壽平。 這本冊頁共計十開,是惲壽平臨仿董源、曹云西、陸天游、張居貞等宋、元、明諸家山水作品。 惲壽平也并非是摹古,而是借古人筆墨來表現(xiàn)自己的秀骨清幽,文人之氣,根本就是惲壽平自己的面貌。 這十處山水,看上去真的是非常平淡,一點(diǎn)也不刻意,但那種隨意和安靜,就像飄飄的白衣,就像梅長蘇在一葉扁舟上緩緩駛來。 比如下面這開《仿大癡沙磧圖》,一片平沙闊野,碮石間雜樹叢生,樹下屋舍掩映。筆墨松弛,又秀氣,設(shè)色古雅,格調(diào)卻又清新。
局部 又比如《竹溪圖》一頁,叢叢綠竹,并不蕭疏,翠嫩安靜,山石勾勒用筆很松,仿佛筆尖在跳舞一般。遠(yuǎn)山更是像柔和的波浪一樣。
惲壽平題詩曰:愛汝溪南竹千挺,碧巖高山風(fēng)凈凈。群飛好鳥似人語,一片春潮如掌平。 在沒有看到這首詩之前,南竹,碧巖、風(fēng)凈、春潮,我都已經(jīng)感受到了。 這套冊頁,最早是山西商販?zhǔn)种兄?,后來?jīng)過清宗室盛昱、清末軍機(jī)大臣孫毓汶等人收藏。解放后,曾經(jīng)入藏故宮博物院,又經(jīng)過《中國古代書畫圖目》、《惲壽平精品集》等十多次出版。 清末的金石學(xué)家、大鑒藏家王懿榮題寫簽條:“南田草衣山水十幅真蹟?shù)谝弧?。第一哦?/p> 清代書法家王澍評惲壽平山水時說, “南田以絕世之資,輔以卷軸,故信手破墨,自有塵外遠(yuǎn)致,無所用意而工益奇。正恐石谷絕脛稱力,未能攀仰也”。
可見,王澍認(rèn)為惲壽平的山水遠(yuǎn)超王石谷,王石谷面對惲壽平,才是“未能攀仰也”。 更重要的是,這里的“信手破墨”四字,道出惲畫技法的精髓。 清代戴熙在《習(xí)苦齋題畫》中說:“三王皆喜用渴筆,唯南田喜用濕尖。空靈妍妙,著紙欲飛,可謂別開生面。”
也并不奇怪,王翚經(jīng)常給乾隆畫畫,所以他的作品風(fēng)格注定不能太過輕松和恣意;而惲壽平遠(yuǎn)離皇家貴胄,又以明代遺民身份自居,所以畫得輕松自在,想怎么來就怎么來,所以二人出現(xiàn)這樣的差別也并不奇怪。 從古至今,廟堂之作遠(yuǎn)不如江湖之作自由和灑脫,你看人民大會堂里面掛的山水畫,一筆一墨,老老實(shí)實(shí),難覓一絲一毫文人的瀟灑和淡泊。嚴(yán)肅的政治場域,怎容文人的戲筆揮灑呢? 惲壽平《仿古山水冊》之仿巨然《煙浮遠(yuǎn)岫》 惲壽平雖然是我男神,但生平其實(shí)很慘。幼年隨父抗清,父親兵敗后失蹤,被人收養(yǎng),若干年后又在杭州靈隱寺偶然找到了父親。他一輩子的經(jīng)歷很傳奇,甚至被人寫成劇本。 這樣的藝術(shù)家的生命,注定是孤獨(dú)的。這種孤獨(dú)的厚度,反映在繪畫中,卻幻化為輕靈的神妙之筆,成了一種凡人達(dá)不到的干凈。 這是一種隱忍和內(nèi)化的偉大力量,它們安靜地隱藏在惲壽平筆墨之中,在你看到它們的一剎那,一擊即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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