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捧雪”的故事常被提及。南宋文人王明清筆下的一則軼事有著與之相近的主要情節(jié)，在我看來，倒是更為驚心動魄，也更容易引發(fā)現(xiàn)代人的共鳴。

王明清在《揮麈錄》中寫道，北宋宣和年間有個茶葉商人鄭良，他通過與太監(jiān)結(jié)交，居然把“廣南轉(zhuǎn)運使”這樣一個肥得流油的職務搞到手，成了負責廣東一帶交通運輸?shù)母吖?。在他的管轄領(lǐng)域內(nèi)，一家富戶擁有一件寶物，是個瑪瑙盆，“每盛水則有二魚躍其中”。鄭良垂涎這件寶物，想出高價買下，但富戶卻把瑪瑙盆賣給了一位“蕃舶”——擁有海船、從事印度洋貿(mào)易的外國商人。這位商船主雖是異域血統(tǒng)，卻起了漢名，叫曾訥。鄭良又向曾訥討要，后者編個借口推脫說，瑪瑙盆已經(jīng)進獻給宋徽宗了。沒想到奸邪的鄭良借題發(fā)揮，上奏朝廷：曾訥私藏寶物，奢侈程度僭越天子。這一招非常狠毒，導致曾訥家族覆滅，他本人亦遭流放。但是，到了靖康初年，曾訥幸獲赦免，便進京擊鼓鳴冤。結(jié)果另一個奸吏陳述明乘機對鄭良嚴刑逼供，將其害死，棺木停放在佛寺里。不久，陳述明不法行為暴露，貶官赴職途中，到佛寺內(nèi)借宿，居然撞見了鄭良的棺木，驚嚇之余發(fā)病而亡。于是，他的棺木被停放在鄭良棺木之旁，二者相伴，長久無人來認領(lǐng)安葬。

真是一個黑暗的故事，展示貪婪驅(qū)使人們彼此殘害，也揭露了宋徽宗時代的腐敗與混亂。記錄者王明清認為這是一個真實的事件，可能會讓現(xiàn)代讀者吃驚的是，事件的主要人物是兩個大商人，一個是本土茶商，另一個是靠海上絲綢之路發(fā)財?shù)耐馍?。如果將這一事件演繹成一部電視連續(xù)劇，應該會引發(fā)觀眾興趣吧。

故事中的導火索也很奇妙，珍貴的瑪瑙盆一旦盛滿水，就會出現(xiàn)兩條游動的魚影。讀來似乎難以理解的神奇器皿，在文獻記載中卻屢屢現(xiàn)影。傳為五代人陶榖所著的《清異錄》就有“盞中游妓”一條，說有一種用大魚頭骨做的酒杯“魚英盞”，“中陷園林美女象”。北宋人何薳《春渚紀聞》中也提及，他親眼見過友人擁有的一件瑪瑙盂，“酌水滿中，須臾一魚泛然而起，以手取之，終無形體可拘”，一旦“盡出余水，驗之魚不復見”。元人伊世珍《瑯?gòu)钟洝防锏墓适伦钛?，說一位叫關(guān)關(guān)的美女送給她鐘意的文人俞本明一套“青華酒杯”，“酌酒輒有異香，在內(nèi)或有桂花或梅或蘭，視之宛然，取之若影，酒干亦不見矣”。

現(xiàn)代科學驅(qū)散了籠罩在此般杯盂上的神秘光環(huán)，原來，古代工匠是巧妙運用了光學原理。其具體方法是，在杯底上加裝一個凸透鏡，即一片球面的水晶片或透明玻璃片，在鏡底與杯底之間則水平地夾置一頁繪畫，畫面上描繪魚、花卉、園林或人物乃至蝴蝶等任意選定的圖案。當空杯時，夾嵌畫片在焦點之外，圖畫的呈像在人眼一側(cè)為實像，人眼不易看清，結(jié)果就造成了杯底無物的幻覺。

一旦將酒或其他飲料注入杯內(nèi)，由液體形成了一個凹透鏡，與固定在杯底的凸透鏡結(jié)合成為一個凹凸相接的復合透鏡，這時，嵌畫進入復合透鏡的焦點之內(nèi)，其成像是在杯底一側(cè)的放大的虛像，人眼可以清楚看到。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一旦杯內(nèi)注酒，酒杯里就會出現(xiàn)魚影，仿佛有小魚在酒液中浮游的神奇幻象。因為是映像，所以如果伸手到酒中去撈，當然撈不到實體的魚。待到杯中酒飲盡，復合透鏡自然解體，放大的虛像也隨之滅跡，人眼便看不到嵌畫上的形象了，這就讓人感覺像是杯中的游魚忽然消失了一樣。（參見戴念祖《文物與物理》“透光鏡之謎”）

同理，嵌畫上繪美女也好，花卉也好，效果是一樣的。這種酒杯在宋代出現(xiàn)，此后一直存續(xù)不絕。清人王椷《秋燈叢話》里就講述他生活的時代有人藏擁魚影杯與蝶影杯。最有意思的是，清代還產(chǎn)生了《蝴蝶杯寶卷》，由之發(fā)展出戲曲《蝴蝶杯》，經(jīng)各地民間劇種翻演，流傳廣泛。劇中的關(guān)鍵線索蝴蝶杯正是一只利用光學原理展開影生影滅游戲的酒杯，“蝴蝶杯傳家寶世上罕見，斟美酒蝴蝶出飛舞翩翩?！保ê颖卑鹱印逗烦~）

戴明賢《安順——一個人的故事》里也寫及，在上世紀中葉，他親眼見到“一套小酒杯，底部嵌著一粒玻璃珠，盛上酒就現(xiàn)出一個美人像”。到八十年代，又曾流行將當時的電影明星小照嵌在杯底，一度也頗暢銷。

據(jù)報道，1979年，山西省侯馬市一家工廠的科技人員復制蝴蝶杯，在杯底的凸透鏡下，把彩蝶安裝在細彈簧上，由此，一旦杯身被碰，便能帶動蝶翅輕顫，于是，顯現(xiàn)在酒液中的蝶影便仿佛飛動起來。（參見網(wǎng)上文章《中國古代趣味物理實驗大集合》）這一發(fā)明提示我們，或許，古代的魚影杯，也是把魚形薄片下安小軸，固定在杯底，或者采取其他巧妙手段，故而形成了浮躍在酒中的魚兒似乎活潑游動的效果。

《文物與物理》

戴念祖

“中國文物與學科”叢書

東方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