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水鄉(xiāng) 倪進明/文 倪進明作于2015年8月此文已刊《無為文藝》2016年雙月刊第一期 翻開典籍,描寫江南的美文詩篇,車載斗量。而我們的江北水鄉(xiāng),也同樣有著日出江花紅勝火的美景。我就不服,這唐詩宋詞里面,為什么就不能有一篇關于故園的美文呢?2013年初劃歸鳩江區(qū)的江北,沒有江南那種“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般地富庶有名。也許是因為,昨天的無為東鄉(xiāng),今日的蕪湖江北新區(qū),不過是只有千年歲月的新陸。明清時,才有幾許人氣,文化遺產(chǎn)自然是鳳毛麟角。一處頗有名氣的“靈澤夫人祠”,硬是被朱皇帝加上了“蛟磯煙鎖在蕪湖”頭銜。是的,當初蛟磯廟在江心,江北還是沼澤地帶。只是時間的老人眷顧江北,讓磯蛟洲和黃絲灘熱情擁抱。于是,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才留下了一處人文景觀。故此,自然沒有騷人墨客留下的絕唱了。 在那蒼桑的歲月里,一個窮字給刀耕火種的人們留下了酸酸的記憶。先輩們編柳裁蒲、稼穡文章、面朝黃土、背朝天。風里雨里一輩子,也改變不了小家的模樣、家鄉(xiāng)的面貌。不說祖輩,就是解放初出生的我,物質條件也是極其饋乏的。當我睜開稚嫩的雙眼,唯一的奢侈品就是吃上幾口糊,不知有粥,無論米飯。正常能夠充饑的食物就是浮萍和米糠做成的粑粑。粗粗的、澀澀的,不想吃嗎?那就成了餓殍。五六歲時,家長終于弄來一竹筒香噴噴的米飯,我不用菜肴,就一口氣將飯咽下去了。這時,我才知道:世間還有這樣香甜可口的米飯。生活原來是如此美好,不再是那么的苦澀乏味了。其實,我們50后的人,對那茅屋組成的村落,懷著一種深厚的感情:禾堆垛垛、炊煙裊裊、雞犬相聞,寧靜而祥和;風蝕的泥墻,就像祖輩的臉龐,慈祥而純樸;整潔的茅舍,竟有冬暖夏涼的功能;七十年代初,那盞閃爍的油燈,才和人們依依惜別;泥濘的道路,鍛煉了我們艱難跋涉的毅志。 兒時的故鄉(xiāng),天是湛藍、湛藍的,碧綠的原野和清澈的河水,就是少年兒童們的全部世界。夏季來臨,我和小伙伴們,一扎猛就能沉到水底下,并摸出幾截嫩嫩的鮮藕來,大家坐在草地上吃野餐。有時,順著池塘沿岸,在水底摸上一會,還能弄出一大盤肥美的河蚌。那蚌肉味道特別鮮美而富有營養(yǎng)。想吃魚嗎?弄幾張樁釣放在水邊,第二天一早,就會收獲些虎頭鱧及鰻魚或黃顙魚什么的。那虎頭鱧俗稱癡姑呆子,為什么說它呆呢?一些有經(jīng)驗的老奶奶,在春季產(chǎn)卵的時節(jié),常將家里的一些小口陶罐,拴上一根細長的繩子,在水埠旁邊適合的位置放上一宿。次日黎明,突然將陶罐拎起,準能弄到幾條肥肥癡姑呆子;那鰻魚的樣子介于黃鱔和泥秋之間,肉質鮮嫩肥美。黃顙魚有胡須和兩根長長的刺,扎了手也要疼好一會的,讓人有點愛之又怕的感覺。用它來蒸雞蛋味道特別鮮美。要是在水稻田的小埂邊,放幾張自制的樁釣,就可以釣到黃鱔了。捉泥鰍可有點麻煩:頭天晚上,在空白的水田里撒上些誘餌,將泥鰍引往一處,第二天將那塊水田用泥土圍將起來,舀干水,再將泥土用雙腳踩爛。那泥鰍沒呼吸用的孔透氣,只好鉆出來。然后用雙手捧進竹簍,俗話說:泥鰍要捧。將新織的蛛網(wǎng)揉成團,蘸一點香油作釣餌,順著大港河沿岸,用餐魚釣在水面來回甩上半天時間,就能為家里拎回半絲籃肥肥的肉鼓餐,這可是我的拿手絕活。想吃蝦也容易,就是在蝦罾中間的砣上,放點菜餅,只需三四個小時,就能弄到幾斤鮮活的河蝦,供全家七口人享用。每到秋天,家家戶戶,在張圩塘中央的綠洲邊插草為標,劃上一段屬于自家的地界。放上幾條蟹網(wǎng),只要見網(wǎng)上的浮標上下動幾下,就能扯上來一只肥碩的毛蟹。一盤蟹,頂桌菜。俗話說:“蝦黃昏,蟹半夜”。只要從上晚守到下半夜,那竹簍滿滿的“橫行公子”,就能讓家人潑醋擂姜、大快朵頤一番。那時,不用養(yǎng)殖,每到春季,長江里的蟹苗,會自己越過江堤,來到二壩江邊的大水塘里覓食。到了秋天,就長得又大又肥,煞是誘人。 鄉(xiāng)村里的孩子,就是這樣自由自在地生活著,常帶著豐收的喜悅,生活在廣闊的水鄉(xiāng)世界里,與大自然融為一體。 彎彎的小河,縈繞著濃蔭蔽日的村落。張圩塘、大港河清澈的甘泉滋潤著故鄉(xiāng)肥美的沃野。七月流火,夏日的村落,濃蔭下、池塘邊、迎風處,是孩子們納涼的好地方。誰家房前屋后有習習的涼風,孩子們就在那玩耍,沒有家長寸步不離的看管,還能受到這家的主人間單的款待,因為我們是同一家族的分支謫系。打蛋子、玩三角紙塊、頂磚罰跪、打梭兒、滾鐵環(huán)、跳房子無所不及。將小麥面揉捻成團,不斷洗滌成面精,放在竹桿一端,就能粘住樹上的知了; 用一根能抽進抽出的草圈,將蜻蜓的尾巴套住,輕輕地一抽,一只美麗的蜻蜓就能把玩于手上。知了在樹上高歌,油蛉在角落里低唱, 蟋蟀們在草叢中彈琴。翻開磚塊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孩子們稱之為“放屁蟲”),如果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啪的一聲,從尾竅中噴出一陣剌鼻的煙霧來。 晚上,忙碌了一天的大人們,將涼床抬到兩村交界的廣埂上,那涼床挨個兒一字排開,有時還要排成雙排。于是,扇子、涼枕、被單頁就由我們孩子運來。習習的涼風,吹走了大人一天的疲憊,也帶走了孩子們的困頓。螢火蟲在水稻田里成群結隊地從遠處或近處流動。有些細心的女孩,用扇子拍上十來只,放在一個漏氣的玻璃瓶子里,提在手上,婉如一個微型的小燈籠,著實迷人。天上月華涌動,星光點點,天地萬物一片寧靜。偶爾一陣清風吹來,撓動著沉默的知了,不時發(fā)出一陣天簌之音,襯托著夜的寂寞和神奇。很多時候,當一輪明月俏俏地掛在樹梢時,貪玩的孩子們幾乎有點累了,在露天的涼床上,好奇地仰望著湛藍色的星空,看著眨眼的星星?;驀@著會講故事的長輩,聆聽著他那涓涓細流般話語,走進了一個個童話般的世界。我們敬畏著玉帝的權威,忌恨著他的吝嗇:為什么牛郎和織女每年只能見一次面?面對著一輪皎潔的明月,我們猜想著嫦娥和玉兔現(xiàn)在在月宮里,捉怎樣的迷藏?誰家的窮小子那么有艷福,水缸里的一只河蚌,里面竟藏著一位仙娥。每天給他洗衣做飯,神了!而春天和秋天的時候,每到晴朗的月夜,更是孩子們的歡樂世界。他們遠離了大人的視線,做著各種各樣的游戲:牽羊羊、丟手絹、捉迷藏。那生活,好似桃淵明筆下的世外桃園。 當我們懷著一顆童貞的心情看世界時,可是人間并不平靜。從1966年起,平靜的鄉(xiāng)村突然沸騰起來。鄉(xiāng)村的路上,常常有許多人排著長長的隊伍,其中有人不時地揮手領喊:“打倒某某某!”,就是打倒走在游行隊伍最前面的那個人。只見他頭戴紙做的高帽,胸掛“反革命”字牌。聽說他是階級敵人,是“地、富、反、壞、右”。那年歲末的一個晚上,自己當了共產(chǎn)黨干部的爺爺,也站在大會的臺子上,被人揭發(fā)說,他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爺爺為此氣得吐血,于次年春天因而棄世。那場景從我十歲起,并成了抹不去的傷痛。一些老人告訴過我,爺爺在職時威信是很高的。曾親眼見爺爺寫了本厚厚的《自傳》,但不知去向。為此,特意從知情的長輩那里,收集了一些有關爺爺?shù)墓适?,并把它寫成一篇名為《失落的記憶》,刊載在《無為文藝》上。爺爺不知道,在他去逝后的近十年歲月里,比他大的或小的官,沒有不被送到批斗臺上的。也升級和反革命一樣,要頭戴高帽,胸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牌子,甚至跪著被批斗和聲討。那時,村里到處張貼著標語和毛主席語錄。當時,人們?yōu)樾厍澳芘浯饕幻睹飨裾露湴痢D咣椎拇笕藗冋炀墼谝黄?,成立了兩個戰(zhàn)斗隊,一個是“烈火隊”,一個是“金剛隊”。大概取自說書人《烈火金剛》的書名。長江對岸的蕪湖,不時傳來幾聲槍響,增加了人們心理上的恐懼感。據(jù)說,蕪湖的“三籌處”和“聯(lián)總” 已不再以“文攻”形式進行了,武衛(wèi)的紅色暴力逐漸越演越烈,最后取而代之大字報、大辯論。馬路上時有群毆現(xiàn)象發(fā)生,直打到每個工廠、每個單位內部,從此停產(chǎn)不上班了。從67年底到69年上半年之前,二派武斗人員占據(jù)在城市中心制高點的大樓上,每天相互射擊著,比玩著各自的槍法,也時常有路人被冷槍無辜地打死在大街上。城市主要馬路上,大白天常常死一般的寂靜,無一人通行。更不要說商店了,全部關門停止營業(yè),許多部門的行政大樓成為各個武斗組織的巢穴。只有陣陣機關槍、沖鋒槍和步槍的槍聲,夜晚也是如此。人們在擔心受怕中度過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這些都偏離了正常軌道。就像大躍進發(fā)展到浮夸風一樣,乃致餓殍見野。后來,中央派出6408部隊的130師,才讓蕪湖的事態(tài)趨于平息。家鄉(xiāng)的文革動向,是隨著蕪湖的政治形勢波瀾起伏的。 幸好,水鄉(xiāng)偏離鬧市,鄉(xiāng)村沒有走進武斗的漩渦。孩提時代的我們仍玩得天真。記得到了上學的年齡,卻有幾分猶豫。于是爺爺嚴肅地對我說:“不好好讀書,長大了就什么也干不了!”剛讀一年級時,老師提問一道算術題,因為當時知道自己答不出,意然急得哭了,此地無銀三百兩啊。從此以后,再不敢對老師交代的任務有所馬虎。成績總算是上來了,還得過獎狀,讓家長高興一番??墒呛髞?,老師對學生的要求并不那么嚴格了。有一天,竟讓全班學生提老師意見。怎敢批評老師呢?可是老師下了任務:每人必須寫一張老師的小字報,說說老師的缺點和優(yōu)點。自此,同學們不再那么純粹、不怕老師了。亂哄哄、調皮搗蛋是我們那時上小學的特點。記得有一堂課,班上來了一位青年女教師,大膽點的孩子將教室門掩著,門頭上放了一個掃把和一些碎紙屑。她一推教室門,掃把和紙屑全落在身上,也沒什么紕漏,結果是不了了之。上初中時,學校對文化課抓緊了一陣子,可上高中又要學習交白卷的張鐵生了。到底是讀書好還是不讀書好呢?我時常記起爺爺?shù)脑?,讀書還是沒敢松懈。后來才知道那和鄧小平的復出和下臺有關。學校里流行著“讀書無用”的論調,因為不用考試也能夠推薦上大學,只要有后臺就行。 在“文革”的那些日子里,誰家多種了幾畦韭菜,過左的村干部就在學校里請來些小學生,上門去割“資本主義尾巴”。每天黎明時分,生產(chǎn)隊長就滿村轉悠,召喚著社員們的起居與作息。晚上,大家集中起來,輕松而又熱鬧地記工帳或開會。學生們上初中、特別是高中的時候,那時的暑假叫“農(nóng)忙假”,正是雙搶季節(jié)。雖然酷熱難耐,也必須和大人干著同樣的農(nóng)活。那是純粹的體力與耐力的比拼,雖說辛苦,但叫“大農(nóng)活”,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一群男男女女,說說笑笑,半天的功夫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生產(chǎn)隊的耕牛是輪流放養(yǎng)的,一次從江邊牧牛晚歸,牛群在旱渠溝底一字排開。我騎在最前面,正得意地吹著橫笛,突然牛群撒歡,將我摔在溝底。以為將被踩成肉漿,命歸黃泉。不料,八、九條高大的水牛,一律從身上躍過去,起來時竟毫發(fā)無損。有人夸我說:命大、福大。 隨著年齡的增長,看問題也逐步和現(xiàn)實相近。我們眷戀著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同時也和返城知青一樣,想往著外面的精彩世界。家鄉(xiāng)再好,也脫離不了一個窮子。后來,在湯中畢業(yè)后,在準讓下放學生和教齡后,第四年全員參考,以全區(qū)第一名的成績,便走上了正式的中學教師崗位。八十年代以前,公有制企業(yè)與機關事業(yè)單位,一律平等,一元化領導。亂跌亂撞的我,沒有閱歷,沒有經(jīng)驗,從事業(yè)單位來到企業(yè)更是無從使勁,單位和個人的命運完全由國家政策決定。在異地他鄉(xiāng),沒有建樹,沒有發(fā)揮。就這樣花開花又落,一年又一年,什么都沒改變。渾渾噩噩的幾十年,將我人生最寶貴的年華連同那個“鐵飯碗”,也拋到無法找回的改革大潮里去了。在那上班的歲月里,最想看到的是鄉(xiāng)親父老的面容,最常做的夢是回到兒時的故居。在夢中,那親愛的小鴿群咕咕低語,盤旋在我的周圍,頃訴著思念的苦情。門前已成參天的苦楝,分明訴說著歲月的久遠。往事不堪回首,多少惆憂,偏在夢中留;醒時咽淚還流,幾多歲月,歷歷猶新愁。 就這樣隨波浮沉?心若在,夢就在。雖年過半百,也得從頭再來。葉落歸根,月是故鄉(xiāng)的圓。這次,我不再浮燥、不再盲從,回到故鄉(xiāng),我們冷靜而客觀地應對生活。通過艱辛勞作加上有限的積蓄,也終于讓小家跟上了時代的節(jié)拍。孩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我們的退休金加上早年投資的門面房,帶來了源源不斷的生活補給;自建的房產(chǎn)面積是城里人望塵莫及的;前庭后院,是城市居民不敢奢求的。有詩贊小院道:“滿園芬芳滿園蔬,一庭花果一庭樹。最喜東南幽靜處,小潭菱藕花初露。清清池水魚兒肥,閑來垂釣作詩賦。上天怎比此間美?此處人生二百度?!斌w驗一回陶淵明式的田園生活,也是人生的一大樂趣。 故鄉(xiāng),這塊美麗的熱土,守望著千年的蒼桑,終于有了現(xiàn)在的勃勃生機。將有兩座長江大橋飛架,還有一條隧道穿江??浣l(fā)展加快了家鄉(xiāng)城市化的步伐。城區(qū)化的馬路和路燈,初露了新城的雛形。公交車站就設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大大減少了出行成本;現(xiàn)代化的廠房拔地而起,機器的轟鳴,取代了手工勞作。村里的70后乃至90后都成了上班族?,F(xiàn)代化的住宅小區(qū)如雨后春筍,家鄉(xiāng)的變化日新月異。倪圩大房自然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因商合杭公鐵大橋的通過,又將成為那嶄新小區(qū)的居民。兒時的故園,就將成為傳說。這里的夜晚,霓虹閃灼、車水馬龍;垂柳依依,綠色滿城。路邊的標語提示:今日的江北,明天的浦東。多么宏偉的藍圖!你看,遠處飛機場上的戰(zhàn)鷹在藍天翱翔;蕪湖大橋上的列車與車輛呼嘯而過;江面上輪船汽笛長鳴。好一派旖旎風光!開發(fā)區(qū)內工業(yè)園星羅棋布,將和沈港、“三溝”聯(lián)成一體,成為我國中部崛起的皖江乘接帶中的重要一環(huán)。曲曲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故鄉(xiāng),因你與江城蕪湖融為一體而更加迷人、輝煌,你燦爛而美麗的光輝抹去了我昔日的傷痛?,F(xiàn)在我只能為你驕傲、為你縱情歌唱! “我抬頭,向青天,追逐流逝的歲月。白云悠悠,盡情地游,不見我的童年。大雁聽過我的歌,小河親過我的臉,思念到永遠…”我常哼一曲《信天游》,攜孫女徜徉在故鄉(xiāng)的馬路旁??墒怯行┎恍牛哼@就是我的夢里水鄉(xiāng)嗎?
倪進明作于2015年8月此文已刊《無為文藝》2016年雙月刊第一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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