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經(jīng)義(七) “孟子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章 大賢申明人道,而顯仁義之藏焉。 夫君子所性,人之性也,則仁義之發(fā)為愛敬者也。知能則既良矣,故曰性善。 今夫人之性則既異于禽矣。禽之初免于彀,其所知能即夙具焉,終身用之而無待于益,是其不學不慮之得于氣化者也。 夫人則不能夙矣,而豈無不學之能、不慮之知乎?學而能之,能學者即其能也,則能先于學矣。慮而知之,知慮者即其知也,則知先于慮矣。能學知慮,禽之所不得與也,是人之性也。學慮者以盡仁義之用焉,而始著之能、始發(fā)之知,非禽之所與,則豈非固有其良焉者乎? 夫但以不學為能,不慮為知也,則色而能悅,斗而能克,得而能取,人皆能之于習尚之余,而不如禽之勝任也蚤;利而知趨,害而知避,土而知懷,人皆知之于籌度之后,而不如禽之自然而覺。以此思之,人之不學不慮而自有知能者,非其良焉者乎?孩提而始發(fā)其端,既長而益呈其效,則愛其親敬其長者,人所獨也,天下之所同也,如禽之不知、能禽之不能也,故曰良也。是故君子以仁義言性,于此決矣。 物之生,皆生之氣也;人之生,氣之理也。天欲引其生氣以滋于不息,則使物之各有其情以相感而相育,故物類能愛其子,而忘其所從生,理不足以相保,而物生雖蕃,不能敵人之盛。惟人有肫然不昧其生之理,藏之為仁,發(fā)而知能者親親其先焉者也。奚以知人性之必仁哉?以他無所戀慕之日,早有此愛,達之天下,凡為人者皆然也。故曰良也。物之生,皆天之化也;人之生,化之則也。天方行其大化而匯不能齊,則使物之各有所制以相畏而相下,故物類知服于強,而狎其所相習,則不足以有準,而物生固危,不能似人之安。惟人有肅然不敢逾之則,藏之為義,發(fā)而知能者敬長其先焉者也。奚以知人性之必義哉?以他無所畏憚之日,早有此敬;達之天下,凡為人者皆然也。故曰良也。 愛之幾動,生之理漸以不忘,理有所未安而不忍,于是而學矣,故能學也。敬之情伸,天之則不可復隱,則有所未宜而不慊,于是而慮矣,故知慮也。學慮者,愛敬之所生也;愛敬者,仁義之所顯也。不學之能,不慮之知,所以首出庶物而立人極者,惟其良故也。 于是不知性者揣此以言曰:覺了能知者,不學不慮之本體;人之始,一禽之免于彀而已矣,可良可不良者也,無良無不良者也,學慮之知能徒汩其良,而唯無善無惡之為良知。王伯安之徒,舞孟子之文以惑天下而不可勝詰。悲夫! 僧通潤者,謂孩提知愛,是貪癡大惑根本。其惡至于如此!司世教者不施以上刑,而或為傳之,無惑乎禽獸之充塞也。 “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四章 大賢以人道立人,承先圣之所存也。 夫人之異于禽獸,無不異也。有不異者,則不異矣,故曰幾希。君子之為治為教,嚴此而已。 孟子更端而遞言之。蓋以天溥物而無心,物群分而不亂。天下之言道者,吾惑焉;躋圣之道于天之化,則且尸天之仁為己之仁,下夷乎物而無以立命。其言性也,吾益惑焉;概物之性于命之同,則是率物之性為物之道,自蔑其性而殆于逆天。古之君子所為盡性修道以立庶民之極者,則唯于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嚴其別而慎持之耳。 夫人之于禽獸無所不異,而其異皆幾希也。禽獸有命而無性;或謂之為性者,其情才耳。即謂禽獸有性,而固無道;其所謂道者,人之利用耳。若以立人之道較而辨之,其幾甚微,其防固甚大矣。 自我而外,有物而不知其異;與我為類,有倫而不體其同。不體其同,天幾之愛易以衰止;不知其異,相接之宜罔于從違,禽獸胥此矣。明以察而由仁義者,唯人異也,舜所存者此也。其欲無涯,而甘食為甚;其戾無已,而見善不知。逐于欲則日偏而不反,迷于善則怙黨而崇私,禽獸則然矣。好惡審而取舍定者,人唯異也,禹湯所存者此也。 偶有躑躅之悲,而旋以忘;小有微明之覺,而恃以逞。忘之而成乎忍,則地異而情殊;恃焉而不思反,則事狎而心玩,禽獸之道然也。欩然不足而周于遠邇,唯人異也,文武所為必存也。前不知有古跡之可循,內(nèi)不知有心思之可盡。不知效法,則熄者無以相續(xù)而無古今,不盡思惟。則大義永以斁忘而無綱紀,禽獸之道然也。勤思不懈而繼夫往跡者,唯人異也,周公孔子所為必存也。 大矣哉,其立人以事天;嚴矣哉,其貴人以治物也。私淑君子而承其將斬之澤者,舍此奚事哉!以言乎道,不敢侈言天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匪形之是踐,而幾亂乎鬼神。以言乎性,不忍濫乎物也。人無有不善者也;以命為無殊,則必同乎牛犬。抑功利,崇仁義,紹帝王之治教以抑強食之獸心;辨楊墨,存君父,繼春秋以距爭鳴之禽語,其在斯乎!后有作者,勿以禽獸之知為良知,禽獸之能為良能,尚有幸哉! 程子有“率牛之性為牛之道,率馬之性為馬之道”,朱子不取,疑非程子之言,游楊謝呂之所增益也。雞雛觀仁,《近思錄》采之。正不須如此說。周子不除牕前草則異是。此自有辨。萬物與我共命,蠢動含靈皆有佛性,斯禽獸之教,誘庶民而師之者也。 形色,天性也 形色皆天性,不托于虛也。 夫性之在色,猶色之在形。形非虛以受色,而虛以受性乎?成性者天,成形者天也。 嘗思天下之言性者,皆有所大愚。彼不自暴其愚,而多為纖微洸瀁之說,我則知其愚之必出于此。 蓋其為纖微洸瀁也,抑必有所依焉,以為軀殼之內(nèi),心腎肺腸之間,有中虛如橐龠者,是性之所函藏也;抑以為外形之通乎內(nèi),內(nèi)形之通乎外,有中虛如隧道者,是性之所流行也。其愚也必出乎此,特不敢目言之爾。 夫虛如橐龠,虛如隧道,無有而已。所時有者,大氣之往來而已。是與身外之虛也無以異,我所不得而有,我所不得用也。即用之,亦待吾之志以帥之,而奚有其成性哉!古之人知此矣,故爪之與發(fā),至不靈者也,全歸者必納之綠中;黥之與舂,非有慘痛之傷也,用法者立以為大戮。夫豈遺性而貴形哉?亦知夫形色之表,抱虛而居其間者,非吾性之都也爾。 妖祥之變有色矣,而不能有形,則無定性,草木之類有形矣,而不能有色,則無覺性。若夫人也,則外形之用,色所發(fā)也,而耳目之材,實有其可聰可明之成質(zhì);內(nèi)形之體,形固藏也,而神明之撰,實有其能擇能執(zhí)之成能。然則性也者,即此內(nèi)外成形至實之體,而非游于虛也明矣。見于面,面非竅之所啟也;盎于背,背非幾之所通也:施于四體,四體則以實為用,而非以虛為牖矣。人之形則為人之性,犬牛之形則為犬牛之性。若夫虛函如橐龠、疏通如隧道者,犬牛亦同有之。實者異,而虛者亦因以不齊矣。 論者曰:“虛者道也,天也;形色者器也。夫亦思人之奚從而有斯形色哉?”形之密也,天下之至精者無以加,形精而色以入微,是天之聰明所變合,而聰明即留此而與俱處者也。形之恒也,天下之至信者無以加,形信而色以有定,是天之秩敘所裁成,而秩敘即奠此以與相守者也。故就其虛函而疏通者以言仁義,無有也,則以謂性之無仁義也可矣;就其至精而至信者以言仁義,至信者即其仁,至精者即其義,而又奚惑乎! 然則人之死也,形存而性去之,何也?是其形之將毀也,萎敗而不足以發(fā)色,而性因以亡。愚者猶疑之曰:“性游乎虛而有去來。則其生也孰鼓其橐龠,其死也隧道居然,而豈有窒之者乎?諱此不言,而為纖微洸瀁之說,亦誰與聽之!” 釋氏以八識隨壽暖二性為去來,賢于莊子天籟之說矣。然壽暖者形之不即毀者爾;形將賊,性乃漸隱,壽暖有似乎去來。性無去來,但有成毀?!兑住吩唬骸扒t無以見易。乾坤,形色也,易,天性也。格物者知之?!?nbsp; 哭死而哀,非為生者也 圣人之哀,發(fā)乎性而止乎情也。 蓋性無有不足者。當其哭而哀,足于發(fā)為生之情;理所不發(fā),而抑奚暇及之! 此孟子體堯舜之微而極言之曰:德純乎性者,情亦適如其性;如其性者之情,不容已之情也。 夫人之于情,無有非其不容已者矣,而不知不容已者之固可已也,則不已者意以移而已焉矣。其惟圣人乎! 哀樂者,情之大端也。圣人之樂,不以中天下定四海而益也,則不以飯疏食飲水而改也。是以知圣人之哀,不以煢煢在疚、閔予而恤己也,固不以何怙何恃,棄予而懷人也??匏绖t哀矣,哀則忘乎生者矣。 聚散者氣之恒,天之以宰物也。而其合也和也,其離也傷也,天之于此,有欲為久存而不可得之勢,故舒慘相乘之候,必有風雨之變凄惻于兩間。欲久存之,而固將亡之,氣之所不能平也。圣人應(yīng)于其候,而悲怛之情興焉,如天之哀而弗能自抑矣。屈伸者數(shù)之恒,物之所自取也。而其伸也暢也,其屈也郁也,人之于此,固有繾綣求盈而不自主之憾,故焄蒿未謝之余,自有愴況之神依依于左右。方且求盈,而終于見詘,情之所不可堪也。圣人通于其志,而迫遽之心茀焉,如物之哀而勿容或釋矣。 夫動以天者,于道無所仿也。天所動者斯為道,道以行其不容已者也;祈于道而天之初幾以隱。因于物者,于理無所推也。物之變也莫非理,理自有其不容已者也;求諸理而物之感通以閡。今夫念繼序之不皇,而感前人之勤止,不終其佑。思日月之逾邁,而悼昊天之未報,追悔其非:此亦可謂仁孝之用心,于道無違,于理必致者矣。而赤子之心,慮所不及,生死之際,情所不遑。以此知人也,非天也,性之所溢出而固可已者也。夫圣人亦惟此而已矣。故我以信圣人之哭死而哀,非為生者也,性自足乎哀而無所待也。 利物足以和義 不私利于己,而義在其中矣。 蓋利在物,則義在己。義利不兩立,而非不可和也。君子辨此夙矣。然非自強之天德安能哉! 嘗聞命筮者曰:義則問,志則否。以志之或淫于利也。 然則天之以利為德,惟天任之,而非君子之所可事也乎?夫利之為言,行與不行、得與不得之謂也。有涂于此,而兩不能容:我行,物斯止矣;我止,物斯行矣。有物于此,而交倚為用:我之得,物所失也;物之得,我所失也。行不行、得不得之間,義之所自以合離者也。君子豁然知利之為物所待也,即為己之所自裁也,不諱言利而以物為心,抑豈離所行所得者以為義哉! 除天下之大害,則勖其戎昭果毅,致武以爭利鈍之交,無所恤也。若其害止于一身,則安之于命,而命即為義之所自定。夫天之以肅殺戢蕃蕪之患而恣老物之息者,亦此義也,胡不和也!興天下之大利,則勤于康功田功,秉時以導利源之溥,無或逸也。若其得止于一己,則孤尚其志,而志即為義之所自持。夫天之以西成斂品物之實而厚生民之養(yǎng)者,亦此義也,胡不和也。 故一介之取,瀕窮厄而不系其心,千乘之辭,屢流離而不生其怨。而茍可以利一國利一鄉(xiāng)乃至利一夫之不獲者,理所可推,恩所可及,則君子而謀細人之務(wù),日孳孳焉勞之勸之,不吝其勤,以為非是而不愜,惟其勝己有權(quán)而用物有制也,自強不息之道然也。 嗚呼!利之為用大矣哉!非勤弗獲也,非恒弗能繼也,終日乾乾而美利乃集焉。然而小人專之以自居,則乾之利天下者,豈為一人設(shè)哉!陰柔之情間于中,疲役以懷安飽而自棄其天,兇之府也,幸免者枉耳。是故《易》不為之謀也。 莫益之,或擊之,立心勿恒,兇 且夫古今遐邇得失利害,皆人之所常有事也,孰知夫常者之非有常乎?孰知夫非有常者之固有常乎? 逐乎小喜而遺乎大憂,猶可言也;喜者在此而憂者即在此,不可言也。 以大常潔度之,愚哉逐物求益者之莫能免也。夫人之立心,未有不求益者,未有不避擊者;君子以之受天之佑而遠人之怨,小人以之喪其廉恥而叛其君父,乃自其大常者而潔度之,則適足以為天下笑。請言其愚:以為益也,芒芒然而求之,而不知擊者之隨之也;逮其擊而又避之若恐不及,又不意擊者之轉(zhuǎn)為益也。以為擊也,悻悻然而避之,而不知擊者之固益也;見為益而又求之若恐不得,又不知益者之更深其擊也。 四顧而視天下,有以之而益者矣,則從而效之,然而于己不效,而復得擊矣。是何天下幸而己不幸也?怨天尤人,而擊之者愈甚。偶然而遇之于吾身,困以得益矣,則又從而為之,然而于前幸獲,而今則擊矣。是何前日之利而今遽變也?振掉失守,而其受擊也更烈。嗚呼!以為可常而孰知其不常。于此不知,而欲知善惡吉兇之理數(shù)固有之大常也,其可得哉! 夫邪正之途,成敗之軌,禍福之歸,綱常名教之所存,禮樂文章風會之所自定,有規(guī)之一日者矣;有規(guī)之數(shù)歲者矣;有規(guī)之終身者矣;終身之余,上有前古,下有后今矣。非立心之迂也:一日者亦前古后今之一日,則合前古后今之益以治一日,而一日之益乃以不迫而不窮。勿恒者曰:“吾利當前耳,古今不相及,而惡用知之”!乃不知擊之者非前古后今而在此一日也,有度之一身者矣;有度之一家者矣;有度之天下者矣;天下之故,天地屢變,萬物屢遷矣。非立心之誕也;一身者固天地萬物中之一身,則酌天地萬物之益以裕一身,而一身之益乃以無怨而無惡。勿恒者曰:“只閱我躬耳,變遷任乎數(shù),何容心焉”!乃不知擊之者非天地萬物而自貽于身也。 不求益,何從擊之?不避擊,或益之矣。澹定以絕小功小利之相誘,執(zhí)持以保不僭不忒之有素,益所為長裕而不設(shè)也,非勿恒者之所及久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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