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和文字的類型關系 不久前,一位朋友借給我看一本《書屋》雜志。一看之下,我就愛上了它,因為它有清新的氣息。前天,這位朋友又借給我看《書屋》新的一期(2001.2)。我首先翻看王若水先生的《試談漢字的優(yōu)點》,因為我一向喜歡看王先生的文章。 王先生的文章不長,談到好多個語言學和文字學的論點,很有趣。有的論點我完全贊同,有的論點我不能完全贊同。這里對不能完全贊同的論點之一,談談我的不成熟的看法,就教于王先生和《書屋》雜志的編者和讀者。 王先生說:“漢族之所以沒有采用拼音文字而采用了方塊字,這是由漢語的語音決定的?!薄拔鞣降亩嘁艄?jié)語言注定了必須采用拼音,而漢族語言注定了只能用方塊字,這不是誰聰明誰不聰明的問題。” 去年我在另一種雜志上看到一位作家說:“漢語音節(jié)分明,沒有詞尾變化,因此創(chuàng)造漢字;英語音節(jié)復雜,有詞尾變化,因此采用字母?!边@個說法跟王先生基本相同。從比較文字學來看,這就是所謂“語言類型決定文字類型說”。這個說法今天在知識分子中間相當流行。 可是,在比較文字學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許多相反的事例:類型不同的語言使用類型相同的文字,而類型相同的語言使用類型不同的文字。例如:中國、朝鮮和日本,語言類型迥然不同,可是共同使用漢字。漢族和藏族,語言類型同屬漢藏語系,“漢藏語系”這個名詞就是以漢語和藏語為代表而稱說的,可是漢族使用漢字而藏族使用字母。這不是跟“語言類型決定文字類型”的說法正好相反嗎? 世界上有一百多種語言使用羅馬字母。它們都屬于同一個語系嗎?當然不是。這些語言千差萬別,為什么沒有各自按照自己的特點創(chuàng)造文字呢?比較文字學告訴我們:文化的傳播,同時傳播了文字。文字是文化的承載體,承載體跟著承載物一同傳播到接受文化的國家和民族。文字跟著文化走,文字類型決定于文化傳播,不決定于語言特點。 在東亞,中國文化發(fā)展比較早。中國文化以漢字為承載體,中國文化和漢字一同傳播到近鄰國家,形成一個漢字文化圈。近鄰國家接受中國文化,同時接受漢字,雖然漢字跟他們的語言格格不入,學習和使用漢字十分困難。 印度文化較早就在南亞和東南亞傳播,形成印度文化圈。西藏語言跟印度語言的語系不同,可是早期接受印度文化,屬于印度文化圈,因此西藏采用印度字母,發(fā)展成為拼音的藏文。藏文拼寫法脫離語音,那是后來語音變化的結果。云南的傣族有四種傣文,他們的語言也跟印度不同,可是都從印度學習文化和字母,變化成今天的四種文字形式。 人們的認識是逐步發(fā)展的。從“語言類型決定文字類型”,到“文化傳播決定文字類型”,是一次超直覺的認識發(fā)展。這很像地球跟太陽的關系。東方日出,西方日落,大家看見太陽繞地球旋轉,這曾經(jīng)認為是無可爭辯的事實。誰提出相反的說法,認為地球繞太陽旋轉,那是擾亂視聽的邪教,要受到火刑處分??墒牵煳膶W家經(jīng)過深入的觀察和研究,終于認定地球繞太陽旋轉才是真理,今天成為大家的常識了。這不是直覺得來的知識,而是從科學實證得來的超直覺的知識。 西方人常說,“字母跟著宗教走?!弊诮淌且环N文化,字母跟著“宗教”走,就是字母跟著“文化”的傳播走。歐洲中部從北到南有一條字母分界線,線西信天主教和新教,用羅馬字母。線東信東正教,用斯拉夫字母。同樣是斯拉夫語言,俄羅斯和保加利亞等國信東正教,用斯拉夫字母。捷克和斯洛伐克等國信天主教,用羅馬字母。在前南斯拉夫境內,由于宗教不同,同一種語言寫成兩種文字:塞爾維亞信東正教,用斯拉夫字母。克羅地亞信天主教,用羅馬字母。 印度的印地語和巴基斯坦的烏爾都語實際是同一種語言,叫做印度斯坦語,可是由于印度信印度教,用印度字母。巴基斯坦信伊斯蘭教,用阿拉伯字母。形成印地文和烏爾都文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字。 文字有“自源”和“借源”的分別。自己創(chuàng)造的文字稱“自源”文字。外界傳來的文字稱“借源”文字。英語的文字,最早采用原始的魯納字母,后來采用愛爾蘭變體羅馬字,最后采用近代羅馬字。這不是語音的變化使英語的文字變化,而是文化的變化使英語的文字變化。 日文是“借源”文字,“借源”于中國,經(jīng)過四步變化:第一步,學習漢語漢字;第二步,借用漢字書寫日語;第三步,模仿漢字創(chuàng)造倭字;第四步,簡化漢字創(chuàng)造假名。借用方法有三種:1.訓讀,借字義、讀日語;2.音讀,借字音、記日語;3.借詞,日本沒有的事物,字義字音兼借。假名的創(chuàng)造,在形體上沒有離開漢字,只是簡化了筆畫,在原理上學習印度,成為表音的字母。假名的排列方法,“伊呂波歌”是一節(jié)佛經(jīng),“五十音圖”傳說是空海和尚的設計。這說明日本除中國文化之外,又受到了印度文化的影響。 在漢字文化圈中,有的民族借漢字的部件,疊成自己的新字。例如越南的“喃字”和壯族的“壯字”,這是“孳乳”仿造。有的民族借漢字的原理,另造自己的字形,很像漢字,不是漢字。例如契丹字和女真字,這是“變異”仿造。不論“孳乳”還是“變異”,都沒有離開漢字文化的影響。 歷史上許多民族創(chuàng)造過原始文字,只有極少幾個民族的文字達到完備地記錄語言的成熟程度,成為嚴格意義的“自源”文字。它們是:5500年前的丁頭字和圣書字,3300年前的漢字,1700年前的馬亞字,500年前的彝字(年代是最早文字遺跡的時期)。此外的文字都是有意無意借入原理而自造形體,或者原理和形體一同借入。 馬亞字的產生比較晚,當時的中美洲沒有更高的外來文化。從它的符號形體如此樸素來看,它是典型的“自源”文字。彝字創(chuàng)始更晚,最早的遺跡屬于明代,傳說創(chuàng)始于唐代。從它的符號形式來看,它沒有經(jīng)過“圖符”階段,直接進入“字符”階段,可見受了外來文字即漢字的影響。彝族今天還是各地“言語異聲、文字異形”:云南彝字原有14200字,規(guī)范后有表意字2300字、表音字350字;四川彝字原有8000字,規(guī)范后有音節(jié)字819字。從整體來看,彝字是“自源”文字,雖然受了漢字的影響。 字母是長期經(jīng)驗和高度思維的結晶,沒有高度文化背景是不可能創(chuàng)造出來的。字母不是“自源”的創(chuàng)造,而是在已經(jīng)有兩千年歷史的丁頭字和圣書字中的表音符號的基礎上發(fā)展而成的。字母的發(fā)源地是產生丁頭字的兩河流域和產生圣書字的尼羅河流域之間的文化走廊地帶。這個地帶包括地中海東岸的敘利亞·巴勒斯坦、西奈半島和東地中海中的島嶼群和希臘半島。所有的字母遺跡都是在這個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字母遺跡屬于三千七百年前,這個時期看來很早,但是跟丁頭字和圣書字相比,晚了兩千年。這兩千年就是字母的襁褓時期。 兩河流域的丁頭字,原來跟漢字的結構基本相同,都是脫離表形之后的表意兼表音的文字。在蘇美爾時期發(fā)展出用表音的假借符號來書寫虛詞和專名。蘇美爾傳給阿卡德,從書寫一種語言改為書寫另一種語言,需要給前代古文字注音,于是產生有系統(tǒng)的表音符號。阿卡德傳給巴比倫和亞述,發(fā)生更多的表音符號,接近一個音節(jié)字母表。后來傳到兩河流域以外的民族,表意符號減少,表音符號增多,最后形成音節(jié)文字和半音素文字。 尼羅河流域的圣書字,原來也跟漢字相同,是脫離表形之后的表意兼表音的文字。在書寫專名,特別是書寫外來人名地名時候,需要專用表音符號。這是催促表音符號發(fā)展的重要條件。逐漸,在表意文字中間,產生表示音節(jié)和輔音的字母,既用于“形聲”結構,又用于“純表音”結構。丁頭字和圣書字的歷史說明,文字是從表形到表意兼表音,再向完全表音發(fā)展的。 東地中海和周邊的民族,從丁頭字、特別是從圣書字中的表音符號,得到字母記錄語音的知識,各自創(chuàng)造不同的字母形體。其中北方閃米特人的字母表發(fā)展成為后世傳播開來的字母。從走廊地帶發(fā)現(xiàn)的字母遺跡來看,字母形體的創(chuàng)造有許多種、是多元的,可是最后傳播開來的字母只有一種、是一元的。字母使用方便,不脛而走,大家學習那最方便的一種字母,放棄比較不方便的字母,成為西亞和歐洲的文字,后來散布到全世界。 以上的例子都說明,文字類型不是由語言類型決定的,而是由文化、特別是宗教的傳播而形成的。這個認識已經(jīng)成為比較文字學的基本認識之一。 我今年(2001)96歲,耄耋之年,知識老化,所談一定有不妥當?shù)牡胤?,敬請多多指正?/p> 2001.5.16 載《書屋》2001年第7—8期合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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