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選自魯迅的小說集《彷徨》,主人公祥林嫂是現(xiàn)代文學史人物畫廊中不可多得的藝術(shù)典型。在教學中我們往往著力過多不厭其細不厭其精地引領(lǐng)學生去分析去鑒賞,也因此忽視忽略其他的人物形象在小說中的地位和作用,其實越是偉大的文學作品,它的偉大之處越在細微處越在貌似不經(jīng)意的地方。 《祝福》這部短篇小說共塑造21個人物,有濃有淡,有詳有略,然而無一處閑筆。課堂上可以讓學生充分閱讀,找出文本中所有人物然后揣摩這些人物名字中的意味。 《祝福》的21個人物按出場的先后次序分別是:四叔、“我”、祥林嫂、短工、衛(wèi)老婆子、婆婆、小叔子、祥林、堂伯、看見的人、阿牛、賀老六、阿毛、大伯、鎮(zhèn)上的人們、男人、女人、老女人、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孩子們、柳媽 魯鎮(zhèn)是魯迅筆下經(jīng)典的環(huán)境背景,魯鎮(zhèn)是大社會小舞臺,就像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的拉孔多小鎮(zhèn),就像是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魯鎮(zhèn)是《故鄉(xiāng)》《孔乙己》《社戲》等一系列小說故事發(fā)生的地方,是閏土、孔乙己、阿發(fā)等小說人物的生死場。 魯鎮(zhèn)為什么叫魯鎮(zhèn),有人說 中國古典小說一向重視小說人物的名字?!都t樓夢》的諧音命名法比比皆是,如甄士隱,諧音為“真事隱”,意味著作者要將真事隱去,可謂“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賈雨村是“假語村言”。名字是聯(lián)系著人物的社會經(jīng)歷、個性特征、故事情節(jié)甚至小說主題的或隱或顯的意蘊符號,是小‘說中一個充滿修辭機趣的組成部分,魯迅小說特點是憂憤深廣,而小說人物的名字也可以從此略見一斑。 魯四老爺:《祝?!返拈_篇對他就有一個極概括的介紹,言簡義豐,下筆如刀:“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yīng)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span lang="EN-US"> 魯姓已無需贅言,這是孔孟之鄉(xiāng)的大姓,魯迅兄弟三人,他是長兄,在他小說里是從不用“二”或“三”命名人物,以規(guī)避別有用心的讀者狹隘的聯(lián)想,削弱作品應(yīng)用的批判性。魯四老爺“是我的本家”,這本是血緣,這本是血濃于水。這是作者對家天下,倫理綱常的冷嘲與鞭撻。魯四老爺沒有給“我”這無家可歸,在除夕夜暫寓在他府上的本家親戚任何人情的溫暖。 四叔,四書也,魯四老爺是講理學的監(jiān)生,是封建社會的衛(wèi)道士,魯四老爺?shù)臅康淖值?、對?lián)、藏書無不暗示這一點,而“大罵斯黨”寫得更是恣意橫生。 “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祥林嫂悲慘的死于除夕之夜,魯四老爺給予他的最惡毒的詛咒,沒有一絲同情,從他的心里似乎不曾產(chǎn)生過哪怕是一點點的溫暖。魯迅是善于運用標點符號的,一個破折號表明魯四老爺為祥林嫂找到了慘死的原因?!笆侵嚪N!”,這樣的篤定,按照他的邏輯,祥林嫂活著就是一個錯誤,感嘆句用得斬截,這是魯四老爺強烈的判斷和歇斯底里的肯定。在魯四老爺?shù)膬r值取向中,再嫁的寡婦祥林嫂就是一個不祥之物,就是禍水,好在祥林嫂無論如何算不上紅顏。 “可惡,然而……”四叔說 “可惡!”四叔說 “然而……”四叔說 這就是“四叔”的經(jīng)典的語言范式。拿腔作勢,用生硬的書面語的關(guān)聯(lián)詞作為自己日常生活的交際口語,像極了某種標準答案,沒有情感沒有心靈,抽離了一些具象的血肉變成了僵死的模式。魯四老爺似乎活著又分明已經(jīng)死了,“四書”已經(jīng)把他變成了某種機器,他丟掉了靈魂、同情心和愛,他喪失的是人性人味,雖生猶死。 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寫盡了知識分子林林總總的丑惡丑態(tài)。而 魯四老爺“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卻除了僵死的扼殺人性的“四書”之外,胸無點墨、不學無術(shù)、語言無味、面目可憎。書房是一個人精神世界的反映,他的《康熙字典》“未必完全”,可見字典是他生命的道具,根本沒有實用價值,脫落的對聯(lián)正見出他的混亂無序懶散蒙塵。 魯迅用漫畫手法寫魯四老爺,寫出了他的丑陋與人格的猥瑣,他像極了魯迅雜文中的那只蚊子,吸了人血還要念念有詞,他惡意剝削祥林嫂,又要痛斥她以見自己的正大,在冷嘲中魯四老爺?shù)男蜗篚r活生動。 魯四老爺是封建時代的權(quán)威和壓迫力,他們殺人不用刀,《阿Q正傳》中的趙太爺,《孔乙己》中的丁舉人是他精神的近親。
祥林嫂是小說的主人公,她的名字是對命運的嘲諷,寄托了作者最深的同情和最深的痛。一個窮得連自己都名字都沒有的女人,一個兩次喪夫又痛失愛子的女人,一個普天下沒有一個肯“放過”她并合力絞殺她的女人,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任人盤剝宰割至死的女人、一個被剝奪了生的權(quán)利,進而被剝削了死的權(quán)利的女人,她的名字居然叫“祥林嫂”?!跋椤?,當然是吉祥之意,“林”當然是眾多之意,在塵世里一個有著這樣稱呼的女人,卻噩運連著噩運,我們又怎能不眼含熱淚。 短工 小說里有一個一閃而過的小人物“短工”,作者毋用名字,足顯靈魂,以簡馭繁。 “短工來沖茶” “什么時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罷?!艺f不清” “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 “短工”顧名思義是沒有固定工作也沒有固定收入的人,他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卻對同樣生活在社會底層,同樣是被侮辱被損害的人的祥林嫂的死無動于衷,他奉獻給祥林嫂的是冷淡冷漠。這正是當時的中國需要啟蒙的意義之所在,短工絕不代表他自己,當人物的名字過濾了掉個性后,人物的意義就更有共性、更具普適性,“短工”就是千千萬萬草一樣活著的同胞與手足啊。 衛(wèi)老婆子 衛(wèi)老婆子姓衛(wèi),是一個老且丑的婆子。寶玉曾說“未出嫁的女兒是珍珠,出了嫁的女人就是死魚眼睛了?!痹挻植诙览韰s是精準的。在封建的大染缸里浸得久了,多少水做的女兒變成了百毒不侵卻五毒俱全的“蠱”了,衛(wèi)老婆子是也。衛(wèi)姓暗示著她有意無意的幫兇身份,她有意無意間成了“無主名殺人團”的爪牙。她兩次把祥林嫂轉(zhuǎn)賣到魯鎮(zhèn)的魯四老爺家,又伙同祥林嫂夫家的堂伯、婆婆搶走了祥林嫂,把她賣到了深山墺的賀老六家。她,可謂無惡不作,沒有絲毫的人格底線,貪婪無恥、喪盡天良,她是媒婆更是人販。 衛(wèi)老婆子幾乎是百惡而無一善的,她是惡,甚至比魯四老爺更搶眼。小說的主題也通過這一人物形象向縱深推進一層。魯四老爺是惡的偽善,衛(wèi)老婆子是可憐人中的可惡之人,這個社會怎么了!人心已經(jīng)潰爛,道德已經(jīng)崩塌,魯迅在“吶喊”“彷徨”。 衛(wèi)老婆子像極了好萊塢恐怖片中那些傳染了狂犬病抑或鼠疫而瘋掉的人,咬起人來全無顧念。在中國的漢字里所有和鬼有關(guān)的字都帶有鬼字旁,“魑魅魍魎”等等,只有一個鬼例外,那個鬼就是“倀”鬼,“倀”就是走在老虎前頭替虎抓人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衛(wèi)老婆子就是那個“倀”鬼。 從小說字里行間看來,衛(wèi)老婆子的出身應(yīng)該是微賤的窮苦的。作為和祥林嫂的生活際遇相差無幾的老女人,她本不該如此,而她卻又偏偏如此,女人啊,相煎何急!女人對女人的這種販賣傾軋向來如此殘酷,那是無聲也無硝煙的戰(zhàn)場,幾千年的封建帝制,那些后宮的女人們,那些民間的婆婆和媳婦們,演繹者多少個甄嬛和皇后,多少個焦母和劉蘭芝! 魯迅的深刻就在于此,他用一個細節(jié),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順勢一擊,轟然倒地的是多少“從來如此”的觀念和積習。 衛(wèi)老婆子是衛(wèi)家山人,是祥林嫂的娘家人,是祥林嫂娘家的鄰居,這樣的鄉(xiāng)鄰!試問,還有比這更悲劇的悲劇,筆者更慟哭的慟哭嗎?
柳媽的形象是對衛(wèi)老婆子形象的映襯和補充,這又是傳統(tǒng)小說的手法,如《紅樓夢》中的晴為黛影、襲為釵影。衛(wèi)老婆子幾乎參與了祥林嫂整個人生的悲劇的“制造”,而柳媽的最后一擊,剝奪了祥林嫂“死”的權(quán)利。 柳媽顧名思義,一個殘花敗柳的年齡的老女人老媽子,她已經(jīng)生活在社會最底層了,到魯四老爺家刷盤子打工。她的心靈被莫名的力量扭曲變態(tài)的無以復(fù)加。她以欺凌比她更弱更慘更一無所有的祥林嫂為快。正像 柳媽從外形到內(nèi)心都奇丑無比,作者絲毫都不掩飾對她的厭惡之情。柳媽是病態(tài)社會的病態(tài)靈魂,心染頑疾,她一定是一個“窺視癖”患者,她追問祥林嫂的是“你那時怎么后來竟依了呢?”她又是“迫害狂”患者,她和祥林嫂的話題永遠聚焦在祥林嫂額角的“傷疤”上,她是“貞潔病”患者,她居然勸祥林嫂再嫁的時候應(yīng)該“再一強索性撞一個死” 柳媽有著“打皺的臉”,有著“干枯的小眼睛”,她的世界一定沒有美貌,沒有青春,沒有愛,她是“百年老鸮成木魅”可悲可嘆可鄙。 和衛(wèi)老婆子、柳媽遙遙隱隱呼應(yīng)的還有祥林嫂的婆婆。 祥林嫂二十七八歲的時候,她的婆婆三十多歲,看來婆婆比祥林嫂大不了幾歲,這個山里女人“應(yīng)酬很從容,說話也能干”,一千七百五十文是她她從四嬸那里拿走了祥林嫂一年的辛苦錢。她又把把祥林嫂賣到深山墺里,用所得給自己另一個兒子娶了媳婦,因此凈賺三十千。 是誰給了她這樣的權(quán)利,當然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的所謂天經(jīng)地義。婆婆就可以有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夫家的“堂伯”可以光天化日下綁架人,大伯就可以來收祥林嫂安身立命的“屋”,“堂伯”“大伯子”已不是血緣親戚的溫暖的稱呼,而成了“吃人”的借口。 關(guān)于魯鎮(zhèn)的人的稱呼更是頗有意味,魯鎮(zhèn)人分女人、男人們、老女人、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孩子,這個名字簡直是將我們中國人一網(wǎng)打盡,絕不留情。 男人冷血,女人冷血,老女人們尤其冷血,“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假慈悲、真冷血,孩子們害怕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冷酷和殘忍,也因此會冷血。 魯迅是持“進化論的”,他大聲疾呼“救救孩子!”,他期待著從來不曾吃過人也從來不曾被吃過的新的人類的出現(xiàn)。 狂人說:“我的妹子被我的大哥吃了”(《狂人日記》)什么時候才能推翻這人肉的筵席?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告別冷漠荒唐自私?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告別早春二月料峭的風,走向溫暖善良和愛? 魯迅不曾給祝福的人物具名,其實,他們就是我們,他們就在我們心靈的角落里,就在我們精神的血液里沉淀。 一聲名,千層意,讓我們踏著這樣的曲徑,走向更深長的歷史和未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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