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人一臺戲

一一說說紅樓夢中婆媳之間的嫌隙

作者：林煙

《紅樓夢》的主角是女人，有小姐，有丫鬟，有婆婆，有媳婦，有太太，有夫人，有管家，有婆子，有老嬤子，有小丫頭，各種角色，應(yīng)有盡有，各樣故事，層出不窮。

曹公神筆，刻畫小姐便有小姐的范兒，描寫丫鬟便有丫鬟的神韻，即使那些下層的婆子，三言兩語便也刻畫得唯妙唯俏、栩栩如生。賈府人口眾多，千人千面，共性上相似，個性上不一，充分展示了作者高超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水平。

婆子身處二門之外，輕易到不得主子面前，所以婆子與主子之間的故事不多。七十一回，曹公以兩個婆子說事，故事層層推進(jìn)，矛盾步步升級，直至賈府的高層都身不由已地卷入其中。蝴蝶振翅，風(fēng)云滿天，曹公神筆，嘆為觀止。

一、尤氏是個好心人

賈母過壽，尤氏承歡，王熙鳳忙的分不開身，尤氏晚間便住在園中李紈處。行至園中，見園門未關(guān)，彩燈猶照，尋當(dāng)班的不在，便命小丫頭去傳管家的女人。

小丫頭尋至二門外，只見兩個婆子正在分菜。見是小丫頭，又是東府的奶奶傳話，兩個婆子待理不理，只說管家奶奶們才散了，便只顧分菜。

小丫頭讓她們?nèi)魅?，她們說只管看屋子、不管傳人，于是，丫頭與婆子間你一言、我一語，吵了起來。婆子說話難聽：各家門，另家戶，有本事，管好自己，管我們這邊，你們還早些呢！氣得小丫頭含怨而回。

小丫頭尋尤氏至怡紅院，一五一十地把婆子的話說與尤氏聽。尤氏冷笑道：“這是兩個什么人？”襲人等勸解，欲叫人來處理。尤氏不同意，只叫那兩個婆子及鳳姐一起過來。眾人以“老太太的生日，不宜動氣”相勸，尤氏才忍了。

尤氏一片好心，卻落個沒趣，可見好心人難做！管理是件難事，要求嚴(yán)格，人心生怨，管理松馳，事多不周。另一方面，婆子如非職責(zé)所在，為什么要他們傳人呢？可見，管理在于制度，制度在于嚴(yán)謹(jǐn)，人為因素，盡量減少。

二、周瑞家的會撩事

襲人不放心，遣個丫頭去園外找人，剛巧（一次巧合）遇到周瑞家的，便把這事告訴了她。此事本不歸周瑞家的管，但她心性乖滑，會獻(xiàn)勤討好。今聞此事，便飛也似的跑進(jìn)怡紅院，口內(nèi)還說：氣壞了奶奶了，可了不得了......

見周瑞家來，尤氏便講明原委：一是夜門不閉，燈燭未息，當(dāng)班人又不在，出了事可怎么好；二是派小丫頭去傳話，有兩個婆子很是無禮，話極難聽。周瑞家極會說話，給足尤氏面子，也賣盡了乖。

轉(zhuǎn)身，周瑞家的便把這事告訴了鳳姐，因與兩個婆子不睦，匯報(bào)時不免添油加醋。鳳姐自有分寸，指示：記下人名，過了老太太壽誕，再捆了交與東府處置，最多不過打幾下，也沒什么大事。

周瑞家巴巴的得了這句話，轉(zhuǎn)身出來，不是過幾天處理，而是立刻傳辦。先是立刻傳林之孝家的進(jìn)來見尤氏，再是立刻讓人把兩個婆子捆了交在馬圈里。周瑞家只想著治人，全不念老太太過壽，此時處理，時機(jī)不宜。

史湘云講過：太太屋里人多心壞。周瑞家做事如此勤快，一是討好尤氏，再是報(bào)復(fù)異己，看似執(zhí)行領(lǐng)導(dǎo)意圖，實(shí)側(cè)另有目的，極引把事情引偏引斜。這種人，身處高位，陰險(xiǎn)有余，正大不足，壞事尤甚。

三、林之孝家再助瀾

林之孝家專管當(dāng)值之事，上次寶玉壽怡紅就是她查房，還說了很多體面的官話。這次聽傳，一點(diǎn)不知因由，先至鳳姐處，鳳姐已安息，讓她園中找尤氏去。

至稻香村，知其是鳳姐叫來的，尤氏反不好意思了。只說：不是什么大事，都過去了，讓你白跑一趟，快回去休息吧。李紈想說原故，尤氏攔著沒讓說。林之孝家白白地繞了一圈，卻不知個所以然。

林之孝家回去，可巧遇見了趙姨娘（二次巧合）。趙姨娘專會打聽別人的事，把事情原委告訴了林之孝家。林之孝家聽了，道：“原來是這事，也值個屁！”趙姨娘本不是個善茬，又向林之孝家說了很多壞話。

林之孝家繞了一圈，這事也就算了。但那兩個婆子的事卻沒完呢，捆在馬圈里，家人不知多大的錯，便央求林之孝家開恩。林之孝家知道，其中一個婆子的親家姓費(fèi)，是邢夫人的陪房，她便說：讓你親家求邢夫人，此事準(zhǔn)成。

周瑞家有心，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小事當(dāng)著大事辦。林之孝家無意，指出求情的門路，也無惡意。倘若婆子家知底細(xì)，不去求情，尤氏知道，也會立即放人。偏偏事情緊急，婆子家去求了情，反而引出更大的矛盾來。

四、邢夫人積怨已久

矛盾在邢夫人這里加劇，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邢夫人因鴛鴦事件，在賈母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又見賈母偏重王夫人、王熙鳳，寵的王熙鳳高過自己頭上去，心里很是不爽。但自己實(shí)力不濟(jì)，所以一直在隱忍。

邢夫人不受待見，她身邊的婆子們也出不開身，看著別人風(fēng)光，心里也憋著口氣。親家雖有口舌之爭，也不算什么大事，如今被捆，可見那邊人太張狂，這費(fèi)婆子當(dāng)年也興過，豈能忍得這口氣？

邢夫人本有怨言，經(jīng)這些婆子們不斷調(diào)撥，心也就動了。婆子們先不過告那邊的奴才，后又漸次告到了鳳姐，再后又告到了王夫人，說她們哄著老太太不理邢夫人。邢夫人自己不淑，又有小人進(jìn)饞，嫌隙之心漸盛。

終于，在公開場合，當(dāng)著眾人面，邢夫人求鳳姐放人。還說：老太太的好日子，只該舍錢舍米，怎么折磨起自己家人了呢？不看我的臉，權(quán)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們罷。說畢，上車去了。

邢夫人出身卑微，行事狹促，王熙鳳對她的恭維是有不足，但王夫人一直敬讓她，盡量平起平坐。邢夫人自己做事沒分寸，碰了壁，惹人嫌，不從自身找原因，反而受人蠱惑報(bào)怨她人，是自己心胸不闊、氣量不高，世人當(dāng)警之戒之。

五、王熙鳳受了委屈

邢夫人是婆婆，當(dāng)眾羞辱鳳姐，鳳姐無言以對。鳳姐并沒錯，也不知周瑞家提前捆人，更不知怎么這么快就傳到邢夫人那里，這皆是意料之外的事。鳳姐做給尤氏看，顧個禮數(shù)而已，誰知自己反落個不是。

邢夫人發(fā)威，王熙鳳難看，王夫人也是很沒面子。此時，王夫人以大局為重，她說：尤氏不是外人，不必要這個虛禮，并派人立刻把婆子放了。王夫人顧全大局，別無他意，邢夫人早生嫌隙，另有目的，此時的關(guān)系，十分微妙。

王熙鳳羞愧無地，淚流滿面，眼睛哭腫，偏偏賈母派琥珀來叫，立等回話。回話時，鴛鴦發(fā)現(xiàn)了王熙鳳的端倪，問鳳姐，鳳姐怕老太太知道了不開心，拿別的話搪塞過去了。鴛鴦問及琥珀和平兒，打聽清楚后，趁無人時，告訴了賈母。

賈母是個明白人，極力稱贊王熙鳳知禮。鳳姐不因?yàn)槭抢咸纳?，就由著婆子把族人都得罪了，這是對的。只怪她婆婆素日沒好氣，不敢發(fā)作，只拿她做法。賈母與鴛鴦?wù)f著，寶琴走了進(jìn)來，此事便不再提及。

做人難，做事難，被人誤解，做人做事更難。王熙鳳未必一定要捆要打，只是個樣子而已。誰知人多語快，幾經(jīng)輾轉(zhuǎn)，傳到邢夫那里時已弄假成真，王熙鳳縱有三頭六臂，也不能向所有人解釋清楚，何況婆婆有心刁難，受些委屈，在所難免。

六、老太太再次發(fā)怒

回頭再看，因?yàn)閳@門沒關(guān)，因?yàn)槠抛幼焖椋?jīng)過有心的和無心的介入，簡單的問題變得復(fù)雜，基層的矛盾轉(zhuǎn)向高層，王熙鳳、邢夫人和賈母皆卷涉其中，一步步走來，緊鑼密鼓，合情合理，曹公運(yùn)筆，出神入化！

王熙鳳為著老太太的壽辰，受了委屈，倘若婆子們被冤枉，王熙鳳做錯，邢夫人發(fā)威，老太太也無話說，畢竟凡事都有個理。問題是，王熙鳳沒錯，老太太豈能任著婆子使性，由著媳婦（邢夫人）發(fā)威？

周瑞家是王夫人的陪房，她沒有息事寧人，反而推波助瀾。她撩的事，王夫人不知，不會怪她；邢夫人也不知，只拿王熙鳳出氣；王熙鳳雖知道因由，但她身份特殊，也不好說，白白吃個啞巴虧。

七十三回，為了躲避賈政查課，寶玉借故受了驚嚇，賈母對各處上夜的極為不滿，更懷疑她們是賊。別人都不敢接話，獨(dú)探春接了一句，賈母便以此為突破口，開始對婆子們進(jìn)行清理整頓。

家大業(yè)大，管理困難，凡事必須有個制度。對于婆子們賭博，賈母自有話說：吃酒賭博（各色婆子們），尋張覓李，門戶不嚴(yán)，藏賊引盜（司棋引潘又安），小姐丫鬟們的住處，倘或有事，關(guān)系不小。

在賈母的親自督辦下，查出聚賭者二十多人，其中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大頭家分別是林之孝的兩姨親家，廚房柳家媳婦之妹，迎春的乳母。賈母盛怒，大頭家每人四十大板，攆了出去，不許再入。

林之孝家自己管理不嚴(yán)，已經(jīng)失職，況又是親家犯事，自覺沒趣。柳家之妹，地位低，此處無費(fèi)筆墨。到是迎春乳母犯事，迎春臉上很是不好看。迎春懦弱，又沒意思，也不好開口求情。

釵黛和探春在場，物傷其類，一起出面替迎春求情。誰知賈母氣猶未消，極其憤怒。不但不從，并且還說：這些奶子們仗著有功，比別人體面些，他們就生事。更可惡的是，專管調(diào)唆主子護(hù)短偏向。

迎春是賈赦的女兒，也算是邢夫人的女兒，迎春的乳母出了問題，迎春不好看，邢夫人也不好看。別人求情，賈母不但不許，反而說了很多話，尤其是那句：調(diào)唆主子護(hù)短偏向。其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賈母一生，經(jīng)風(fēng)歷雨，閱人無數(shù)，邢夫人那點(diǎn)心胸和能耐，她根本沒放在眼里，她有的是耐心，等的是機(jī)會。只因探春多說了一句話，就被賈母借題發(fā)揮，重重地整治了驕橫的婆子，給邢夫人難看，為王熙鳳出氣。其精明果斷，余者無有不服。

七、身正不怕影子斜

邢夫人氣量有限，見識又短，為人處事缺乏正大光明。為賈赦討鴛鴦，討個沒趣，讓人笑話；內(nèi)心狹隘，聽人蠱惑，雖在王熙鳳面前逞了威，終在賈母眼前失了態(tài)；更有繡春囊事件，由著王善保家胡鬧，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邢夫人討鴛鴦，王夫人也被誤解，幸有探春解圍，王夫人清者自清。邢夫人向王熙鳳發(fā)難，明著是讓王熙鳳難看，暗里矛頭己指向王夫人，但王夫人大人大量、姿態(tài)甚高。送繡春囊，也是想看王夫人的笑話，但王夫人正大光明，不藏隱私，一番查抄，是非清白，水落石出。

王夫人做事，滴水不漏，正人正己，嚴(yán)守禮制，豈能授人把柄。她對金釧反應(yīng)過激、對晴雯苛求太嚴(yán)，為的就是防微杜漸，免人口舌。賈府里，謠言不少，誹謗尤多，但關(guān)于王夫人的卻未曾見，這也是王夫人時時刻刻注意形象、注意言行的原因吧。

《紅樓夢》中既有大場面，也有微芥事，難得的是曹公俱能推精出彩。一件小事，各色人物，婆子結(jié)怨，婆媳生隙，故事生動，情節(jié)合理，感懷何如？嘆服而已！

此段故事，平地風(fēng)起，傾刻云聚，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一波三折，層層遞進(jìn)，曹公筆法，無人能及。寄故事于生活，寓人物于事理，小故事，大道理，小人物，大波瀾，千古文章，于斯為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