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經(jīng)·周南·桃夭》隱藏的物候信息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有個成語叫“逃之夭夭”,是從這首《詩經(jīng)·周南·桃夭》的“桃之夭夭”轉(zhuǎn)化而來的。至于“桃”如何變成了“逃”,我查過很多資料,都找不到確鑿可信的說法,這里暫且不表。
古往今來,大凡有點名氣的學者,他們都認為《桃夭》是一首婚詩,諸如鄭玄、孔穎達、朱熹、方玉潤、馬瑞辰、錢鍾書、家井真(日本)、程俊英等,而持此說的始作俑者就是鄭玄。他的《毛詩序》曰:“《桃夭》,后妃之所致也。不妒忌,則男女以正,婚姻以時,國無鰥民也?!狈接駶櫾谄洹对娊?jīng)原始》對“后妃不妒忌”附會之言就提出了質(zhì)問:“此亦本《孟子》‘太王好色,內(nèi)無怨女,外無曠夫’為言。然必謂‘不妒忌’者何哉?夫后妃不妒忌,豈待人言,亦豈待煩言而后信哉?即使妒忌,亦與小民婚姻何涉?”同時,他又認為:“蓋此亦詠新婚詩,與《關睢》同為房中樂,如后世催妝坐筵等詞?!?/font>
到了當代,那些《詩經(jīng)》的譯注、辯析、原意等版本,在我查閱過的,無一例外地與方氏“詠新婚詩”說大同小異。
現(xiàn)以程俊英的《〈詩經(jīng)〉譯注》為例,看看目前對《桃夭》比較認同的流行理解是如何的。
在詞語解釋上,他們將“夭夭”解釋為“茂盛的樣子”,“灼灼”即是“花鮮艷盛開的樣子”,“之子”就是“這位姑娘”,“于歸”指“女子出嫁”,“宜”為“和順之意”,“
蕡”即“果實肥大的樣子”,“蓁蓁”是形容“葉子茂盛的樣子”;在理論分析上,他們認為桃花、桃子和桃葉分別是興詞“桃之夭夭,灼灼其花”、“桃之夭夭,有蕡其實”、“桃之夭夭,其葉蓁蓁”的咒物,桃花、桃子和桃葉都具有促進妊娠的祈育功能,而整棵桃樹即是神靈或祖靈降臨的寄托,于是人們就向祖靈降臨的寄托——桃木祈禱新娘的幸福;在詩的原意上,普遍地認為“這是一首賀新娘的詩”。
因此,他們將《桃夭》翻譯成這樣的現(xiàn)代文:“茂盛桃樹嫩枝丫,開著鮮艷粉紅花。這位姑娘要出嫁,和順對待您夫家。茂盛桃樹嫩枝丫,桃子結(jié)得肥又大。這位姑娘要出嫁,和順對待您夫家。茂盛桃樹嫩枝丫,葉子濃密有光華。這位姑娘要出嫁,和順對待您夫家。”




然而,我對《詩經(jīng)》的態(tài)度,總是不太滿足于像前所述的注釋和翻譯,覺得那些注釋人云亦云的多、獨特見解的少,而翻譯成的現(xiàn)代文就更顯得索然無味了。因此,每遇到其中感興趣的一首詩,便會花費較長時間去查找資料,比較各家觀點,或贊同或懷疑,迫使自己圍繞某個主題作更深入的探究,盡可能地提出有別于前人的看法。
我是一名無名小卒,只想立說不愿著書更不望成名,沒有名人的負累,敢于天馬行空地行文述說,時而聯(lián)系自己生命體驗,時而引經(jīng)據(jù)典,不像學者們正兒八經(jīng)地寫什么論文,又不怕你笑我沒學問。
大約在半年前吧,我在網(wǎng)上查看了2008年《河北大學學報》第三期刊登張素鳳、楊州所撰寫題為《〈詩·周南·桃夭〉新解》的文章,其觀點突破了歷來對《桃夭》“詠新婚詩”的傳統(tǒng)說法,不由得眼前一亮,讀后令人印象深刻、頗受啟發(fā)。
該文通過對《桃夭》一詩中的關鍵詞“之子于歸”進行聲訓、語義學上的分析,指出“之子于歸”不是“這個姑娘要出嫁”的意思,而是采用《列子·天瑞篇》“鬼,歸也”及“古者謂死人為歸人”、《說文·鬼部》“人所歸為鬼”、《禮運注》“鬼者,精魂所歸”等古籍里的本義,即將“死亡”看作人生旅途中一段返樸歸真的“回歸”過程,人死了要轉(zhuǎn)變?yōu)楣?,鬼是人死后靈魂的最終歸宿,“之子于歸”就是祈求鬼魂回到“歸處”,不要危害人間。又聯(lián)系到遠古時期人們信奉桃樹具有避鬼辟邪功能,認為《桃夭》是先民進行驅(qū)鬼祭祀的唱詞。
但是,上述“驅(qū)鬼說”有一個不合常理的地方,不論古人或今人,都不能總死在春天里,而像汪峰《春天里》唱的“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里”那樣如愿吧?如果在其它季節(jié)死去,就不會同時拿“灼灼其華”、“有蕡其實”、“其葉蓁蓁”來當咒物,因為冬秋之季無花,開春時節(jié)有花卻無果。再退一步想一想,為了驅(qū)鬼,何需同時用桃花、桃實、桃葉來起興?僅用四季里都用得著的桃枝就足夠了。
在遠古時代,“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若《桃夭》不為賀婚或驅(qū)鬼,又為何而祀呢?
我想到了“社”。大家對“社會”一詞應該非常熟悉,它就是從“社”衍變過來的。中外學者關于“社”的概念存在種種說法,而較為有名的是葛蘭言之說。他認為“社”是古代圣地,是“原始祭神鬼的壇墠所在,凡上帝、天神、無所不祭。后來社祖分開,在祖廟以祭人鬼祖先,再后郊社又分立成為四郊,以祀上帝、天神和地祗。最后社以祀土社和谷神,故又可稱為社稷?!?/font>
像我這樣年紀的人都知道,以前在農(nóng)村相當于現(xiàn)“鎮(zhèn)”一級的行政組織叫做“人民公社”,目前在農(nóng)村的部分村子里還都立有土地公、土地婆,這都是“社”在我們生活中留下的印記。但是,隨著我國城鎮(zhèn)化的推進,如果對古村落的保護措施不力,延續(xù)了幾千年的“社”(如土地廟)也將與村莊一起,湮沒在歷史的洪流中,這是我等不愿意看到的吧。
有名學者叫尹榮方,他對“社”作了專門的研究,著有《社與中國上古神話》。該書綜合《禮記》、《山海經(jīng)》、《左傳》等大量文獻記載及后世學者注解所得出的觀點和結(jié)論,為解開《桃夭》之謎提供了可以借鑒的線索和依據(jù):
一、在遠古時代的“社”,所祭祀的對象不僅為土地,還包括“天”、“時令”、“方位”等神?!吨芏Y·春官·大宗伯》:“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编嵭ⅲ骸按宋屐胝?,五官之神在四郊,四時迎五行之氣于四郊,而祭五德之帝,亦食此神焉?!贝送猓陨琊⑴c五祀并列,又見于《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所載的史墨之言:“故有五行之官,是謂五官。實列受氏姓,封為上公,祀為貴神。社稷五神,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font>
二、“五祀”所祭祀的五行之官,就是古代月令中與“五帝”相應的“五神”,它們既是方位神,也是季節(jié)神,原本都是自然神。正如清代學者金鶚所云:“五行,氣行于天,質(zhì)具于地,故在天有五帝,在地亦有五神。五神分列五方,佐地以造化萬物,天子祀之,謂之五祀?!对铝睢吩拼荷窬涿ⅲ纳褡H?,中央后土,秋神蓐收,冬神玄冥,即五祀之神也?!?/font>
三、原始社壇的主要功能是觀測天象與物象以“敬授民時”,并通過相關的祭祀活動以祈求農(nóng)作物的豐收,而這樣的祭祀活動一般選擇在至日舉行。正如曹劌在《國語·魯語上》說:“土發(fā)而社,助時也?!彼?,先民祈農(nóng)時自然要考慮祭時令之神,而祭時令之神一般選擇在至日舉行?!吨芏Y·春官·大司樂》:“凡樂……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禮而禮矣。……夏日至,于澤中之方丘奏之,若樂八變,則地示皆出,可得而禮矣?!绷頁?jù)劉宗迪在《失落的天書——〈山海經(jīng)〉與古代華夏世界觀》里說:“郊祀制度實為上古天文觀測的儀式化、宗教化,《禮記·郊特牲》云:‘郊之祭也,迎長日之至也,大報天而主日也?!衷疲骸苤冀?,日以至?!梢娊检氡卦谥寥张e行?!?/font>
四、“堯舜禪讓”故事并非歷史事實,原為季節(jié)神話。丁山在《中國古代神話與宗教考》一書中,從語源學的角度和運用神話學理論,對黃帝、堯、舜、禹等作了原型分析,然后推斷歷史上人們所稱道的“堯舜禪讓”,原是季節(jié)神話:“堯為春神,舜為夏神,儒、道、墨、雜諸家所傳說‘堯禪天下于舜’的故事,正是春歸夏至的寓言,不必論其是非,稱其有無了?!倍∩较壬@個見解,石破天驚,道出了堯、舜“禪讓”故事的真正秘密,它決不是人間帝王的讓位故事,而是物候季節(jié)輪換的自然規(guī)律。而這種寓言,在《山海經(jīng)》有更全面的體現(xiàn)?!渡胶=?jīng)》上下昆侖山的天帝,除了堯、舜,還有帝嚳、帝丹朱等,他們正好構(gòu)成“四方帝”亦即四季之帝。四帝的上、下天地,其實也是對這樣一種天象的喻指:到了春天,主管春季的帝降臨人間,人間便變得一派春意;春季過后夏季來臨,主管夏季的帝又降臨人間,于是人間另是一番夏季的景象……依此類推,這與很多民族神話傳說中季節(jié)神的性格非常相似。
各位博友,如果您耐心地讀到這里,是否覺得《桃夭》的詩旨與上述的“社”、“五祀”、“季節(jié)神話”存在著密切的關系?在我看來,說《桃夭》為“詠新婚詩”,這與“堯舜禪讓”故事一樣都是天大的誤會。我認為,《桃夭》應是先民們在立夏舉行迎夏儀式之前,在“社”所位于的郊外桃林里,舉行“送春”社祭的唱詞,即為“社祭詩”是也。
首先,先民們將桃看作春季物候之樹,“春神”寄托之化身。梁紅巖在《中國文化研究》2009年春之卷發(fā)表的《先秦時期“桃”的文化形態(tài)及原型意義》一文,根據(jù)先秦文獻和當代考古挖掘報告等材料,闡明了桃原產(chǎn)于我國,相對于梅、杏、李等植物分布更廣,馴化栽培和開發(fā)利用更早,桃在春季開花,顏色鮮艷,人們對桃的關注度相對較高,形成了獨特的“桃”文化。另據(jù)《周書·時訓解》所云:“驚蟄之日,桃始華,又五日,倉庚鳴,又五日,鷹化為鳩。桃始不華,是謂陽否?!逼湟獗砻?,人們把桃樹是否于驚蟄之日開花,作為占卜陰陽是否相協(xié)的方法。陰陽相蕩,萬物乃生,陽氣萌動的春季是一年之始,人們把整個一年豐與災的預知都寄托于桃樹開花,可見它的春季物候表征多么受到關注,于是人們自然地將其作為“春神”寄托附魂之樹。
其次,《桃夭》所顯示的物候是暮春立夏時節(jié)之象,這是“詠新婚詩”者未能洞察的秘密。試從詩中幾個關鍵詞分析如下:一、“之子于歸”的“子”,據(jù)陳翠珠《漢語人稱代詞考論》介紹“子”的用法,在本詩中是借作尊稱代詞,相當于“您”,具體指稱“春神”句芒(堯)。對于“歸”我采用張素鳳、楊州的解釋,指鬼神回到“歸處”之意。那么,“之子于歸”自然就是“尊敬的春神您歸去吧”的意思了。二、“灼灼其華”的“灼灼”不是形容桃花鮮艷盛開的樣子,而是刻畫桃花在暮春以后的立夏時節(jié),已經(jīng)凋謝萎縮而將盡未盡,像被灼傷過的樣子。三、“有蕡其實”的“蕡”,據(jù)于省吾《澤螺居詩經(jīng)新證》:“按蕡、墳、頒與賁古通……頒、賁并應讀作斑?!抖Y記·檀弓》注:‘斑白’,釋文:‘斑,本又作頒。’《易賁》釋文引傅氏云:‘賁,古斑字,文章貌?!粍t‘有蕡其實’,即有斑其實。桃實將熟,紅白相間,其實斑然?!庇谙壬鷮ⅰ笆垺苯鉃椤鞍摺?,創(chuàng)意非凡,竊以為正是其本義。但由于他可能還堅持“賀新婚詩”的舊說,便認為“有蕡其實”是“桃實將熟,紅白相間”的樣子。在我看來,“有蕡其實”、“灼灼其華”和“其葉蓁蓁”都是形容桃樹在立夏之時,桃花凋謝,桃子初露,桃葉勃發(fā),桃花、桃子和桃葉斑駁相間的樣子,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桃樹在立夏時節(jié)“桃之夭夭”的物象。整首詩邏輯關系非常嚴密,采取先總后分方法(“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有蕡其實”+“其葉蓁蓁”),形象地告知“春神”此時的物候,立夏已至,您應當歸位了。四、“宜其家室”的“家室”不是指夫家的小家庭,而是指主祭者所在的國家或部落。通過請求“春神”歸去(“之子于歸”),“夏神”如期降臨,季節(jié)正常禪讓輪替,才可達成物候相宜、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國富民安的愿望。



(由于拍不到暮春時節(jié)的桃樹,我前天就近在家旁邊拍下了芒果樹的樣貌,放在這里暫作桃樹“灼灼其華、有蕡其實、其葉蓁蓁”物象的參考。如上圖所示)
第三、“送春(神)接夏(神)”的社祭痕跡,至今還遺留在有關節(jié)氣的習俗里。東周春秋戰(zhàn)國時代,我國人民就有了日南至、日北至的概念。隨后人們根據(jù)月初、月中的日月運行位置和天氣及動植物生長等自然現(xiàn)象,把一年平分為二十四等份,并且給每等份取了個專有名稱,這就是二十四節(jié)氣。到戰(zhàn)國后期成書的《呂氏春秋》“十二月紀”中,就有了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等八個節(jié)氣名稱。這八個節(jié)氣,是二十四個節(jié)氣中最重要的節(jié)氣,它們標示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清楚地劃分出一年的的四季。據(jù)文獻記載,我國在周朝就有“迎春”、“迎夏”的習俗。在立春前三天日,天子就要開始齋戒,到了立春日,即親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到京城東方八里之郊迎春,祈求豐收。之所以到東方去迎春,是因為春神句芒居住在東方。而到了立夏這一天,古代帝王要率文武百官到京城南郊(因為夏神祝融居住在南方)去舉辦莊嚴隆重的迎夏社祭儀式。在社祭活動中,君臣一律穿朱色禮服,配朱色玉佩,就連馬匹、車旗都要朱紅色的,以表達對豐收的企求和美好的愿望。在民間,歷史上人們也非常重視立夏的禮俗。如江浙一帶,人們因大好春光即將逝去,未免有惜春的傷感,故舉辦聚餐、飲酒、吟詩等為內(nèi)容的“餞春”活動,好像送人遠去。正如吳藕汀在《立夏》詩里說“無可奈何春去也,且將櫻筍餞春歸。”時至今日,在蘇州等地還保留著立夏嘗新的節(jié)日活動,所謂“立夏見三新”,即用櫻桃、青梅、麥子來祭祖,以祈好運。
文獻上對迎春、迎夏儀式都有明確的記載,而對送春、送夏未見提及,但有迎神必要先送神,這是自古至今祭祀的固定程式。所以,在迎接夏神蒞臨之前,一定要先送春神歸位,期間要唱很多頌詞,《桃夭》可能僅為其中之一首。如果《桃夭》正是我所說的這樣一首送春迎夏的“社祭詩”,對于“桃之夭夭”變成“逃之夭夭”就很好理解了。人們既然要送走春神,不就希望他逃之夭夭,逃跑得無影無蹤了嗎?有道是:“桃之夭夭送春歸,物候輪替宜家人?!?/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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