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瓷 文/鐘顧 {楔子}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雖然短,但最好的年華都給了彼此,然而后來記憶中卻老是浮現(xiàn)他們在浙江鄉(xiāng)下的老宅院,她將自己置于兩面墻的夾角的影子,穿黑色衣服像一只躲避大雨的伶仃蝙蝠。 她夜夜入他夢,總是這個場景,讓他疑心她是否就是他夢里的剪影,她在他的現(xiàn)實中從未出現(xiàn)過,她存在的世界始終是黑夜。 {壹} 初遇阮瓷,裴斯羽尚是剛來北方拓展業(yè)務(wù)的所謂南蠻,二十歲出頭剛大學(xué)畢業(yè)就被父親從南方揪起領(lǐng)子扔到這個秦嶺淮河以東陌生冰冷的北國,兩眼一摸黑,甚至連碰瓷這個北方人盡皆知的名詞都不知道。 所以當(dāng)雨夜里獨自駕車在人跡罕至的馬路上撞到阮瓷,裴斯羽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如見慣小把戲的當(dāng)?shù)鼐用褚粯樱蛱萝嚻瓶诖罅R或駕車揚長而去,而是命令司機停下車,司機是當(dāng)?shù)厝?,百般勸說無奈他頭大腦蠢死活不肯相信這是騙局,只能停車看這一出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老掉牙戲碼。 裴斯羽推門下車,車輪前跪倒著一個穿薄薄衣衫的女孩,長發(fā)披面看不清五官,車燈太亮,她抬起一只手臂護在眼前遮擋住光線,白皙纖瘦的手臂上蹭破了一道,血順著雨水滴滴答答地淌。裴斯羽彎腰下去,口氣柔軟地詢問:“你怎樣?” 他是廣東人,長于粵語拙于國語,來到北方月余,為避免訝異眼神總是盡量少說話說短話,顯得惜字如金。他有頗重的鼻音,讓原本帶著水汽的聲音聽上去愈發(fā)柔軟。 像是同事笑他的那樣——出口帶著關(guān)切,讓人不知不覺誤會下來。 女孩移開手臂露出半張面孔看他,她有雙沉靜的眼,可此刻卻帶著慌亂,看他一眼即可垂下眸子去,像是背臺詞一樣語氣故作兇狠地把要說的話倒出來:“你的車撞到了我,你要賠償我否則就去法院起訴你交通肇事!” 一旁舉著傘的司機有些想笑,被敲詐的是外行,碰瓷的是新手,真真是一出好戲,不知道這位南方來的年輕人會如何處理。 聽到這話,裴斯羽一愣,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從口袋里掏出皮夾抽出些紙幣,伸手過去,遲疑地問:“這些夠不夠?” 司機簡直要翻白眼,果真是一擲千金的豪門子弟,出手逾千元,都快要趕上他半個月的工資。阮瓷顯然也沒有想到第一次出手就遇到這樣的冤大頭,生怕他反悔似的伸手抓過錢:“夠了,我不和你計較。” 她一手扶著膝蓋咬牙站起來,小腿受了傷,人晃了幾下才終于站穩(wěn)。 裴斯羽看著她的背影遲遲沒有進車去,司機舉著傘手都快酸掉,小聲提醒他雨大路滑還是快點回去好。裴斯羽聽了卻是一驚,像是剛想到什么,推開司機的手朝前追過去。 阮瓷手臂和小腿都在流血,幾乎是在挪動著前行,她是第一次出來碰瓷,經(jīng)驗不足受了傷,還好是輕傷,還好碰到的是個傻瓜。正在暗自慶幸,突然聽到背后一句柔軟帶鼻音的“喂”。心里一驚,一個沒站穩(wěn)差點朝后摔過去。一雙手扶住她的肩膀,裴斯羽清亮的眸子映進自己的影子去:“小姐,你受了傷,我送你去醫(yī)院吧?!?/p> 阮瓷連連搖頭,同時握緊了手里的一沓紙幣,裴斯羽笑了,他指指錢:“這些,額外賠償給你的,醫(yī)療費我付?!?/p> 追上來的司機愈發(fā)覺得自己跟了個傻瓜,前途堪憂。明明是那樣好看爽利的外貌和那樣精明的商人世家出身,怎么就蠢到這個地步。 診斷結(jié)果很快出來,阮瓷皮肉擦傷,軟組織輕微挫傷。拿著結(jié)果司機長舒一口氣,悄聲對裴斯羽說:“謝天謝地,我剛才還在想,如果她被查出懷了孕,硬說是你的那可怎么辦。”裴斯羽皺眉,用口型告訴他:“這一點都不好笑?!?/p> 阮瓷手臂上纏著紗布走出來,走廊里燈光明亮,她五官一覽無余,長眉下卻是一雙大眼睛,鼻子挺峻唇色極淺,明明是極嫵媚的臉卻偏偏有一股凜凜的殺氣,像是一鋒離鞘的寶劍。后來裴斯羽把這些告訴阮瓷,不出意外地遭到嘲笑。 他真的是武俠小說看多了,所以才會這樣天真,天真到認為非黑即白,天真到連好勇斗狠都帶點稚氣。 阮瓷一瘸一拐地走向裴斯羽,裴斯羽伸手攙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阮瓷垂下眸子,想了半天才回答他:“阮瓷?!?/p> 一旁侍立的司機終于忍不住噴笑出來,阮瓷阮瓷,這回還真是碰瓷了。 {貳} 再次見到阮瓷,裴斯羽才知道她這個名字巧到了什么地步。 碰瓷的叫阮瓷的女孩,竟然就是陶瓷專業(yè)出身,她蹲在陶藝店里,手里滿是陶泥,臉上泥混著水,渾身蕩漾著年少的嫵媚動人。 裴斯羽不自覺停了腳步,蹲下來與她談話。 無非是那些老套的開場白,好巧,又遇到你,你怎么在這兒?你在哪里上學(xué)?你是陶瓷專業(yè)嗎?是否辛苦? 而無非也是老套的應(yīng)答,是很巧,上次的事情對不起,我那時真的很缺錢,是陶瓷專業(yè),辛苦是辛苦,因為喜歡,便也不覺得。 后來裴斯羽看小說,上面寫,愛情里的那些話,無非翻來覆去的幾句,你好嗎,對不起,我愛你,我很想你。 真真是一擊即中。 裴斯羽的國語果真蹩腳,談?wù)摿艘粫?,阮瓷終究忍不住開口:“你還是用粵語吧,我喜歡粵語歌,或許聽得懂?!?/p> 后來裴斯羽想,他們在一起的那一年,最初的沉默或許并不只是因為語言上的障礙,那一年里,他是她的粵語老師,她是她的國語老師,本來是交流最多的,但是等到回想時,卻似乎只能記得分手那場大戰(zhàn),彼此言語刻薄。 漢語的精華,原來不管是古漢語還是現(xiàn)代漢語,國語還是粵語,最直指人心的地方竟然是在罵人上,或許不盡是刻薄便不能記得深刻。 蹲得久了,猛然站起來就會感覺暈眩,裴斯羽扶住貨架,用力大了點,差點把貨架推翻,阮瓷扶住他,他的手腕很細,出著一些薄汗。 有一剎那的沉默,然后同時開口,裴斯羽說:“我們?nèi)γ婵Х鹊曜??!比畲蓞s是說:“你要買點什么嗎?” 裴斯羽鬼使神差地拿起最靠近手邊的一個小陶器:“這個,我要買了送給女朋友?!?/p> 一開始,裴斯羽與阮瓷就都知道他是不自由的,他們的關(guān)系見不得光,可是越在黑暗就越向往光明,裴斯羽如是,阮瓷亦如是。他們命屬飛蛾,非要撲火而亡。 相識的第三個月,夜晚喝多了酒,不知道誰先牽了誰的手誰先吻住了誰。 一個是在家中被父母以及強勢姐姐處處管制的富二代,一個是從小父母雙失伶仃的孤女,很好的,墮落放縱的借口,彼此都有,不求誰去原宥。 在黑暗里一起握著手,祈禱且唾棄著黎明的到來。 {叁} 阮瓷并不多話,然而話出卻必是鋒利的。 他們?nèi)ビ魏?,盛夏湖里開滿荷花,兩個人坐在湖邊看人劃著船來來去去,都是一家人假日里出游,漂亮的小孩子在船里爬來爬去,英俊的父親一手抓著釣竿一手還要抓住孩子的衣襟,落得個手忙腳亂。 阮瓷出神地看著那一家人,小孩子手蹬腳踢不能摸到水,或許感受到注視的目光,抬起頭來沖著阮瓷突然一笑,阮瓷的心突然像被柔軟的一只小手握到。 裴斯羽突然站起身來大步走開,阮瓷茫然地轉(zhuǎn)過頭,裴斯羽走到了一家便利店前,裝模作樣地拿起了電話,一付做賊心虛的樣子。 過了很久他回來,頗有些驚魂未定:“剛才走過去一個人,是我父親的心腹。” 阮瓷微微一笑,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那么剛才應(yīng)該是我躲起來,見不得人的是我。” 裴斯羽心里一刺:“阮瓷,我有我的苦衷?!?/p> 阮瓷拿起包:“我知道,我沒有說什么。我要回學(xué)校了?!?/p> 裴斯羽頹然:“我送你回去。今年我會給你交學(xué)費,不要再申請貸款了?!?/p> 阮瓷淡漠地避開他的手:“我自己的事情會自己解決,我和你在一起并不是求什么?!?/p> 是的,她不求什么,不求名車豪宅,甚至于不接受他買給她的奢侈箱包名牌服裝,她無所求,她心思叵測,這讓裴斯羽覺得害怕。 七月是裴斯羽的生日,他沒有回廣東,而是和阮瓷一起去了浙江旅行。 七月的浙江,悶熱多雨,但這是阮瓷欽點,裴斯羽不知道她是為了什么,也不愿悖逆,他們游了所有游人都會光顧的景點,最后在某處鄉(xiāng)下老宅子里安頓。 老宅年久失修,下雨天雨水順著墻壁縫隙流下來,內(nèi)墻甚至都生了青苔。陰雨天她靠墻坐在椅子上抱膝發(fā)愣。 而他坐在屋子里光線最好的地方看報表和文件,被數(shù)字和曲線折磨到頭痛時抬眼去看她,玩笑心起的時候猝不及防喊一聲她的名字,她受驚嚇抬起頭,茫然地朝他這里看,那樣修長的睫毛和不能聚焦的眼神,直直地看進他的心里去。 坐得太靠后了,青苔爬上身來,垂下頭去的時候能看見乳白后頸上淡淡的青痕。 這樣的生活其實并不適于年輕人,如此平淡,像是一起過了千百年,最后落得個無話可說,可是直到多年后,想念再無處發(fā)泄的時刻,裴斯羽終于有所體悟,什么是愛到深刻呢,一平米的地界內(nèi)牽手而坐,不走遍世界看人來人往,不說話不擁抱不親吻,只要在一起就是好的。 裴斯羽揚聲喊阮瓷的名字,阮瓷走過來他便抱起她放在自己的膝上,阮瓷推推他,從包里掏出個東西遞給裴斯羽:“喏,生日禮物?!?/p> 是一只陶瓷杯子,很質(zhì)樸也很細膩,阮瓷說:“是我上課的作品。” 裴斯羽小心翼翼收了起來,等到阮瓷再看到那杯子,上面被滑稽地用修改液寫上了RP 兩個字母,阮瓷和裴斯羽在寸方之土并肩而坐,親密得像最古樸的結(jié)婚照。 {肆} 他們在一起的第二個年末,裴斯羽已經(jīng)把北方話學(xué)得差不多,他有極強的語言天賦,把兒化音說得出神入化。年前一起去超市置辦年貨。兩個人站在家電區(qū)挑鍋仔,裴斯羽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朝阮瓷揚揚手機,說了句“等我會兒”,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阮瓷回身偏著頭看了他一會,他的風(fēng)衣是深灰色,轉(zhuǎn)身時候衣角飛揚起來,撲面帶出一股寒意。剛認識時他連話都不肯多說,唯恐不標準的軟糯的普通話讓人恥笑了去,到現(xiàn)在他的普通話已經(jīng)說得這樣好。 裴斯羽回來的時候阮瓷已經(jīng)挑好了東西,真的是鍋“仔”,小小一口鍋只能裝的下幾杯水,裴斯羽把手機塞進衣兜里,問她:“怎么挑只那么小的?” 阮瓷蹲下來手指放在標價牌,漫不經(jīng)心地摳著,一會兒就刮起了一層毛:“只有我一個人用,買太大的很不劃算?!?/p> 裴斯羽一哽,半天,牽起她的手:“再去挑挑,今年我不回南方?!?/p> 年夜飯很簡單,卻托賴阮瓷有好手藝,青菜豆腐也是海味山珍。 兩個人坐在陽臺上看外面放煙花,煙花盛大繁盛,只一個低頭轉(zhuǎn)身光輝殆盡。阮瓷靠在裴斯羽懷里,兩個人蓋著一毯厚呢。阮瓷對煙花很感興趣,瞪大的眼睛因為昨天熬夜的緣故像只大白兔子。 裴斯羽未見得喜歡這些,他的童年時期,姐姐云昕喜歡煙花,每到年節(jié)煙花總是必不可少的項目,年年看月月看總有看煩的一天。就在裴斯羽昏昏欲睡的時候,阮瓷突然發(fā)問:“你知道煙花為什么那么漂亮?” 不等裴斯羽找出個答案搪塞,她自顧自地說下去:“因為它見不得光?!?/p> 她說完兀自笑了下,裴斯羽心里一驚,剛想說些什么,阮瓷卻自行岔開了話題,她低聲念叨著什么,裴斯羽集中精力去聽,聽見她念一首怪里怪氣的詩——只雞膠牙糖,典衣供瓣香,家中無長物,豈獨少黃羊。 她仰起臉兒來對他一笑,燦若煙花瞬間即逝:“這是魯迅的詩,庚子送灶即事,我覺得很好。” 裴斯羽不說話,只是摩挲著阮瓷放在厚呢外面冰冷的手,阮瓷愈發(fā)興致勃勃,問他說:“你知不知道老北京過年的風(fēng)俗?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掃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蒸棗山;二十八,貼年畫;二十九,去買酒;年三十,吃餃子;年初一,躬脊兒?!彼涌?,把這繁雜的一套念完,舒一口氣:“你看看,過年那么復(fù)雜,從二十三到初一各有講究,但是初一就要來了,我們什么都還沒做成。” 她在抱怨,像個小女人,不激烈卻很兇狠,裴斯羽知道這個時候最好就是保持緘默??上畲刹⒉环胚^:“我們現(xiàn)在還能做的,就是初一躬脊兒,但是我們見不得光?!?/p> 裴斯羽的手頓時僵住,阮瓷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猛地起身:“水快開了。” 她沒有穿拖鞋的習(xí)慣,高跟鞋就在一邊,倒在裴斯羽棉拖的一側(cè)相濡以沫,阮瓷套上鞋彎腰去系帶子,裴斯羽看著她的背影,眨了眨眼把里面那點濕意逼回去:“小瓷,我得結(jié)婚了?!?/p> 阮瓷的手指只是僵了片刻,隨即麻利地站起身來朝廚房走過去。 她提著熱水器走回來,熱水器汩汩地冒著熱氣,裴斯羽猛地直起身,阮瓷居高臨下,讓他簡直疑心下一秒她就要把滾水兜頭澆下來。 然而阮瓷只是把水沖進了一旁的杯子里,里面是平陽特早,他們?nèi)フ憬眯袝r跟隨茶農(nóng)去茶田里親自采摘來,那時太陽未升露水未干,從茶田里出來,人周身都是綠的。 他們的一切,始終是見不得光,阮瓷端起茶杯焐手:“裴斯羽,我一直在等你開口?!?/p> {伍} 阮瓷在臥室里收拾東西,裴斯羽坐在客廳里,偶爾從臥室里傳來小物件落地的聲音都讓他覺得心驚膽戰(zhàn)。廚房的門半開著,能看到水池里摞在一起的碗盤杯碟,水龍頭沒有擰緊,滴滴答答地淌著淚。 兩個小時前他們面對面吃飯,青椒金針菇煎蛋飯,金針菇是他的,青椒因為有特殊功能所以屬于她,煎蛋和飯一人一半,雖然因為他在做飯時搗亂吻她而讓她多放了半勺鹽,他們還是一粒不剩吃完了。 一轉(zhuǎn)眼就變成這樣的局面,殘羹未冷人已陌路,如同窗外盛大煙花。 阮瓷從臥室里走出來,裴斯羽條件反射似地站起身來:“其實你可以不用這么快離開。” 阮瓷聲音輕快:“趕在八點之前離開,還可以去親戚家拜年?!?/p> 離開彼此后他們都可以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原來只有他對黑暗里牽著的手指心懷眷戀,裴斯羽短促地笑一聲:“收拾完了嗎?” 阮瓷爬上沙發(fā)把放在陽臺上的杯子拿下來,水和茶潑在地上,紙巾擦干杯子:“這是最后一樣?!?/p> 一切都好象失了控,裴斯羽走過去抓住瓷杯的耳朵:“這是你送給我的,你不能帶走?!?/p> 阮瓷沒有松手:“你送給我的我也都沒帶走,不信你可以檢查。” 裴斯羽三兩步走進臥室里,阮瓷把杯子塞進包里,聽到臥室里傳來砰地一聲巨響,裴斯羽怒氣沖沖地出來,右手被金屬剮到,淋漓地滴著血,阮瓷把目光滑開:“我能走了嗎?” 裴斯羽開口帶了顫音:“我不記得都送過你什么了,我要看看你的行李才知道?!?/p> 阮瓷緘默,一副隨你便的表情,裴斯羽半跪在地上,左手艱難地拉開拉鏈把東西倒出來,零碎的小玩意鋪了一地,沒有什么是值錢的,她真的什么都沒帶走,連他送給她的東西里最便宜的那個一塊錢的護身符都沒有。 阮瓷把東西一件件塞回去,裴斯羽艱難地問:“真的沒有什么東西落下?” 阮瓷正在開門的手頓了下,轉(zhuǎn)過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想我說什么?說我愛你我離不開你我舍不得你?裴斯羽,是你要結(jié)婚了,你想左擁右抱未免也太矯情些?!?/p> 她關(guān)上門走了,合門聲很輕,裴斯羽豎起耳朵,再仔細些也聽不出憤怒。 午夜十二點到了,公寓面朝著廣場,一時間萬眾歡呼鞭炮齊鳴,阮瓷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黑夜里,裴斯羽從陽臺上折回客廳,想了想走到廚房里,用左手擰開水龍頭,水嘩嘩地沖著池子里的餐具。 到這一刻裴斯羽才感覺到右手疼。 {陸} 正月十五,從醫(yī)院里走出來,裴斯羽想,如果不是那個電話,他可能會死在床上。 大年初一,年少有為的總經(jīng)理因為發(fā)燒無人問津而死在床上,傳出去是不是非常好笑?在社會版是娛樂,在財經(jīng)版是新聞,在自己家無足輕重,總歸父母還有那個優(yōu)秀強勢的女兒,在阮瓷呢?他死了她會落滴眼淚嗎? 阮瓷說得沒錯,是他要結(jié)婚是他請她離開自己的世界,何必矯情? 阮瓷離開的那個晚上,裴斯羽把最后晚餐的餐具洗刷干凈,收拾完的時候右手的血已經(jīng)凝結(jié),一頭栽進床上,在阮瓷的枕頭上摸到一個小物件,湊到眼前看,是旅行時買的紀念品,兩塊頑石系在一起,刻著彼此的名字,她只帶走了“阮瓷”,“裴斯羽”被孤零零地扔在枕頭上。 裴斯羽心里的某個地方轟然倒塌。 沒有了阮瓷在一邊開著臺燈看書,裴斯羽不知折騰到什么時候才睡去,一睡便直沉進黑暗里去,直到那個震耳欲聾不屈不撓的電話尖叫個不停。 睜不開眼睛,只覺得腦袋昏沉,把手機湊到嘴邊低聲喊小瓷,直到那邊傳來完全陌生的聲音才有了片刻的清醒,阮瓷已經(jīng)離開了..... 之后的事情便是人仰馬翻,那個本來該遠在廣東的,僅有數(shù)面之緣的未婚妻岑蕓在一個小時后踹開公寓的門闖了進來,麻利地打電話叫救護車,裴斯羽再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醫(yī)院蒼白的四壁。 岑蕓坐在一邊削蘋果,手指潔白修長,削蘋果都能如此端莊,可見家教,裴斯羽卻不由想起阮瓷的手,阮瓷的手經(jīng)年在陶土里,不是很美,太瘦了指骨有些突出,常年敲鍵盤使得指尖亦有些上翹。 伸手向旁邊摸去,突然反應(yīng)過來:“我的手機呢?” 岑蕓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冷:“你是病人,手機輻射對健康不利,我給你放在家里了?!?/p> 裴斯羽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說什么。 一待便是十余天,還好,重獲自由還趕得上上元節(jié),不至于以后對人提起時說二十四歲那年的整個年節(jié)都是在醫(yī)院里聞著福爾馬林過。 想是這樣想,但是當(dāng)再次見到阮瓷,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走的那年,我是在醫(yī)院里過完這個年。” 當(dāng)然,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后。 {柒} 裴斯羽和岑蕓的婚禮是在廣東舉行,稱得上是名流云集衣香鬢影,那樣的一雙漂亮人兒,都有著不俗的出身。 任是誰都會贊一句天作之合?;槎Y第二天的家宴上,裴斯羽的母親提起讓他回南方來的事情,裴斯羽正在喝湯,聽到這話險些嗆住,岑蕓坐在他身邊,遞了張紙巾給他,云攀接過來道聲謝,紙巾握在手里對父親說:“我還是留在北方吧,北方的業(yè)務(wù)剛剛拓展開,中途易手怕出什么差池?!?/p> 還沒等父親發(fā)話,岑蕓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先把嘴角擦擦吧?!?/p> 她是個強勢的人,如同他的姐姐,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被季家二老看上,季家如今的形勢倒正應(yīng)了父親一直的那句調(diào)侃——陰盛陽衰。 裴斯羽最終還是回了北方,帶著岑蕓,飛機上岑蕓靠著他的肩膀淺眠,突然冒出來莫名其妙的一句:北方天氣干燥,對皮膚真不好。 裴斯羽微微一驚:“哦?女強人還在乎皮膚?我以為你們只在乎年終報表和盈利。” 岑蕓淺淺一笑,竟然有好看梨渦,霎時間顯得可愛極了:“女強人也首先是女人,何況,女強人看重的不是那張紙和那些數(shù)字,而是運籌帷幄的感覺?!?/p> 他們交談是用粵語,裴斯羽剎那間有些懷疑是否他的國語已經(jīng)退化得一干二凈,普通話有什么好?他生于廣東長于廣東,粵語多好聽,像古漢語一樣纏綿悱惻,他當(dāng)初肯學(xué)普通話,無非一是因為生意二是因為老師是阮瓷。 阮瓷,阮瓷現(xiàn)在去了哪里?她還在北方嗎?他如果回去,能夠遇到她嗎? {捌} 裴斯羽年少的時候喜歡看武俠小說,并由此堅定一個信念,凡是有好名字的人必然會再次出現(xiàn),哪怕消失多長時間。比如小龍女與楊過,十六年后再見面,中間滔滔歲月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但是裴斯羽同樣也知道,他不是楊過,沒有等過,便沒有重逢的資格。 因此,四年后再見到阮瓷,裴斯羽非要到被車撞到同感強烈才肯相信這果非夢境。 摩托車司機猛然剎車,對著裴斯羽破口大罵,周圍很快聚集了一群人,裴斯羽覺得腿快要斷了,忍著痛推開人群朝著那個背影追過去。距離漸行漸遠,裴斯羽感覺到黏黏的血液順著膝蓋流下,痛到極致了,扶著墻大聲喊阮瓷的名字。 那個人沒有回頭。 岑蕓到醫(yī)院時裴斯羽還在神游天外,岑蕓坐下:“真是很巧,每次我都是在醫(yī)院看見你?!?/p> 裴斯羽沒有答話,過了半天才猛然起身,直視著岑蕓:“我們離婚吧?!?/p> 岑蕓只是掃了他一眼:“裴斯羽,隨便你,如果你有這個能力,我奉陪?!?/p> 她說完就拿起包走了,裴斯羽看著她的背影發(fā)愣,那一年,那一年阮瓷離開的時候也是這樣決絕。 他像個垃圾,不值得任何人為他做任何的停留躊躇,每次都是他要離開,但干凈利落的都是另一個人,他愛的他不愛的,總是這樣。 岑蕓是強勢的人,決不允許撒嬌耍潑一哭二鬧這樣的事情在自己身上發(fā)生,她走得很利落,東西收拾得很整潔,屋子里不存在一點她存在過的痕跡。 一切早在預(yù)料中,為什么不?他們結(jié)婚之前僅有數(shù)面之緣,完完全全的商業(yè)聯(lián)姻產(chǎn)物,誰可以在二十五歲之前情感全然空白?他小心翼翼收藏的箱子,里面的首飾和零碎小玩意兒,即便是蛛絲馬跡也夠她延伸出整個故事。 為了找出阮瓷,裴斯羽幾乎動用了所有的關(guān)系。阮瓷,北京籍,二十四歲,長眉大眼,鼻子挺峻唇色極淺,明明是極嫵媚的臉卻偏偏有一股凜凜的殺氣,像是一鋒離鞘的寶劍。陶瓷專業(yè)畢業(yè),或許在經(jīng)營一家陶藝小店或許其他。 呵,或許其他,這樣寬泛的條件,這樣詭異的形容。 竟真的讓他找到她,裴斯羽按著地址找過去,向陽路23號,那么光明的名字,那樣好的光線,寶劍一樣的女孩兒蹲在地上擺弄陶泥,她比原來又瘦了些,肩胛骨像一只欲飛的蝴蝶。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應(yīng)一聲,趿拉著拖鞋走進內(nèi)室——她什么時候?qū)W會穿拖鞋的? 半天,她拿著一只杯子出來,仰頭喝一口水,杯壁上那個滑稽的RP清清楚楚地看進裴斯羽的眼睛里去,刺得他幾乎要流出眼淚來。 裴斯羽走過去拽住杯子的耳朵,就像是多年前的那樣,阮瓷受了驚抬起眼,一剎那之后是該死的沉靜,絲毫沒有波瀾。 裴斯羽的話幾乎是哽咽——你走的那年,我是在醫(yī)院里過完這個年。 阮瓷臉上浮光掠影般閃過譏誚:“與我何關(guān)?” 她的刻薄他早已見識領(lǐng)教,知道該怎樣避過鋒芒。裴斯羽走過去環(huán)住她的肩,扳過她的臉去吻她:“我會跟她離婚,我們不會總是見不得光?!?/p> 阮瓷臉一偏,避過了他的唇,裴斯羽心里一陣荒涼,硬生生將阮瓷扳過來正面相對,阮瓷的手抵在他的心口,指尖是他的心跳,一聲聲急促空曠,她燦然一笑,調(diào)皮得像當(dāng)年初次遇見時十九歲的小姑娘,她說:“裴斯羽,可是我已經(jīng)嫁人了,有了孩子,你可以離婚,我不能?!?/p> 裴斯羽愣在原地,阮瓷推開他,臉上帶著嘲笑和譏諷:“裴斯羽,你像個傻瓜,像傳說里那只狗熊,不斷地掰玉米不斷地丟玉米,誰知道你下次會在什么時候結(jié)婚,我何必放棄安穩(wěn)的日子去冒這個險?!?/p> {玖} 阮瓷的丈夫是一個醫(yī)生,戴金絲邊眼鏡穿白大褂,斯文風(fēng)流如同《妙手仁心》里的吳啟華。 裴斯羽與阮瓷曾把這部老片子看了一遍又一遍,至美為姿禮念小王子,一個尋常的路人可能會覺得我的玫瑰和你們的一模一樣,但是在我心中的那朵玫瑰,比起你們滿園玫瑰,還要來得重要……裴斯羽半開玩笑地問起阮瓷未來要嫁什么樣的人,十九歲的阮瓷指著電視上的吳啟華,毫不遲疑,就是這樣。 在一起的第一年,他們還可以愉快的口吻相互談?wù)撘院笞约旱膼廴俗约旱募彝?。那時候他們并不相信會是彼此歸屬,他們是橋段是折子戲,最終幕是要由與各自相當(dāng)?shù)娜藥兔Υ埂?/p> 可是如今他只覺得嫉妒。 嫉妒是種毒藥,惡劣至極,甚至影響到人的性情,讓斯文變敗類,文雅變齷齪,在從前,跟蹤這樣的齷齪事是裴斯羽決計不會去做。 他驅(qū)車到阮瓷家附近等候許久,八點,阮瓷與一個男人牽著個漂亮的小男孩從公寓出來,那孩子的大眼睛和薄唇像極了阮瓷。 裴斯羽坐在駕駛位上,只覺得眼淚都要被逼出來。 他是怎樣,就把自己逼到了這樣的境地,年少時候看古龍,兄弟義氣擺第一,美人永遠是陪襯物,想都不敢想男人會深情如斯,到現(xiàn)在終于遭到報應(yīng)。 他一路跟蹤到幼稚園,終于等到機會,游戲課上,孩子們歡笑追逐,那孩子卻獨自坐到花壇邊,一叢叢玫瑰嬌艷怒放,他怕刺兒,離花兒遠遠的,屁股只坐到花壇邊的二分之一,看上去很艱難。 裴斯羽走上去,彎下腰問他:“為什么不去玩?” 孩子抬眼看他,濃密的睫毛像把小刷子,眼睛里竟然還有深重的嬰兒藍,愁苦而沉靜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地斂下去:“媽媽說,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這個鬼精靈,裴斯羽軟了語氣:“這里涼,我抱你去長椅上坐好不好?” 孩子搖搖頭:“我自己會爬上去。” 他避開裴斯羽伸過來的手,自己蹣跚著走到長椅前,短手短腳,要并用著才能爬上去,一個不小心差點滾下來,瘦瘦的手臂擦破一點,裴斯羽驚了一下,走上前去要扶住他,卻被孩子用完好的一只手推開,軟軟的無力的少兒的手,推得心口一陣酥麻。 那孩子自己從口袋里掏出一只OK繃,撕開貼在傷口上,反復(fù)檢查確定不會露出傷口這才舒一口氣,萬事不求人,就像他的母親。 他在孩子身邊坐下,孩子挪開一點與他保持距離,這孩子對他很有戒備呢,裴斯羽問他:“你叫什么名字?我認識你的父母,你媽媽叫阮瓷,爸爸叫周顧,對不對?” 孩子驚詫地看他一眼,顯然放松了警惕:“我叫阮陶,我媽說,陶比瓷好,沒那么嬌貴?!?/p> 才三歲的小孩子會用這樣的詞匯真是了不得,但是他為什么會姓阮?早熟的小大人顯然覺察到他的詫異,飛快地補充:“周顧不是我的親爸爸,我爸爸死了,我和媽媽姓,我喜歡我媽媽也喜歡周顧?!?/p> 阮瓷之前還嫁過一個人么?裴斯羽伸手去揉他的頭發(fā)被他躲開:“你三歲了是嗎?” “四歲!”小可愛很堅定地反駁:“媽媽說我是03年出生的,建軍節(jié)!” 裴斯羽心里咯噔一聲。 阮瓷離開他是在2003年的除夕,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候,阮瓷與其他男人再無接觸。 {拾} 裴斯羽把阮瓷約出來,在他們初次約會的咖啡店。 他們隔桌而坐,阮瓷的手放在桌子上,膚色蒼白骨節(jié)突出,指甲亦是蒼白的,甚至是拇指上都難見月半甲,她的指甲剪得很短很齊。 而裴斯羽的記憶里,阮瓷是很喜歡長指甲的,還曾經(jīng)為了專業(yè)不能留指甲而懊惱。 中間歲月淘淘,記憶過了期,舊人換了貌,于是原來的店變得不合時宜,阮瓷顯然有些煩躁:“裴斯羽,我已經(jīng)說的很清楚,我們絕無可能?!?/p> 裴斯羽勝券在握卻依舊覺得心底荒涼,:“阮瓷,阮陶是誰的孩子?他告訴我他是2003年的建黨節(jié)出生,可是一直到那一年的年初一你都和我在一起。” 阮瓷臉色大變,卻只是一瞬間,譏誚又回到臉上:“裴斯羽,當(dāng)年如果碰瓷不成功,我會拉住你的衣角,問你,先生,要不要春風(fēng)一度,我很便宜?!?/p> 裴斯羽怔住,阮瓷手指叩打著桌子,咖啡已經(jīng)涼透:“所以,裴斯羽,單憑時間來推算是件很傻的事情,一個肯為了錢去碰瓷的女人不會在乎有很多個男人,阮陶是誰的孩子,我也不記得?!?/p> 裴斯羽霍地起身:“一面之詞不足信,阮瓷,我會和阮陶做親子鑒定。到時候鐵證如山,你怎樣說都沒有用?!?/p> 阮瓷到這才似是失去了理智,她站起身和裴斯羽對峙:“裴斯羽,我不會讓你接觸到阮陶,你休想!” 裴斯羽冷笑:“阮瓷,你也知道霍家的勢力,是不是休想我們可以走著瞧?!?/p> {拾壹} 那場親子鑒定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2008年,各大報紙的財經(jīng)版塊登出驚天消息,勢力龐大的廣州籍商人裴東海出車禍而死,裴東海是裴斯羽的父親。 一時間裴氏企業(yè)波瀾肆起,股票數(shù)日連跌,更有別家企業(yè)落井下石,而別家企業(yè)里,自然包括本應(yīng)該攜手共度難關(guān)的岑氏。 姐姐和母親奔赴千里來到北國,母親甚至舉著父親出事時的血衣懇求裴斯羽去向岑蕓道歉,裴斯羽轉(zhuǎn)過臉去:“為什么非要走到這一步去……” 強勢干練的姐姐此刻亦是滿面倦容:“斯羽,岑家買通了你姐夫,現(xiàn)在裴氏岌岌可危。” 他可以怎么做? 多年前父母之命放棄阮瓷,而今因為所謂家族責(zé)任再次放棄,她始終不是他的首選,而自己又能去說些什么?世間最苦求不得,愛別離是她,怨憎會是她,求不得還是她。 回廣東的前一日,裴斯羽不惜重金購得一款車型,精巧車身,三口之家出行最合適不過,最最關(guān)鍵不過,那車是敞篷,猶記得多年前他們還在一起,他問她,要嫁一個什么樣的人?除了長得要像吳啟華,在家財上有無要求? 阮瓷回答說,他要有敞篷車,因為我懶得走路又暈車。 他原本想把她如行李般帶在身側(cè),可現(xiàn)在不能夠了,她的丈夫無力擁有敞篷車,她得受步行和暈車之苦,他把自己最后的心意送她,愿她之后橋平路定,免收霜風(fēng)雨雪,在別人身側(cè)也能享世間快活。 他擁有的竟然只有那么多,所能給的竟只有那么多。 要離開時,心終究蠢蠢欲動,問商人:“能否在車身上刻兩個字母,RP?” 車商是年輕人,聽到這句話忍笑打量他,如同看與世隔絕的老年人,最終點頭,裴斯羽覺得渾身力氣被抽空:“半個月后請把車送到向陽路23號的陶藝店,接收人是阮瓷小姐。” {拾貳} 裴斯羽回到廣東。 下了飛機便去見岑蕓,老管家把人領(lǐng)進客廳里,一等就是大半日,面前茶涼了也無人來續(xù),直到萬家燈火起,樓梯上有人撳亮了壁燈,岑蕓終于出現(xiàn),依舊是初見時那雙冷艷眸子:“裴斯羽,我說過,若你有能力,我奉陪。” 這是他共同生活四年的妻子,朝夕相處耳鬢廝磨,至為熟悉卻萬分疏離。 第二天各大報紙都登出照片,兩廣最資深的金錢世家,商界最為人稱道的一對璧人,裴斯羽與岑蕓十指緊扣,相視而笑,俊男靚女,天之驕子。 而那時的裴斯羽看著報紙,只覺得那不過是演給觀眾看的戲。 今生,他是否還有機會牽阮瓷的手站在鎂光燈前,向全世界宣布這是他心尖兒上的女子。 那兩年,裴斯羽都不曾回北國。 2010年,裴斯羽和岑蕓終于和平離婚。 岑蕓收拾完東西出來,拎著小小皮箱居高臨下看著裴斯羽?!斑@間房子你會賣掉還是保存?” 裴斯羽吃了一驚,岑蕓淡淡一笑:“裴斯羽,你看看,我們之間有什么是真實的,除了六年的時間?!?/p> 他們把六年的光陰耗給彼此,最后除了一堆銀行里的數(shù)字,一無所獲。 岑蕓最后說:“從我少年的時候,就一直以為,凡事只要夠努力就能有所收獲,可是愛情這個東西,我千辛萬苦突出重圍,得到的,卻始終只是虛情假意。” 那年的建黨節(jié)裴斯羽去了趟北國,紅燈亮起,看到前面停著的那輛車身上的RP兩個字,他幾乎跳起來,打開車門沖過去,笑容在看見里面的人之后凝住。 里面是擁吻的一對年輕人,男孩子眉目清秀,有點印象卻又陌生,倒是看他的眼神有些恐懼,裴斯羽覺得全身的力氣被抽了去,阮瓷竟然把這輛車賣掉了,她竟然! 男孩子卻突然求饒:“先生我當(dāng)年確實去送車了,但是陶藝店老板告訴我那位叫阮瓷小姐不是本店員工早已經(jīng)離開,所以我才私吞下這輛車……” 他是當(dāng)你車行的小雇工,那個聽到他要刻RP時候抿嘴笑的男孩子,裴斯羽猛地睜開眼:“你說什么?阮瓷不是店里的員工?” 怎么會,她明明告訴自己,那是她和周顧籌錢開的小店…… {拾叁} 春節(jié)的時候,裴斯羽終于找到了周顧,在他的老家。 周顧?quán)l(xiāng)下的家里,周母在祭灶神,嘴里念叨著:“只雞膠牙糖,典衣供瓣香……” 那是多年前阮瓷曾經(jīng)念過的句子,裴斯羽牙齒凍得打顫,周顧端了碗餃子給他,熱湯喝下腹去熱碗捧在手里卻還是冷,冷得要命。 “阮瓷沒有騙你,阮陶確實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孩子,阮瓷確實不知道他的父親姓甚名誰,如果你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阮陶的眼睛是藍色的,不是嬰兒藍,是藍眸,因為他的父親是外國人?!?/p> “阮陶是早產(chǎn)兒,本來預(yù)產(chǎn)期是在十月,事情是在03年的正月發(fā)生的,阮瓷說是那一年的初八,她離開你后在一家酒吧炒更,那天晚上被人下了藥?!?/p> 裴斯羽捂住臉,只覺得像是掉進了冰窟,炒更炒更,這是他教給她的粵語,另一句是我中意你。 “第二天,阮瓷說她去找過你,可是你的門是關(guān)著的,手機開始沒有人接,再后來變成了已被呼叫限制,她對我提起時說,從那一刻就決定,再也不要向你低頭?!?/p> 岑蕓,她原來早就知道阮瓷的存在,而自己卻像個傻瓜,以為瞞得天衣無縫。 “被人下藥,懷上孩子,恰好施暴的人是艾滋病攜帶者,胎兒自娘胎中就是艾滋病攜帶者,幾率有多大?可是她全遇上了?!?/p> 阮陶從不混進人群,阮陶隨身帶著OK繃,阮陶總是離他遠遠的,阮瓷的指甲短而整齊,毫無殺傷力,她甚至躲開他的吻…… .阮瓷阮陶。 “我們并沒有結(jié)婚,我只是她請的臨時演員,為了騙你。陶藝店也是我一個朋友開的。你和她重逢之前,她一直在鄉(xiāng)下,與世隔絕,艾滋病治無可治,她和阮陶一直等,等著天亮,等著天黑,等到天黑下去再也不會亮起來的那一日?!?/p> 裴斯羽手中瓷碗砰然落地。 十二點到了,灶神升天,鞭炮齊鳴,鄉(xiāng)下沒有煙花,漫天全是繁星,地上全是蹦跳著歡笑的孩子,裴斯羽的眼前卻只是阮瓷,那一年咖啡店里的阮瓷,一字一句是訣別語—— 你知道碰瓷這個詞兒是怎么來的嗎?狡詐的瓷器商人把早已碎裂的瓷器簡單地粘起來,放在攤位上靠近路邊的一側(cè),等到路人不小心碰到,他們便借機訛詐。 裴斯羽,你只是遭遇奸商,而瓷器本身早已損壞,與你無關(guān)。 與你無關(guā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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