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細說紅樓夢第二回上

多看一眼的情緣｜

文學里面所謂的寬容，是相信人性有一定的機緣。

第一回里的一個最重要的人物甄士隱，因為女兒被拐，家里失火，所有的田莊變賣，他終于聽懂了《好了歌》。作者一直想讓我們感受到，在整個小說里，《好了歌》一直是在耳邊的。問題是，聽不懂的時候是因為還沒有可以聽懂的機緣。作者是從寬容的角度去看待人生的。他一直讓我們看到“假作真時真亦假”的牌坊，告訴我們時機沒有來臨的時候，你是走不過去的。文學里面所謂的寬容，是相信人性有一定的機緣。我們平常在閱讀小說、看畫、聽音樂、看戲時，可能是在準備或者儲蓄著一些可以了悟的資源，什么時候了悟，或者在什么狀態(tài)下了悟，還需要其他條件。

在《好了歌》之后，甄士隱出家了。此時，他有一個動作，就是把跛腳的瘋道士身上的褡褳搶過來搭在自己的身上。他放下人世間的一切，卻搶了一個出家人的東西。這其實是一個符號。

他走了以后，小說又回到非?，F(xiàn)實的一面。太太哭得死去活來，不曉得丈夫哪里去了。街坊鄰居把這件奇怪的事情當成一個八卦在談。岳父封肅覺得倒霉得要死，女兒好不容易嫁出去，現(xiàn)在又得養(yǎng)活她。然后話題就轉(zhuǎn)了，轉(zhuǎn)到甄家的丫頭嬌杏身上。

嬌杏曾經(jīng)多看了兩眼賈雨村，賈雨村對她有印象，她也對賈雨村有了印象。甄士隱出家后，這個丫頭一直陪著甄士隱的太太封氏。有一天天氣還不錯，她正到門口買針線，看到一隊一隊的刀斧手過去，抬著一個轎子，轎子里面坐著一個戴烏紗帽的大官。她覺得這個大官很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來是誰了。所謂的緣分，從神話的世界來講，可能要好幾世去累積，可是也有一些在現(xiàn)世當中不經(jīng)意留下的緣分，這個丫頭回頭多看了一眼，賈雨村留意了這一眼，他們的命運竟因此有了特別的牽連。

這一段寫道：“那甄家大丫頭在門前買線，忽聽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shù)饺??！薄靶绿珷敗本褪莿倓偵先蔚牡胤焦?。這丫環(huán)于是“隱在門內(nèi)看”，因為凡是有男性或者大官出來，女性要躲起來。她第一次看到賈雨村的時候沒有躲起來，是一個不合規(guī)矩的狀態(tài)?，F(xiàn)在她隱在門后，要回避?！岸矶筠I內(nèi)抬著一個烏紗猩袍的官府過去”。烏紗，是指一種黑色透明的紗做的官帽。猩袍，是大紅的袍子，就是做官的穿的紅袍子。這個丫環(huán)就呆住了，她想這個做官的人好面善，她以前好像在哪里見過?？伤呀?jīng)想不起來了，于是進入房中，丟過不在心上。

章回與懸疑｜

說書的人為了引誘你再來，會在結(jié)尾時弄得總是有一個什么事要發(fā)生，然后又不告訴你是什么事。

這是第一回要結(jié)尾了，“至晚間，正待歇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shù)牟钊藖韨魅藛栐挕??！边@是很重的話，因為剛剛到任的地方官忽然派衙役來敲門，而且是晚上?！胺饷C聽了，唬得目瞪口呆”。小說到了這里就結(jié)尾了，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們把古代小說叫做章回小說，就是一章一回的意思。《紅樓夢》是寫出來的一部小說，而《紅樓夢》之前的大部分小說，包括《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都是說給別人聽的。因為過去能夠認字的人非常少，在這種情況下，說書人發(fā)揮了很重要的文學傳播功能。我們把它叫做說唱文學，不但能說，而且還能唱。過去，這一類活動都是茶余飯后到酒樓、茶樓里去，坐下來買一杯茶，聽人說書。因為聽眾聽一段時間就要回家睡覺了，所以說書人在結(jié)尾的時候一定要有一個東西讓你覺得明天還要再來，叫做“吊胃口”，在現(xiàn)代文學里叫做懸疑手法。

作者說這一片人在敲門，“不知道發(fā)生什么禍事，欲知后事，且聽下回分解”。所有的結(jié)尾都是：你要知道以后的事情，你再來聽，而不是看。這種小說叫做話本小說。話本小說的結(jié)構(gòu)跟一般書寫的小說結(jié)構(gòu)非常不一樣。因為它是口述的，所以它可以講東講西，串來串去。

它的結(jié)構(gòu)不像現(xiàn)在的小說主線這么清楚，但是它可以包容很多事情。而且不同的說書人，手上有一個話本，只有回目，但他自己說書時可以添油加醋。這一回叫做“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就是講林黛玉的媽媽要在揚州死掉了，內(nèi)容只有大綱，所以他只憑著他的口才，把這一章講得非常好聽，來吸引大家。

說書的內(nèi)容可以有很多變化的。古代話本小說里，同一個事情會有不同的觀點跟版本。我舉個簡單的例子。當時有一個新聞事件：有一個長相糟糕、個子矮矮的男人武大郎，在街上賣燒餅。他娶到一個非常漂亮的太太潘金蓮。潘金蓮后來有了外遇，跟西門慶在一起，變成街坊鄰居的八卦了。武大郎的弟弟武松，一個打虎英雄，回家后發(fā)現(xiàn)嫂嫂跟奸夫西門慶合伙下毒藥，把哥哥害死了。為了給哥哥報仇，他殺死了潘金蓮，活活地把她的心臟挖出來祭哥哥。這個故事出現(xiàn)在兩個不同的小說里，一個是《水滸傳》。

在《水滸傳》里，潘金蓮被寫成淫婦，所以該死，武松是英雄?？墒橇硗庖粋€小說也寫到這個故事，就是《金瓶梅》。你看《金瓶梅》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它的寫法完全不一樣。它會告訴你潘金蓮小時候是一個長得非常漂亮的丫頭，因為漂亮，長成以后就被他的主人逼奸了。逼奸后大太太就很恨她，認為她是狐貍精，就把潘金蓮故意賣給武大郎這樣一個矮矮小小的人，以此侮辱她。她的命運就被帶出來，讀者對于她后來跟男性的性關(guān)系會抱有一種同情。同樣的故事，可是角度不一樣。

《水滸傳》里只是把她當淫婦殺死，《金瓶梅》里就讓你看到潘金蓮成長背后整個的命運，她是一個完全操弄在有錢人手中，被賣來賣去的漂亮女孩子。她只是因為長得漂亮，命運就變得很悲慘，所以你不覺得她淫蕩，她只是一個被玩弄的女人。可以看到，兩個說書人聽到同一個故事，會講出兩段不同的東西。因為角度不同，它可以提供你對一個事件兩個不同的看法。

潘金蓮、武松、武大郎、西門慶的故事，絕對是當年發(fā)生的一個重大新聞事件。說書人會把它演變出來，因為說書人各有各的才華，會加重不同的地方。我母親說，當年她們那個地方說書人講得最精彩的，就是武松拳頭舉起來要打老虎，結(jié)果打了一個月，拳頭都沒有落下去。她每天一吃完飯就跑去聽，總是欲知后事，且聽下回分解。因為一拳頭打下去之后，你可能就不來了。他一直在吊你的胃口，這就是說書的方法演變出來的話本形式。

《紅樓夢》是寫出來的，并不是話本，我們叫它仿話本，是模仿話本的小說。在它之前都是話本小說。我們說施耐庵、羅貫中寫小說，其實他們可能只是最后整理的人，并不真的由他們創(chuàng)作。話本小說應(yīng)該是集體創(chuàng)作的，你說一段，我說一段，慢慢演變出來一個故事。這種小說的形態(tài)跟今天的小說，尤其跟西方小說，在結(jié)構(gòu)上最大的不同是，它分的每一章、每一回都有很強的獨立性。

你今天吃完飯沒事來聽，聽了以后覺得蠻好，你明天想聽就再來。也許你覺得不好聽，不想聽了，也無所謂，它是可以獨立存在的。說書的人為了引誘你再來，會在結(jié)尾時弄得總是有一個什么事要發(fā)生，然后又不告訴你是什么事。大家讀到第一回結(jié)尾就會想，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半夜做官的人來敲門？其實不是禍事。你翻過來看第二回，發(fā)現(xiàn)原來是好事。

賈雨村的心機｜

很多事情不是人可以刻意安排的，有很多無意間的緣，你根本無法了解其中的天機。

新任的太爺，就是賈雨村，他在轎子里也看到那個丫環(huán)在買線。丫頭認不出他，可是他認出了就是當年曾經(jīng)回頭看他，好像有意于他的甄士隱家的丫頭。在落魄時有過的那個情緣，大概是最難忘掉的。這個女孩子曾經(jīng)慧眼識英雄。賈雨村后來真的一考就中了進士，最后外放做官。他覺得這個女孩子跟他有一個很好的緣分，所以他就想要找這個女孩。可是他到地方做官，剛剛上任時，走過一條街看到一個好女子，就表示想要，不太好意思，所以他不會這樣做事。

賈雨村其實是一個非常有心機的人。第一，這個丫頭是甄家的，他有一個很好的理由來找她，因為甄士隱當年封了五十兩銀子送他進京趕考。所以他就來找人了。找人的時候他叫人說要找甄爺，那封肅嚇得半死，晚上忽然披著衣服爬起來說我不姓甄，我姓封，以前的女婿姓甄，已經(jīng)出家一兩年了，也不知道在哪里，到底你們新任的老太爺要找誰。那些衙役當然說，我們不管你姓甄姓賈，你跟我們到官府里去面報太爺。

封肅去了以后，家里人非常緊張，擔心到底會有什么禍事發(fā)生。大概到了半夜，封肅回來了，歡天喜地。因為這個新任的太爺給了他二兩銀子。他向封肅打聽甄士隱，封肅就講了甄士隱如何丟了女兒，家里失火，變賣田產(chǎn)。新太爺賈雨村就覺得很難過，感傷一回，表示自己曾經(jīng)受人家恩惠，拿了五十兩銀子，現(xiàn)在金榜題名，應(yīng)該報答人家。賈雨村表示說，我剛剛到任，要負起這個責任，一定要把英蓮找回來。

賈雨村很有趣，他在人情世故方面滴水不漏。他說了要報甄士隱之恩和要去找甄士隱的女兒之后，叫封肅回家?？墒撬o接著就送了一封密信給封肅，說很想討嬌杏做他的二房。這件事情是不能讓別人知道的，可是他必須先把封肅這邊打點好。作者很小心地在寫過去的社會倫理，人在社會上的那種小心。作為一個剛剛到任的官，這個時候最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被人家挖出一大堆事情，所以賈雨村很小心地處理這件事情。作者的敘述當中帶出了人情細微的地方，也透露出賈雨村做事的心機。

封肅當然非常高興，因為這樣的丫頭在他家里多一個少一個根本不重要。把這個丫頭獻給新任太爺，他就可以攀附到官府去。賈雨村又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給他們家，封肅連夜就雇了一頂小轎子，把嬌杏送到賈雨村那邊去。

在這本書里面嬌杏是一個有趣的角色?！俺艘怪挥靡怀诵∞I，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乃封百金贈封肅，外又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yǎng)贍，以待尋女兒下落?！边@一段講到嬌杏（僥幸），你會發(fā)現(xiàn)很少人意外地命這么好，可以一連串來好運的?！耙蚺既灰活?，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边@個丫頭就是一回頭，把整個命運就改變了。

作者意在表明，很多事情不是人可以刻意安排的，有很多無意間的緣，你根本無法了解其中的天機。后面講嬌杏的下場：“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痹诠糯松艘粋€兒子是不得了的事。一個家庭可能就靠這個兒子，而且女性的地位在家里也完全靠兒子。

以前，一個女性結(jié)婚以后自己是沒有身份的，我們永遠不知道甄士隱的太太名字叫什么，只是封氏。如果女人生了兒子，將來在祭祀里就有先妣先考這個部分，她才是兒子祭祀的母親。如果沒有兒子，她是不能入宗祠的。一個女人有了兒子之后，身份和地位立刻就不同了，整個命運就改變了。再后來，嬌杏就不見了。

賈雨村在得到甄士隱的資助之后，就“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從各地來的考生每三年有一次重大的考試，有武的也有文的。賈雨村“中了進士”。在古代，中了進士，就選入外班。外班就是政府機構(gòu)的一個人才候選單位，相當于等著做官了?！敖褚焉吮靖?，被派到這個地方來做官?？墒沁@個賈雨村剛?cè)胧送?，還不太會做官?！半m才干優(yōu)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他非常有才，可是貪財，而且有時候太過嚴苛?！扒矣质巡盼晟?，那些官員皆側(cè)目而視?！彼恐约河胁湃A，對于長官也不太放在眼里。

一個不會做官的人，再有才干在官場也待不久?！安簧蟽赡辏惚簧纤緦ち艘粋€空隙，作成一本?！薄耙槐尽本褪前阉械淖餇钭龀梢粋€奏書呈給皇帝。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jié)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他因此被皇帝革職。革職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此時起，賈雨村開始學習了。他內(nèi)心雖然十分慚愧、憎恨，但面上全無一點怨色?！叭允俏ψ匀簦淮^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并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排妥協(xié)，卻是自己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

這有點兒像偉人下野，不做官了就去游歷名山大川?？少Z雨村并不是在游名山大川，他是假借游覽，探訪所有將來可以東山再起的關(guān)系。他到了蘇州，碰到了林黛玉的爸爸，所以就自薦做了林黛玉的家教。因為林黛玉的爸爸是當時的巡鹽御史，等于是皇帝最親信的人。他以家教為由攀附了一個重新做官的機會。

作者不喜歡儒家這一套東西，喜怒不形于色，表面上擔風袖月，其實背后隱藏的是努力求官。很多隱藏的封建社會里人際關(guān)系的一些小事件，今天不太容易懂，因為當今的人情上沒這么復(fù)雜。賈雨村的性格至此就慢慢顯露出來了。

本文摘自《蔣勛細說紅樓夢第一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