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其善,何以為善?不知天理,何以存之?善一旦失去絕對標(biāo)準(zhǔn),人人都可以相對于自己的立場定義善,善惡的界限也就模糊消失了...... 一 圣人的善惡觀 人性的善惡問題本是個極重要的哲學(xué)命題,它決定了倫理道德以及人生觀的取向。不知道為什么中國的"至圣先師"孔子對此卻語焉不詳,只不痛不癢說了句"性相近也,習(xí)相遠(yuǎn)也"(《論語·陽貨》),就過去了。 春秋亂世與遺失的上古道統(tǒng),給了這位中華文化的締造者強烈的沖擊。他曾對弟子們"憶甜思苦",說他未能趕上大道通行的好時代,那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而烽煙四起的春秋呢?"大道既隱,天下為私,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禮記·禮運》)??磥碇袊賵鰪?fù)雜的裙帶關(guān)系在那時就已經(jīng)登峰造極了。同樣是人,為什么差別那么大?這位一輩子"在路上"的大知識分子不覺得奇怪才怪呢!真的就"習(xí)相遠(yuǎn)"那么簡單?何況魯國的土地還在原來的地方,"習(xí)"應(yīng)該沒變,"性"卻變了。物是人非,今非昔比,站在沉重的現(xiàn)實此岸,回望歷史的彼岸,他只能發(fā)出一聲渾濁的嘆息:"逝者如斯夫!"而對人性問題保持無奈的"中庸"式的沉默。 在中國圣人排行榜上位居亞軍的孟子急于填補這項前輩的"研究空白",旗幟鮮明地提出他的性善論,"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其實不能叫做"論",而應(yīng)該稱之為"性善口號";就像"東方紅,太陽升"與領(lǐng)袖是否偉大沒有必然關(guān)系一樣。 水為孟子流,當(dāng)然也為告子和荀子流。告子"以毒攻毒",同樣以水作比喻,他說"人性之無分于善與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孟子·告子上》)。他的意思是"人性"這玩藝就跟水一樣,東有缺口它就往東流,西有缺口就往西流,大概就是"哪里有需要它就沖向哪里"的意思。這不成了"性本能"嗎?足足比奧地利那位精神分析大師先進(jìn)了兩千多年!(這可比考證《水滸傳》中的高俅,是世界上最早的"足球明星",有意思得多。) 荀子更是大唱反調(diào),主張"性惡論"。他雄辯滔滔地說:"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嫉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荀子·性惡》)。雖然他說得比"水流論"言之有物得多,但中國人似乎天生不喜惡聲,再加上他的"資歷"比孟子淺了六七十年,后人對這位季軍圣人壓根就不當(dāng)回事。中國是個善于講"禮"的民族,季軍絕對不得超過亞軍。為了表示對"亞圣"的尊崇,后世對孟子毫無說服力的"口號"照抄不誤,三字經(jīng)開頭赫然便是"人之初,性本善"。我們從小就會背著手,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背這六字"真言"。 二 善的表象與惡的真相 "孔融"這兩個字我還認(rèn)不全的時候,我就完整地知道了他讓梨的故事。人們常從這個故事推究出,人性要是不善,小孔融怎么舍得把好吃的梨讓給別人吃?等我長大了,我才知道了孩子們永遠(yuǎn)不知道的后續(xù)故事:"白臉"曹操完全不顧孔融的"崇高威望",一怒之下就將這位文名與德名雙全的"建安七子"之一斬殺。孔融臨死時,他相信"人之性善也"嗎?他看見自己的血"之就下也"倒是真的。梨子與屠刀,這兩個懸殊太大的意象使我驚駭,它們究竟能夠多大程度說明人性? 孔融讓梨是給孩子們閱讀的童話。至于晏子公報私仇,"二桃殺三士",那就是"兒童不宜"的"限制級"小說了。 作為先秦諸子之一的晏子,在學(xué)術(shù)上沒有任何過人的成就,但其名氣除了有限的三兩個大牌圣人,余子無人可望其項背。如果"晏子使楚"的故事表現(xiàn)了他作為一個政治家的機智與風(fēng)度,那么"二桃殺三士"就揭示了他作為一個陰謀家的詭詐與兇殘。那三個戰(zhàn)功彪炳的勇士僅僅因為沒有對他這個宰相表示出卑躬屈膝的"禮儀",便被他懷恨在心。他像古希臘神話里的不睦女神厄里斯一樣使了招陰損的詭計,叫人送兩個桃子過去,說是給他們中最勇敢的兩個人。三人最后都把"最勇敢"的名號讓給其它兩人,自己又不甘受辱,竟先后拔劍自刎??善婀值氖牵藗儗﹃套舆@個陰險毒辣的小人不僅不予任何譴責(zé),反對其智謀津津樂道贊不絕口,冠之以"一代名相",而那三個豪氣如云的勇士居然成了千古笑柄。 其實晏子這種人比那些"一板斧砍將下去"的壞蛋惡人可怕得多。他們殺人于談笑風(fēng)生之間,手上卻滴血不沾,一個個都是"遠(yuǎn)庖廚"的"君子"!你能說晏子是殺了三個勇士的兇手嗎?當(dāng)然不能,那三個家伙明明是"自絕于人民"的嘛!他們干最無恥的事,卻有著最堂皇正大的仁義道德的借口,比如晏子建議齊景公除掉三位功臣的理由就是"為了安定團(tuán)結(jié)"。這個動議一下子就把他拔高到"忠"與"賢"的位置。還好晏子沒蠢到為了這三個人發(fā)動什么大革命,不過如果兩個桃子沒有實現(xiàn)"既定方針",我就無法想象這位名相會干出什么更有名的事來了。 厄里斯的"金蘋果效應(yīng)"和晏子的鮮桃子異曲同工,只是鬧出的禍?zhǔn)赂?。為了個"一枝紅杏出墻來"的王后海倫,希臘和特洛伊王國殺得血流成河,戰(zhàn)期比抗日戰(zhàn)爭還長了兩年,雙方死人無數(shù)。荷馬的長篇敘事詩《伊利亞特》講的就是這個"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慘烈故事。同樣狡詐的厄里斯的"待遇"可沒有"名相"晏子那么好,她的"不睦"名聲就像"黑五類"一樣扎眼。 希臘人似乎對陰謀詭計頗為不齒,至少沒有像中國人那樣對權(quán)謀畸形地迷戀。他們崇尚的似乎是一種"刺刀見紅"的血氣之勇?!兑晾麃喬亍分醒鈾M飛的槍戰(zhàn)描寫多達(dá)三四十處,說不出來誰正義一點;只看到不論生者與死者,強者與弱者,都是一群殺紅了眼的人,被一伙無事生非、吃飽了撐著的諸神牽著鼻子走,還自以為是英雄。 我以前一直覺得荷馬在詩中表現(xiàn)了人類頂天立地的豪氣和尊嚴(yán),直到看到奧古斯丁的一段話始有石破天驚之感,他說:"荷馬編造這些故事,把神寫成無惡不作的人,使罪惡不成為罪惡,使人犯罪作惡,不以為仿效壞人,而自以為取法于天上神靈。"(奧古斯丁《懺悔錄》商務(wù)印書館1997版,p19)這位偉大的思想家一語刺穿了"詩意"的面紗。 奧古斯丁對荷馬似乎苛求了些,那些故事并非完全由他編出來,他充其量只是對民間傳說予以加工而已。唯其如此,才越發(fā)可怕,因為這說明惡已經(jīng)從根部生發(fā)出來。善與惡的評判讓位于強與弱的較量,強者擁有一切,包括"詩意"地解構(gòu)善惡的權(quán)利,"強者為王敗者寇"并不僅僅是東方的游戲規(guī)則。 從什么時候開始,人類已經(jīng)不知道何謂惡了?或者說,人類已經(jīng)不知道何謂善了? 三 原罪中的善惡 始祖亞當(dāng)和夏娃偷吃善惡樹上果子的故事家喻戶曉,但不知道是哪個"追求低級趣味"的家伙首先篡改了"偷吃禁果"的含義,使得這一標(biāo)志原罪起源的重大象征變得淺薄而又庸俗。"原罪論"可以說是西方哲學(xué)對于人性的根本判斷,從而衍生出西方文化中偉大的懺悔意識和深刻的反思精神。罪與生俱來,這就注定了"眾生平等",誰敢聲稱他是個潔白無瑕的人,就等于罵自己不是人。誰也不愿自取其辱,所以西方?jīng)]有什么"圣人世家",更沒有哪個政客哪個政黨敢號稱是"偉大、光榮、正確的"。 "原罪論"與"性惡論"雖有諸多相似之處,但二者的分歧仍然很大。荀子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人性中惡的特征:"偏險而不正,悖亂而不治。"我們的始祖不正是因此吃了那樹上的果子嗎?但荀子矯枉過正了,他完全忽略了人性中仍然有善的一面。這個"善"或許可以稱之為良知,它是人類不斷追求正義與永恒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 人類的歷史固然有許多昭彰惡跡,但其中仍然有一些可歌可泣的亮色,比如說飽受宮刑之苦仍然寫就《史記》的司馬遷;在火刑中仍然堅持真理的布魯諾,面對司法黑暗昂然站立大喊:"我控訴!"的左拉--甚至"讓梨"這么一件小事也能給人以溫暖。如果人性中全是惡的,那么任何哲學(xué)的教導(dǎo)都是扯淡,任何藝術(shù)的熏陶都是對牛彈琴,大家全都"輕裝上陣,發(fā)動機器"好了。到那時,連精神病都不會有--動物怎么會得這種傷腦筋的???再說,創(chuàng)造出和諧宇宙的創(chuàng)造者,也不大可能"捏造"出一個一無是處的廢品。 至于"性善論"則走到另一個極端,人人都高尚得通體發(fā)亮,還要圣人之光照什么照?不過是偽君子們的一把雙刃利劍而已。"存天理"是幌子--,連"天"都忘了是什么,還說什么"理"?"滅人欲"倒是真的,不過"人"是"別人"的意思。朱熹說起理來能把天下讀書人說得眼都不敢眨,可他一大把年紀(jì)還鬧"緋聞",差點把一個看不上他的"三陪小姐"逼得上吊,簡直比克林頓還過份。誰要是敢起訴他,他就會給人上一課"常談之中自有妙理,死法之中自有活法"(朱熹《戊申封事》)。他死追爛打歌妓用的乃是"活法"。圣人的話那是非聽不可的,老子一眼就把他們看透了,"上禮為之而莫之應(yīng),則攘臂而扔之"(《道德經(jīng)》第38章),意思是誰敢"非禮",就把誰扔到江里喂魚。 "原罪論"在認(rèn)定人罪性的同時,并未否認(rèn)人性中的善,善與惡就像生與死一樣糾纏在一起。 亞當(dāng)與夏娃聽信蛇的巧舌,背著上帝偷果子吃,表面上看來這好象只是一起"小孩乘大人不在家摸電門"的孤立事件,大不了下次不摸就是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在于,蛇和人共同"解構(gòu)"了上帝的話。上帝明明交代亞當(dāng)"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創(chuàng)》2:17),而蛇將此一簡單命令句改成誘導(dǎo)性的設(shè)問:"神豈是真說,不許你們吃園中所有樹上的果子嗎?"(《創(chuàng)》3:1);夏娃不知道是記性太差還是欠缺分析能力,跟著來了個進(jìn)一步"解構(gòu)",在單純的"不可吃"后面又追加"不可摸"(見《創(chuàng)》3:3)!"解構(gòu)"意味著模糊和否定,所以夏娃和亞當(dāng)才會肆無忌憚地又摸又吃那果子。其實那果子的品種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善惡已經(jīng)發(fā)生錯位!人與上帝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生位移! 他們兩人吃了果子后干的第一件事就讓人啼笑皆非,竟然是"拿無花果樹的葉子,為自己編作裙子"(《創(chuàng)》3:7),因為覺得赤身露體"有傷風(fēng)化"。后來中國圣人們頒布的"男女授受不親"之類的"廉恥準(zhǔn)則",跟這兩位始祖的"覺悟"比起來又不知落后多少:人家是在夫妻之間大搞"文明禮貌"的!這種突兀而又做作的羞恥感從何而來?從罪而來!良知因罪而知恥,但他們選擇的方式不是認(rèn)錯而是掩蓋,蓋不住就互相推諉(其實是掩蓋的另一種形式),這就是罪上加罪了。后世那一大套什么"仁義道德"和"人民利益"不就是無花果葉子做的遮羞布嗎?以葉為裙,多么絕妙的隱喻! 犯罪后唯一有效的彌補方式應(yīng)該是真誠的懺悔。孩子做了錯事如果對父母認(rèn)錯說下次不干了,有哪個父母不原諒孩子的?亞當(dāng)夏娃倒好,東拉西扯一通,差點沒把上帝給繞進(jìn)去,難怪上帝一氣之下將他們趕出伊甸園。 人類多災(zāi)多難的歷史由此拉開序幕。萬幸始祖還不算十惡不赦,至少他們沒有忘記他們從何而來。這就是善,這就是返祖歸宗的向心力。它為人類回歸家園(就是永恒)提供了契機,并且我們從以諾、挪亞、亞伯拉罕等人的經(jīng)歷中看見了回歸的方式和可能。 "性善論"和"性惡論"最嚴(yán)重的問題還不在于各自的偏頗--它們充其量只是指出了人性的部分特征,而是在善惡起源上的空白和曖昧。不知其善,何以為善?不知天理,何以存之?善一旦失去絕對標(biāo)準(zhǔn),人人都可以相對于自己的立場定義善,善惡的界限也就模糊消失了;這就意味著誰獲得話語霸權(quán)誰就擁有了"善","王"與"寇","圣人"與"小人"由此鴻泥立判! "原罪論"是明確的,任何人都沒有權(quán)力和余地對它進(jìn)行"解讀"。既然有罪,就需要懺悔,就需要救贖。人能向誰懺悔?當(dāng)然是向那個無罪的;誰又能給人以救贖?當(dāng)然是那個出得起并且心甘情愿出"贖金"的。人被逐出伊甸園的后果不僅僅是"面對苦難的人生"那么簡單,更嚴(yán)重的還在后面,那就是:死亡!原罪與死亡是"兩位一體"的,贖罪也就意味著超越死亡,能夠超越死亡的,必定是那個來自生命源頭、并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死亡的。只有他才能夠用未被污染的血洗去世人的罪孽,并引人回到那個生命樹長青的伊甸園。 有人問我為什么信耶穌?因為只有他圓滿地給了我答案。如果有誰給我提供另一條更好的路,我不介意跟著他走?!?br> 作者來自安徽,作家,美國Rutgers大學(xué)統(tǒng)計學(xué)碩士,現(xiàn)居美國新澤西州。 |
|
來自: 靈藏閣 > 《倫理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