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產神跡BY全琪 在別人看來理所當然的事,我時常無法接受。 理所當然地早起,理所當然地去搶占自習室的座位,理所當然地在路上進行無聊的對話。 復習得怎樣,抱怨學校和專業(yè),說著“考砸了”的時候拿到很高的分數(shù),關于畢業(yè)后的出路……對于人類的社會活動要建立在這種日常對話上,我實在是難以忍受。所以我為什么要假裝自己很在意考前的復習,跟大家走在一起呢?我總是直接表現(xiàn)出對大家的蔑視,盡管沒有任何蔑視的資本,而大家也習慣了與我保持距離,聽到這樣的對話而惡心,也是我自作自受了。 “……要出國嗎?不過那邊的分海者,聽說最近不干了,交通上就沒那么便宜了?!?br>“好多地方的分海者都不干了呢,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好像只剩壺城還有,果然是最先出現(xiàn)分海者的地方?!?br>“李林的家就在那邊吧?” 他們都回頭看著我,我不情愿地點頭。任何與人的交流我都希望能避免。而且我不情愿,是因為我正在做出一個重要的決定?!澳銈兿茸?,我有些事要辦?!闭f完我回了寢室,收拾好行李,買了回家的車票。 那一天離考試周只有兩個星期,我做出了無異于自殺的行為。
分海這樣的事,被他人看作是理所當然,我無法忍受。 重要的記憶,在回想起來的時候往往會被加上很多一廂情愿的細節(jié),但我一直相信,對于第一次看到分海者的記憶,我不會進行任何美化。那本來便是神跡。 他隱藏在法師帽下的臉上,總是掛著一絲淺笑,那種掌握一切的淺笑。走到淺海中,舉起魔杖時,那動作像是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然而當魔杖插入海中時,有如實質的沖擊從天而降,海水逃跑般地散開,直到整個大海形成一個以他為中心的漩渦。揚至天際的巨浪又瞬間平靜,化作切斷地平線的高墻。一種臣服的姿態(tài)。 “我長大要當魔法師,成為一個分海者!”七歲的時候,我這樣跟媽媽說?!昂冒?,到時候我們全家要過海時,你不要收費哦?!碑敃r她是這么回答的。 “我以后想當分海者?!笔邭q的時候,我又對她說。她的回答是:“你是開玩笑還是真的沒出息?” 在他人看來,分海者是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人,因為他們的收入低得可憐。而即使他們罷工,也不會換來分海費的提升,畢竟這個時代不僅有船,還有飛機。一開始,大家認為他們創(chuàng)造了神跡,如今,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覺得分海者只是做了件多余的事。 “把成為分海者當作理想,還不如立志當乞丐。”我媽后來又補充道,“以你的成績肯定能進個好大學,所以麻煩你找個正常點的理想,你去做個好人去修電腦我都沒意見?!?br>結果我真的進了一個教人怎么成為好人的學校。別人都以為我在這方面有天賦,我自己也有這樣的錯覺。但仔細想想,我并不是個喜歡修電腦的人,雖然修電腦和當魔法師有一定的聯(lián)系。但當自己喜歡的東西成為了課程,它就失去了萌點。如果還有人能繼續(xù)喜歡它,那他一定只是喜歡“學習著它的好厲害的自己”而已。 有天賦和喜歡是兩回事,自己真正喜歡的是什么,我其實一直都不太清楚。無論嘗試著去做什么,還是想象未來要從事什么職業(yè),總是有些東西無法釋懷。 所以偷偷回到壺城后,我?guī)е欣?,直接找到了兒時見到的第一位分海者,也許也是現(xiàn)存的惟一一個分海者。 “我想成為您的學徒。” 我有種錯覺,當我來到陳飛破敗的小屋前時,他眼中閃過了一絲欣喜。但他的表情和他的回答像是在對這錯覺作出否定。 “你以為你是逃學到少林寺拜師的少年嗎?我沒功夫跟你玩這種怪怪的play。” 他在我記憶中的形象頓時碎裂了,但我依然說:“我要成為分海者?!?br>“現(xiàn)在分海時順帶修出來的那條公路都達到了國家一級水準,我能收的分海費連養(yǎng)路費都不如?!?br>“因為你沒放收費站。” “現(xiàn)在單日分海雙日不分周末還隨機休息我都覺得累。” “把分海標志牌附魔,讓即使不會魔法的人也能利用那東西施放魔法分開大海,或者旁邊裝一個投幣機,又或者可以設置一個與公交卡互通的刷卡器,這樣就可以減少你的勞動量,就是手續(xù)上有點麻煩罷了,不過我愿意幫忙。” “那好吧,我現(xiàn)在氣氛上已經是壟斷全球分海業(yè)了,這么高的地位總要做些公益吧,所以以后分海費全部捐掉,你還干嗎?” “在兩邊放上廣告,我們還是可以賺些廣告費的嘛?!?br>這一次,我確認他眼中的欣喜并不是眼鏡的反光?!拔蚁衲氵@么大的時候也這么腦殘?!标愶w說著望向了大海的盡頭,忽然變得有些憂傷。 他答應教我分海,語氣中半是欣慰,半是自責。
而令我欣慰的是,學校終于肯正式把我開除,我還以為缺考所有科目是個很給力的理由,結果他們還是拖了半年,好像我還會回心轉意似的。這樣家里也瞞不過去了,知道我成了大 法師的學徒,氣得不成樣子,我爸立誓此生再不近海。我媽倒是來過一次,罵了一頓,臨走時扔了張銀行卡。“總共就這么多,用完別問我們要,不會再往里存的!”我拿著銀行卡,面對露出滿足表情的陳飛,只好說了一句:“海邊的沙子真多……風也挺大。” 二十五歲那年,我成為了一名魔法師。 “魔法師都是些走投無路的人,因為找不到容身之所,或者不愿磨掉自己身上的棱角,嵌入這個世界的網格,才會研究魔法?!痹谒^的分海課程上,陳飛這么說,“魔法是什么?一種無法造福自己也無法造福他人的東西,僅僅為了到達根源而作為工具存在。即使研究得再深入再優(yōu)秀,也不能輕易在他人面前使用,因為那樣會削弱它的效力,魔法是依賴神秘而存在的。為了自己并不了解的根源,將生命消耗在對自己毫無用處的東西上,這就是魔法師。僅僅為了一個虛無的夢,自我封閉的人?!? “分海者不也是魔法師嗎?為什么分海的魔法卻能頻繁使用?” “最早的那位分海者,希望打破魔法的尷尬局面。讓魔法不再依賴神秘,讓它既能被更多人所知,又能被賦予實用的價值。復制傳說中的神跡是個很好的辦法,他改變了分海所依賴的力量,分海術變得易于傳播,卻又不會因為使用過多而失去效力。量產的壞處就是貶值。因為力量源的改變,分海者不算是純正的魔法師,也因此被其他魔法師鄙視?!闭f著他看向我,眼鏡反射著白光,“而且分海術跟魔法關系確實不大,它依賴的是幻想之力?!?br>“你用了五年把我訓練成魔法師,最后告訴我這五年對分海術毫無意義?” “你也像其他人一樣了嗎?斷章取義,目光短淺?!甭犃怂闹肛?,我頓覺慚愧?!耙獙W分海術,魔法師的素質是很重要的。自我封閉,以及面對虛無的目標依然保持平靜。再說這也花不了多長時間?!?br>然后他在日落之前教會了我分海術。
工具并不是最重要的,在魔法中,施法材料可以替換,分海術更是無節(jié)操到令人發(fā)指的程度。比如我用的不是魔杖而是太刀,雖然根本不會居合斬,還是能用居合斬切開海面,讓傷口一直延伸到海的另一邊,裂開至露出大海的白骨。我繼承了陳飛的國家一級公路,收費站沒有增加,廣告位倒是賣出去不少,尤其是在我推出海水成像技術后。兩邊的海根據(jù)當天的心情,有時是浮雕,有時是冰川,有時在最高處樹立著兩排氣勢非凡的衛(wèi)兵雕像。 分海術一度出現(xiàn)了復興的希望,來往車輛川流不息,廣告費的收入也讓人欣慰。曾經只存在于傳說中的神跡在我手中一次次被創(chuàng)造,又一次次被視作理所當然。不久以前,在世界的其他地方,還有很多像我這樣量產神跡的人,后來他們放棄了,再后來,據(jù)說他們又有了重操舊業(yè)的打算。 我把分海的頻率提高到了每天一次,每次一天,迎著朝陽斬開大海,海的血肉碎末上下紛飛,映出一道彩虹,仿佛我是編織那道彩虹的人。 某天傍晚,有人盯著我的武士刀對我說:“你下次應該這樣,一刀斬出去,然后慢慢收刀入鞘。等入鞘的輕響發(fā)出后,大海才分開。” 我一般是不會跟陌生人交談的,但如果對方是個漂亮的雙馬尾那就另當別論?!叭绻疫@么做了,能多收你一些分海費嗎?” “你如果這么想賺錢的話,為什么還要當分海者呢?” 我摸著刀柄上的紋路,想了很久?!按蟾攀且驗樾r候第一個理想就是成為分海者吧?!?br>雙馬尾的臉紅了,囁嚅道:“是嗎,我也是……”好像這是件很屈辱的事。說完她把自行車掉了個頭,就要騎向夕陽。 “你從海那邊過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我只是喜歡騎著車慢慢穿過分開的大海。”她歪著頭,又說,“謝謝你的神跡?!?br>這是第一次有人為了每一天的神跡,對我說謝謝。所以我忍不住問了她的名字,她叫四季。 “魔法師和死死團成員是有本質區(qū)別的,死死團沒有妹子,魔法師可以有,這是我的理解?!?br>“哦?”在小屋前吹著海風的陳飛抬起眼看著我,“但是別忘了,你不完全是魔法師,你是分海者,這是個微妙的身份。” “四季跟普通人不一樣?!?br>“但她身邊有很多普通人,和你的家人、你曾經的同學,和每一個現(xiàn)實的人一樣。你確定要與他們也產生聯(lián)系嗎?” 我無言以對,但是每天傍晚四季從海的另一邊騎單車過來找我時,我仍會和她聊天,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讓海水浮雕保持童話插圖的造型。 “我想在這里養(yǎng)一頭藍鯨,這樣我從海里經過時,就好像能看見它在天上飛一樣?!?br>“萬一它游出來壓壞了公路怎么辦?” “藍鯨比人類聰明多了,這種事根本想都不會想。我還喜歡黃昏的時候,夕陽像被裝在大水槽里的感覺。”四季伸出手,想要抓住海水之墻背面的那團火球。 “是那樣的感覺嗎?” “你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路嗎?” “我喜歡的是分海,對于它的作用我不是很感興趣?!钡易⒁曋﹃?,對于那種把它按入水中的錯覺,也忽然喜歡起來。還是說,我喜歡的是有人能跟我說這些話的感覺呢? “那么,你成為分海者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為了什么呢?我在半夜走到海底公路的中心,滿天的繁星落在大海的傷口中,我想象自己是為了養(yǎng)一堆星星、養(yǎng)一只藍鯨、養(yǎng)一只夕陽而成為分海者,但感覺都不對。于是我撫平大海的傷口,讓自己包裹在海水中,那樣厚重的寂靜,仿佛本來就不應該被分開。我不禁懷疑起來。 成為分海者,是為了什么,不,是為了誰呢?真的是自己嗎?我很討厭這樣的想法,跟從前的日子幾乎沒有區(qū)別。
陳飛曾經說過,分海術所依賴的是幻想之力,最廉價的力量,所以神跡能被量產,也因此最為平庸。人類因為幻想之力而成長,最不愿承認的卻也是這種力量。分海者需要自我封閉,是因為幻想之力的脆弱。 “每個人都擁有這種力量,卻很容易被現(xiàn)實碾碎。堅持保護它的,也許會像四季,也許會像你。裝飾不太美麗的世界也好,厭惡妥協(xié)的人類也好,其實我們也不必太有優(yōu)越感,總要有人放棄這種力量?!?br>人與人就是擁有這樣的差異性,互相敵對又互相憐憫才能存在。想要創(chuàng)造神跡卻歸于平庸,這才是每個人的理所當然。那么量產神跡的我們又是誰呢?看著文藝形態(tài)的陳飛,我陷入了沉思。“所以說,量產神跡的意義在于喚醒那些愿意保留幻想之力的人嗎?” “不僅如此,還幫助你把到了妹子,雖然這個是在預料之外?!?br>“四季的媽媽不準她再過來了,她的朋友也看不起她,分海者果然還是庸人?!蔽冶M量平靜地告訴陳飛。 “這倒是在意料之中,不過并不全是因為你。喜歡幻想的人在一起,只會讓其他人覺得礙眼,就算沒有理由,也要去摧毀??墒?,你還可以去找她?!?br>去找她,然后讓兩個人都受到大家的傷害嗎?至少我應該保護她。我冷笑著把寫有四季住址的紙條揉碎,幾年來難得地發(fā)出了一聲嘆息?!霸谧罾щy的時期我都沒有失望過,可是現(xiàn)在我卻開始懷疑。分海確實讓幻想之力得以流傳,但對于個人而言是否有意義?” “你還記得那個神跡的原由嗎?分海是為了出埃及,從末日中逃生。而我們所量產的神跡,只有分海,沒有末日。”陳飛說,“但末日和神跡是配套的,總有一天我們需要用神跡去阻止末日?!?br>“原來我們所做的事這么有意義嗎?” “你以為是拯救世界?”陳飛的笑容意味深長,“整個世界的記憶都可以作為小說的背景資料一瞬間存在?;孟胫梢苑珠_大海,也可以讓我和四季以及這幾年的所有經歷,都成為你想象中的事。換句話說,你創(chuàng)造的神跡,與之配套的是屬于你的末日?!?br>“你是什么意思?” “你放棄了學業(yè)和未來的工作,不惜與家人決裂也要成為分海者,不就是想阻止那個末日的到來嗎?” 那個末日就是——兒時夢想的破滅,曾經的夢想變得羞于啟齒,為了顯示自己已經長大,于是裝作不會再使用幻想之力。在這樣的糾結中,與過去的大 陸漸行漸遠。原來如此……是屬于一個人的末日,與其說分開大海是為了逃離,不如說是想要回歸吧。 “可是我們?yōu)榱似渌朔珠_大海,他們卻視我們?yōu)橛谷?。?br>陳飛認真地說:“為他人分開大海這樣的說法,從來沒有過,你一直在為自己分海。” “可是他們的末日怎么辦?” 他眨了眨眼,笑道:“也許他們認為那是幸福呢?” 趁著幸福的人類還在熟睡,我在海面上刻下了四季的住址和一條短信,告訴她,她可以養(yǎng)一頭藍鯨。 這樣我至少能再為另一個人分開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