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钅箍脊虐l(fā)掘現(xiàn)場（萬象 / 瞭望 2015年8月14日攝）

以專家身份參與過4000余座漢墓發(fā)掘的信立祥，是國內田野考古經驗最豐富的秦漢考古專家之一，他曾有個心愿——找到一座以漢制埋葬的列侯“標本墓”。

“之前發(fā)現(xiàn)的漢代列侯墓，不是主墓被盜掘一空，就是沒了墓園。長沙馬王堆雖是列侯墓，但它卻是以戰(zhàn)國楚制埋葬的，不具備典型性”，對此，信立祥一直很遺憾。

?；韬钅沟呐既怀霈F(xiàn)，讓這位年近七旬的考古專家圓了心愿。

小山包的大發(fā)現(xiàn)

海昏侯沉睡的地方位于江西南昌市新建區(qū)大塘坪鄉(xiāng)觀西村的一個小山包。當?shù)氐拇迕窠兴皦伓丈健保灿薪小疤熳盂辍钡?。墎墩山是歷代村民的祖墳山，也有村民在上面種點棉花、花生討個生計。

熊菊生的家就在一眼能望見墎墩山的地方。2011年2月的一段時間，他在晚上騎車回家路過墎墩山時，常常能遇到五六個戴著帽子、自稱在“抓兔子”的人。直到有一天，他感覺對面的山包“長高”了，才喊了幾個鄉(xiāng)親去看。結果在山頂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盜洞，邊上還散落著手套、八寶粥罐、塑料瓶等物品。熊菊生覺得不對勁，當即撥打了新聞熱線。

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楊軍跟隨媒體來到現(xiàn)場后，第一時間進入盜洞察看情況?！氨I洞很深，經探測有14.8米。洞內發(fā)現(xiàn)的槨木很厚很大，上面還覆蓋有一層白膠泥、一層炭，推測墓葬規(guī)格很高?！睏钴娺B夜上報國家文物局。

批復很快下來，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展開了搶救性發(fā)掘。

2015年１月，國家文物局根據(jù)階段性發(fā)掘成果，將這一考古項目由地方級上升至國家級，并委派專家組常駐工地指導工作。這是繼長沙馬王堆、廣州南越王墓之后，我國第3次由國家文物局從全國調集專家一線指導發(fā)掘工作。

2016年１月12日，海昏侯墓入選由中國社會科學院主辦的年度“中國六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

那么，?；韬钅箍脊艦楹我饬x重大？已擔任考古發(fā)掘專家組組長的信立祥告訴《瞭望》新聞周刊記者，?；韬钅沟囊饬x不僅僅在于一個墓，更在于其墓園、城址、侯國遺址中蘊含的巨大考古價值。

“墓園占地面積約4萬平方米，錯落有致分布著以海昏侯和侯夫人墓為核心的大小9座墓葬和一座車馬坑，其中，?；韬钪髂闺m有盜洞但未遭盜掘。以侯和侯夫人墓為中心的祠堂、寢、便殿、廂房和墓園墻以及道路和排水系統(tǒng)等各類地面建筑基址，布局完整、祭祀體系完備，為考古史上罕見。”信立祥說。

由于文獻的缺乏，考古學界對漢代列侯等級的喪葬制度了解甚少，?；韬钅沟陌l(fā)掘，恰好填補了這一空白。多位秦漢考古學家認為，?；韬钅箞@是我國迄今發(fā)現(xiàn)的保存最好、結構最完整、功能布局最清晰、擁有最完備祭祀體系的西漢列侯墓園。

更值得一提的是，考古工作者通過調查、勘探發(fā)現(xiàn)，海昏侯墓園東北面為漢?；韬顕汲菨h代紫金城城址，紫金城城址西面和南面為幾代海昏侯的墓葬區(qū)、貴族和平民墓葬區(qū)。

“城址的東南西北面都有城墻，局部城墻高達20米，不但有城門，北面還有甕城。城墻是雙城墻，在古代罕見，說明?；韬钤诮ǔ菚r十分講究?！苯魇∥奈锟脊叛芯克L徐長青說，城址面積達300多平方公里，而整個?；韬顕娣e達5萬平方公里。

根據(jù)墓葬、墓園和出土文物的特點，結合文獻記載，專家認為，海昏侯墓與西漢?；韬顕嬖诤艽箨P聯(lián)，墓主人是?；韬顕哪骋淮；韬?，距今有2000多年歷史。但具體是哪一代?；韬?，還有待于更多的證據(jù)。

而據(jù)《江西通志》卷一百一十記載，?；韬顒①R墓在建昌縣西北六十里昌邑城內，有大墳一所，小墳二百許，舊稱百姥冢。這不禁讓人對這個墓葬產生更多的遐想。劉賀去世時雖然僅是列侯，但一生中多數(shù)時間都在山東當諸侯王，還曾坐上龍椅27天；如果墓主真是他，該墓葬的考古價值極有可能等同于帝陵。

“盜不著”的老爺墓

“摸金校尉”有多厲害，看過《鬼吹燈》的人一定都知道。而作為王侯一級的高等級墓葬，從墓主人下葬之日起，就會被納入到盜墓者的視野里。歷經兩千多年的歲月洗禮，南昌西漢海昏侯墓竟然守住了“真身”，不由讓人嘖嘖稱奇。

?；韬钅故侨绾蚊庠獗槐I掘之厄運的？考古專家給出了答案。

一是地下水的天然屏障。

位于墓室藏閤西北角的衣笥庫，曾被盜墓賊給打了個盜洞，由于洞內留下了一盞五代時期的燈具，故判斷其為早期盜洞?！拔覀儚谋I洞進入墓室時，破碎的漆盒散落一地，漆皮層層疊著，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韬钅箍脊抨犖谋＝M組長管理說，這里用來裝漢服的漆箱遭到損壞，衣物未能保存，但盜墓賊應該沒能進到墓室中。

據(jù)史料記載，東晉時期江西發(fā)生過一場大地震，為?；韬钅固峁┝颂烊黄琳?。公元318年發(fā)生在豫章郡的大地震，使原來的?；杩h等豫章古縣淹沒到鄱陽湖中，也讓?；韬钅鼓故姨?，被地下水淹沒。而古代盜掘者不具備水下盜墓的能力，該墓得以幸免。

二是盜墓賊的判斷失誤。

距離海昏侯墓東面不到50米是?；韬罘蛉四埂：；韬罘蛉四沟姆馔辽嫌幸粋€明顯的盜洞，專家推測其內已被洗劫一空。

據(jù)楊軍介紹，盜墓賊先對?；韬罘蛉四埂跋率帧钡脑蚴强醋吡搜?。當年，?；韬钅狗馔炼焉细采w的植物非常濃密，從外觀上看，它比?；韬罘蛉四沟姆馔炼扬@得要小一些。盜墓賊根據(jù)封土越大則墓主越尊貴的常理進行推測，選擇先盜?；韬罘蛉四埂Ｕ且驗楸I墓賊的貪心，讓其錯過了機會，為“老爺”墓爭取了時間。

事實上，考古工作者清理完封土堆上的地表附著物后發(fā)現(xiàn)，“老爺”墓的封土堆明顯要比夫人墓大，且夯土、祭臺等都更大。

不能說盜墓者技不如人。2011年發(fā)現(xiàn)的盜洞，其盜洞的位置就在主槨室的正中央，但盜墓賊萬萬沒想到的是，主棺沒有按照常理擺放在墓室正中。“?；韬畹闹鳂∈也皇且粋€大單間，而是按照‘東寢西堂’進行布局。按照漢人‘事死如事生’的葬制，東面是墓主人的臥室，西面是招待賓客的場所，因此主棺被放置在東北角的隱秘位置?！毙帕⑾楦嬖V本刊記者。

因此，盡管盜墓者在2011年準確找到主槨室的位置，還順利地鋸開了頂槨板甚至底槨板，卻沒能挖到并帶走任何東西。

改寫歷史的珍貴文物

從階段性考古成果公布以來，?；韬钅共粩啾荒脕砼c馬王堆漢墓作比較。從文物數(shù)量上來說，海昏侯墓以絕對優(yōu)勢“勝出”。截至目前，不算最令人期待的內棺中文物，?；韬钅挂殉鐾粮黝愇奈?萬余件，概括說來是“金玉多多”“漆器竹簡多多”。其中珍貴文物的價值包括：

——最早的孔子畫像印證漢人崇儒。

在主槨室的西側，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了一組繪有人物形象的屏風組件，在人物下面還有題字，能辨認“孔子”“顏回”“叔梁紇”等人名，以及“野居而生”字樣。專家初步判斷，這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孔子像，也印證了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崇儒已成為西漢中晚期上流階層的時尚。

——青銅蒸餾器改寫釀酒史。

在北藏閤的最東面，考古工作者發(fā)現(xiàn)了一批青銅蒸餾器，里面裝滿了板栗、荸薺、菱角等植物果實。“經鑒定后還發(fā)現(xiàn)了芋頭，芋頭是日本用來做清酒的原料?！毙扉L青認為，這有可能刷新我國的釀酒史，將元代釀造白酒的歷史提早一千年至漢代，這也是世界科技史上的重大發(fā)現(xiàn)。

——成套樂器再現(xiàn)西漢用樂制度。

主墓樂器庫內成功提取了整套樂器，包括編鐘2套、編磬1套，完整的琴瑟排簫以及20多件伎樂木俑。這些器物的排列方式、懸掛特點，其他樂器的搭配組合都清晰可辨，顯示了西漢列侯用樂制度的基本組合?！耙话汶S葬編鐘都是5件，按照‘宮商角徵羽’不同音階排列，但墓主人使用了10件，將編鐘的低音部和高音部進行了拓展。這表明墓主對音樂的理解比一般貴族要高?！毙扉L青說。

——玉舞人展現(xiàn)玉雕工藝。

——駟馬安車證明墓主身份。

海昏侯墓的車馬坑是我國長江以南地區(qū)的首次發(fā)現(xiàn)?？觾扔校递v實用木質彩繪安車（一種座乘）和20匹馬的痕跡，四馬一車的配置符合墓主人的列侯身份。從清理出的車具如龍虎首軛飾、轅首飾、衡飾等，馬具如絡飾、銜鑣、當盧（系于馬頭部的飾件）等多鎏金錯銀和麻質傘蓋來看，其制作極其考究。專家稱，或與《后漢書·輿服志》所載“龍首銜軛”、皇太子、皇子所乘的“王青蓋車”相似。不妨想象一下復原后的駟馬安車該有多奢華！

此外，還有數(shù)以萬計的竹簡、木牘，每一枚都承載著珍貴的文化記憶，有可能填補古代科學、文學、藝術的歷史空白；金餅、馬蹄金、麟趾金、金板組成的“金堆”，哪一枚不是皇室工匠精心打造的“禁通貨”？充滿古人環(huán)保智慧的青銅雁魚燈，不但能調節(jié)光線，還能防止室內煙氣污染……

墓主身份指向“帝王侯”

內棺文物保存比專家預期的更好，但堆積情況非常復雜，專家組決定將內棺整體套箱提取到文保用房進行實驗室考古。隨著?；韬钅惯M入實驗室考古階段，熱鬧了五年的墎墩山又重新安靜下來。

最讓“侯粉”們關注的依然是墓主身份。據(jù)《漢書》《資治通鑒》等史料記載，?；韬畹木粑皇来幸u，經歷西漢、新莽、東漢三朝。根據(jù)現(xiàn)有的考古發(fā)現(xiàn)，已有多項證據(jù)鏈將墓主人身份指向第一代?；韬顒①R。劉賀為漢武帝之孫，在世33年歷經王、皇、侯三種身份的轉變，被權臣霍光扶上帝位后，在位僅27天就遭廢黜。

證據(jù)鏈一：三堵懸樂。“按照《周禮》中的禮樂制度，‘四堵為帝，三堵為王’?！焙；韬钅箤＜医M副組長、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員張仲立認為，?；韬钅钩鐾恋娜聭覙罚黠@高于墓主“侯”的身份，而只有第一代?；韬顒①R曾經具有王的身份。

證據(jù)鏈二：378件金器?！疤貏e是馬蹄金和麟趾金，二者均皇帝的賞賜品，金餅則是財富的象征?！毙扉L青認為，數(shù)量如此之多的馬蹄金和金餅，諸侯王未必能有，這反映了墓主人身份的高貴和特殊。

證據(jù)鏈三：2米多長的床榻。主槨室發(fā)現(xiàn)多組屏風、幾案和榻，其中東西側各發(fā)現(xiàn)了一張2米多長的床榻。“漢代的榻分為坐榻和床榻，按照事死如事生的喪葬習俗，這一發(fā)現(xiàn)說明墓主生前經常使用床榻?！毙帕⑾檎f，據(jù)史料記載，劉賀曾患有比較重的風濕病，行動不便，床榻的發(fā)現(xiàn)和史料記載吻合。

證據(jù)鏈四：真車馬陪葬坑。“車馬坑將是確定墓主人為第一代?；韬顒①R的重要證據(jù)?！睏钴娬f，公元前33年（竟寧元年）漢成帝下令廢除諸侯王車馬陪葬制度，根據(jù)歷代?；韬钌鋾r間，基本可以推斷墓主為劉賀。

但海昏侯墓專家組認為，考古是一門嚴謹?shù)膶W問，只有出土了能直接證明身份的印章，并經過學術論證后，才能公布墓主身份。此前，?；韬钅怪鳂∈铱拷鞴椎奈恢贸鐾吝^一枚玉印，刻有“大劉記印”字樣，但專家認為這并非墓主私印，而是用來處理家族事務的印章。“?；韬钅箾]有被盜過，如果內棺有劉賀的金印或私印出土，這個謎團才能最終解開?！毙帕⑾檎f。

列侯作為秦漢二十等爵制的最高一等，地位僅次于皇帝和諸侯王?，F(xiàn)有的考古發(fā)掘證明，東漢列侯在下葬時會身穿金縷玉衣，但是西漢列侯是不是也穿呢？目前尚無文獻和實物證明。盡管多數(shù)專家都認為，?；韬钅钩鐾两鹂|玉衣的可能性不大。但如果墓主真是“帝王侯”劉賀，會不會有意外之喜呢？一切都要等待內棺的清理。